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商业最繁荣的塞肯城、担任北方要塞的瑟得城、近海的佛斯城,费斯城显得沉默又严肃,像是一座没有什么太多可以称道、但实在巍峨的高山。
伊莱站在城门口,抬眼看费斯城灰黑的城墙,一只彩羽的飞行魔兽停在城墙上的哨塔顶端,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头,迈步走向这座巍峨的高山。
费斯城也有一座为了收获节而搭起来的巨大篝火,就在主道尽头的宽阔广场上、总行政署的不远处。伊莱这一路上走掉了一些时间,他在佛斯城的时候那些摊位还在搭建中,到这里的时候,那些摊位已经搭得很好,风干的鸢尾花和铜质的铃铛被编在一起,挂在摊位一角,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真好看啊……”一个大婶笑着说,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大叔说,“护卫军启程的时间已经确定了吧?”
大叔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担忧。
“三天之后,佐特家的孩子不是都回来看了父母了吗?护卫军好像给了士兵五六天的时间回家。”
“哦。”大婶说,她仰起头,看天空中灰蒙蒙的云,轻声感叹,“天气变冷了啊。”
在他们背后,经过的伊莱拢了拢斗篷领口,吐出一口白蒙蒙的雾。
等到迪伦得知小儿子独自一人找过来的时候,伊莱已经在会客室的软垫沙发上呆了有一会儿了。沙发背对着门口、朝着窗户的方向,迪伦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扫视一圈之后,才发现了沙发扶手露出来的衣摆一角。
他走过去,看清楚沙发上的小儿子的时候,微不可察地一顿。
伊莱在睡觉,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曲起的手肘上,整个人都蜷在沙发上,看上去很小。
迪伦某一个刹那有点恍惚,他的视野中是蜷在沙发上的银发青年,脑海中得到的图像却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小孩子。
伊莱还没有经历那场绑架的时候是很黏人很爱撒娇的性子,他年纪小,身体不如同龄的孩子好,菲瑞娅把他拘在城堡里,他没有那么多事情做,总是有很多很多时间黏着父母。但迪伦并不是每次呆在城堡的时候都很有空,小伊莱想和他呆在一起,就会在他忙的时候自己找书趴在沙发上看。小孩子精力不济,等到迪伦手中的事情告一段落,小伊莱往往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然后迪伦就会把他抱到房间里去,小伊莱总会在迪伦触碰到他的那一刹那迷迷糊糊地睁眼,软乎乎地说€€€€
“父亲……”
往日轻松又惬意的时光潮水般褪去,落在迪伦耳朵里的是因为睡眠而有些微哑的青年音。
伊莱被窗外明亮的天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缓了一会儿才撑着沙发要坐起来,迪伦扶了一把,声音温和,像哄小孩子一样。
“怎么在这里睡?”
“困。”
伊莱神色恹恹,打了个哈欠。他头发睡得有点乱,迪伦拿手指给他慢慢梳顺,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过腰好长一截了。
迪伦又想到过去,小伊莱的头发不算长,睡乱了就像一颗炸起来的蒲公英。他在花园的青石板路上跑的时候,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要去找一个扎根生长的地方。菲瑞娅偶尔和迪伦闲聊的时候会笑着说,要伊莱落进她的镶金花盆里€€€€那个时候弗朗西斯还没有玻璃,菲瑞娅也没有玻璃花房,镶金花盆就是一株植物最好最好的归宿。
迪伦揉了揉太阳穴,站直身,没有任何异样地问:“在科尔山开心吗?”
“开心,”伊莱点点头,语调轻快,“那种特殊炼金物品已经量产了,我在佛斯城的时