少女捂着耳朵,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神色突然低落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她期期艾艾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不知道,”青年把怀中那一纸袋干花随便放在一个搭建中的摊位上,冲经过的领民笑笑,又搬起一个木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收获节之前能回来吗?”
“这个可能不能。”
少女皱起了脸,看上去不情不愿的。青年失笑,凑近一点小声安慰:“战争哪里有那么容易结束的,上一次北边境线战争持续了二十多年,现在战争还没开始,如果幸运一点,可能收获节之后我们才会走。”
他可能不太擅长安慰人,少女的情绪还是有点低落,跟在青年身后亦步亦趋,耳朵上别着的风干鸢尾花看上去都蔫哒哒的。青年把木桶搬到目的地,回过头,见少女低着头转着草茎玩,干脆伸出双手。伴随着一声低促的惊呼,少女被他抱到了木桶边缘坐好。
“别担心。”
周围没有人,青年用额头抵着少女的额头,玩笑一般说:“就算是死了,变成亡灵,我也不会缠着你、吓到你的。”
少女急促地呼吸一声,捂住青年的嘴唇,语气和表情都凶巴巴。
“不会说话别说话了。”
青年被凶了也笑,等到少女把他的嘴巴扯成不同的形状,发泄过愤怒之后,才认真起来。
“没有不流血的战争。”
少女抿着嘴巴,小腿摇摇晃,闷声说:“只是有风声说要调动护卫军去北边境线……”
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北边境线的驻军全然是亲卫军士兵,护卫军士兵上一次参与到北边境线中去,是北边境线战争最严重的时候。老领主死亡,游星不提供援助,还是继承人的迪伦带领立下死誓的护卫军赶赴战场,需要被保护的普通人第一次真正和天赋者站在一起,用血肉和骨骼搭建前路。
上次尚且如此,这一次呢?
北边境线平静的时候是孤独的冰原,不平静的时候,就是只会吞噬血肉的巨大怪物。
少女的手指慢慢蜷起来,在她要用指甲掐伤手掌的时候,青年慢慢地把她的手指掰开,五指插进她的指缝里。
“别伤心,”青年低声说,“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如果我没来的及过这个收获节,我会偷偷回来看你过收获节,一年又一年,一直到你嫁给喜欢的人。”
少女颤着声音问:“然后呢?”
“然后我的灵魂就自由了,你忘了吗?弗朗西斯是风的领土,风是自由的,我们是自由的。所以最终我是要像风里的鸟一样飞走的,但是没关系,无论我飞得再远,我都会记得你。”
“身躯是会腐烂的,但爱永远不会。”
青年低头,亲亲她的额头,屋檐的笼罩了他们,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们说着生啊死啊的话,这个时候却连风都是温柔的。
连轻声的哭泣都是温柔的。
青年和少女不知道,在不远处的房屋顶上,一道银白色的身影站了很久,纤长的睫毛遮掩一半紫色眼眸,剩下的一半像是弗朗西斯特产商店中最昂贵的玻璃或者没有被风拨动的镜湖湖面。
系统核心里的代码乱窜,它排查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自己哪里中了病毒,最终还是在庞大的数据库中得到了答案€€€€它在惴惴不安。
[宿主,]系统说,[死亡和生存,是如同叶生叶落一样正常的自然现象。]
在此处短暂停歇的伊莱没有说话,他最近不如之前愿意和系统交流,或许是他的身体疼痛,或许是他的思绪纷杂,系统不知道答案,只能分析出一个可怕的结果。
伊莱没有精神去否定或者肯定这个结果,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被精灵王血液浸泡过的耳钉闪闪发光。
吹来的风稍微猛烈了一点,盖在桶上的薄纸哗啦啦,青年似有所觉抬起头,远处的屋檐空荡荡,徒留一朵烟一样的云。
第265章
弗朗西斯地广人稀,从领地极东的佛斯城到中央的费斯城,实在是一段太远的距离。
总是骑着巨龙或者坐着马车的小少爷头一次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片土地,他走过井然有序的城邦,喧闹的小镇,车轮和人群自身侧经过,雪和雨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他看见坐在板车上灰头土脸的吟游诗人弹奏悠远的歌谣,新建立的酒馆中弗朗西斯的冒险者与弗朗西斯的士兵勾肩搭背,毫不遮掩特征的妖精插着腰和难得走出科尔山的矮人吵架,扛着铁锹的领民在中间焦头烂额地劝,踩在梯子上踮着脚尖装点风干鸢尾的孩童被长辈扶着后背,还未燃起的巨大篝火外围绕的人群来来去去、却总是熙熙攘攘。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然后逆着流进城镇的人们,走向白茫茫的雪原。
很偶尔的时候,他能经过一两个贵族庄园。
他长得像母亲,而贵族大都知道弗朗西斯的领主夫人长什么模样,他不能靠近,就坐在银松树最高的枝干上,拿着使用卡片得来的面包和牛奶,垂着眼睛看做些小生意的平民拖着一板车的什么东西到庄园一侧的小门。佣人模样的人冒出个头,给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币。
平民低头一看,惊诧道:“这比说好的多太多了。”
正清点东西的佣人笑笑,说:“是小小姐的意思,家主也是默认的,你们是在筹备收获节对吗?也算是一点心意,毕竟……”他的笑容淡去了,轻轻叹了口气,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现在的情况谁也说不准,也许就是最后一个收获节了。”
银松树上坐着的小少爷咀嚼的动作一顿,过了很久很久,他放下手、搁在膝盖上,被咬掉一两口的面包上带着一点细微的血迹。
伊莱这才抬起手,指尖隔着脸颊落在牙齿的位置上,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龈根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铁锈味。
[宿主。]
系统说,话语在称呼之后戛然而止。进化的人工智能在这个时候说不出什么话,或许在没有进化的时候,它能说出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大道理。
但进化是不可逆的,进化就像长大一样,会让个体进入另一个阶段。系统在自己的代码波动中分析出了更多的情绪,它或许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工智能。
伊莱不知道自己的系统终于确认自己出现了阶段性的变化,只是拿起面包,再一次咬了一口,溢出的奶酪馅料沾上了他的脸颊,像永远化不掉的雪。
等到他跳下银松树,来到青石板的主道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步行,而是抬手拦下了一辆运送蔬果的马车。
车夫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见拦路的青年实在脸色苍白,言语间也很有礼貌,一个铜币也没有收。她热情地在马车里收拾出一个角落,慷慨地答应带伊莱一程。
马车和赶车的前室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伊莱背靠这层木板,曲着腿,几乎封闭的空间给他提供了一些安全感,周遭蔬果是失去生命的物体,他终于能够露出近乎脆弱的姿态,在忽急忽缓的疼痛中寻找可供喘息的平衡。
放松下来之后,视野似乎也变得有些模糊,他的胸口缓慢地起伏,一呼一吸都被拉得无限长,某个瞬间他会觉得吸进来的的冰冷空气中裹挟着锋锐的刀子,连带着他的牙齿和牙龈都开始出现细小的伤口,然而当他伸手去触碰,牙齿还是完好的,牙龈也没有渗血。
车辆咕噜噜向前,伊莱七八岁在龙脊山谷发现的橡胶树因为数量太少而没有被开发使用,不过第二学院走出的工匠对马车的轮轴进行了改进,马车前进的时候不至于太颠簸。在这样晃晃悠悠仿佛摇篮的境地中,女人的声音透过一层木板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是哪所学院的学生?”
伊莱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现在自己还是在学院读书的年纪,在现在的弗朗西斯说没有读书太奇怪,或许会引起女人的警惕,他想了想,说:“第三学院。”
“哎呀,”女人惊呼道,“真巧,我就是去给第一学院的食堂送蔬果的。”
伊莱一时间没想起巧在哪里,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第三学院和第一学院都在费斯城的周边,只是一所在南郊,一所在北郊。
那确实是很巧,因为这种巧合,女人甚至主动提出让伊莱跟着她先到第一学院去,到时候她再把伊莱送去第三学院。
伊莱笑着说谢谢。
“不用谢,你看上去太虚弱了,孩子,树上落的雪都能把你压倒,等回到第三学院,你要认真上体能课€€€€现在已经改成基础防身术了对吗?”
快到二十五岁了还被叫孩子,伊莱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基础防身术,是紧急危机应对实操。”
女人的声音变得放松一点,她似乎终于放下了一点隐藏在最深处的戒备。
“无论是基础防身术还是紧急危机应对实操,你都要认真上,以后说不定是什么光景,第三学院出来的学生大都当官员,但官员也有需要应对危机的时候。”
“嗯,”伊莱弓下腰,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谢谢您。”
女人笑道:“说什么谢谢。”
她似乎有未尽的话语,但最终没说出口,只轻声道:“休息一会儿吧。”
伊莱没有休息,他很久没有安心地休息过了。骨头缝里的疼痛干扰他的睡眠,不停扯紧他的神经,以至于他处理外界信息的能力有所欠缺,竟然直到独自踏上这条道路,才知道弗朗西斯的领民正坦然面对一场可能到来的劫难€€€€就像坦然面对冬日到来的雪。
他的父亲从未为领民织造安心的假象,贵族和官员说起弗朗西斯的现状也平静,似乎所有人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弗朗西斯是黑色海洋之中的孤岛,他们做出的努力只是让孤岛的面积扩大一点,但海浪前仆后继、源源不断,总要将整座岛屿吞没。
这是弗朗西斯的命运,从黑暗时代结束、被赋予弗朗西斯之名的青年站在这片领地上开始,这场命运就写好了结局。
不是所有存在都有改变命运的能力,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从未绝望或者接受,而是想€€€€
“就算我们死亡,我们也要咬下神明咽喉的肉块。”
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音从停下的马车之外传来,伊莱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第一学院。女人拉开车门,而他看见了不远处身着学袍的一群少年少女。
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普通人天赋者都有。大部分领民都不会只用六年就从第一学院毕业,在七年级持续进修或者思考以后发展方向的比比皆是,他们这个年纪在第一学院算正常。
眼角眉梢都有了岁月痕迹的女性老师站在他们身边,抬手用手中的卷轴敲了一下其中一个红发少年的头,笑道:“哪里要你们死亡?一个个毛都还没长齐,就说要为弗朗西斯死去活来了。”
红发少年嗷一声,拿手捂住自己的头,他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连带着他自己也笑起来,等到笑声停歇,其中一个明显是贵族的少女合上掩唇的折扇,拿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声音清脆:“老师,敌人可不管我们是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
红发少年得意地哼哼一声,又问:“老师,您说,学院建立的初衷是什么?”
老师想了想,回答道:“强大弗朗西斯。”
红发少年张开手,他的同学们都站在他身后,而他满眼踌躇满志,简直称得上意气风发。
“虽然还没有走出第一学院,虽然我们不是非常优秀的存在,但毫无疑问,此刻站在您面前的,就是为了强大弗朗西斯这个目标而培育的学生。”
老师略微一怔,少年青涩、稚嫩、却激情蓬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
“我的父亲总说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弗朗西斯最艰难的时候,缺乏被磨练而出的意志,我不这么认为。”
“从大陆通用史的第一节课起、从站在学院的大厅里看见领主大人站在中央的那一刻起、从踏进学院的那一刹那起,我就知道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属于我的更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建立在更好的弗朗西斯基础之上,而要有更好的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就必须在即将到来的危机里面存活下去。”
“我们没有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但是我们从六七岁或者七八岁就开始就为了这个时期在准备。我们不可能让士兵、官员、老师在战场拼死,而我们在最安全的地方安然度日。我们当然很弱小,是你们口中毛都还没长齐的孩子。”
贵族少女轻轻一晃手中的折扇,略微昂起头,接过话。
“但如果保护者要用生命去为我们搭建苟活的路,我们不会按照安排在这条路上远走。”
红发少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扯起半边唇角笑,露出尖锐的犬齿。
“我们会回头,把所有接受过的教育化成武器,老师,或许十个我们都抵不上您,但是弗朗西斯不只有十个我们。”他一叉腰,骄傲地说,“光我们年级都有好多人呢!”
十四五岁,正是热血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他们又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走上的路满是荆棘、认识到绝大多数人会死在路途中。
伊莱站在马车边,静静地看着那名老师哭笑不得地拿着卷轴追着学生们的屁股抽,他仰头看向高而远的天空,一枚雪花摇摇晃晃地落下来,正好落进他的眼睛里。
他突然想到个人英雄主|义。
弗朗西斯实在有很多存在可以成为这个主|义中的英雄,迪伦强大,奥林强大,亲卫军的队长强大,驻扎在南部丘陵南侧外围的精灵强大,妖精和矮人强大,巨龙也强大。但个体的强大在这个时候是有限的,没有一个有穷的个体能够扛起一整片领地,伊莱也是如此。
他们可以杀死很多十字骑士,伊莱利用卡片可以杀死很多红衣主教很多黑纱修女,但养育十字骑士的浪潮永不断绝,只要神明存在,连首席都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产生。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实在不公平。
教廷不向弗朗西斯进军,是因为弗朗西斯中包含的本源魔力会抑制他们的实力,造成更多的伤亡。但当他们稍微把这个标准降低、接受更多的伤亡,就要弗朗西斯用无穷无尽的鲜血与尸骨去铸成一条狭窄到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一个孩童的道路。
伊莱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掌。
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能完全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一双稚嫩许多许多的手掌。
薇尔欣喜地说:“是一位漂亮的小少爷。”
金发紫眸的夫人把他接过去,微微汗湿的金发无损她的美丽优雅,她动作小心翼翼,声音中蕴含着无穷的柔情。
她说:“是我的孩子。”
等到赶马车的女人终于交接完了货物,回过头,那个苍白又漂亮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车厢里静静躺着一块红色的元素宝石,它熠熠生辉,像是永不熄灭的太阳。
……
如果弗朗西斯是一个国家的话,那么费斯城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城。
总行政署和绝大部分部门的总部都在这里,护卫军最精锐的一支驻扎其外,贵族的庄园散落在它的周围,第一学院和第三学院南北交夹,领主城堡距离这里只有半日的距离,一旦出现任何意外,领主城堡外的亲卫军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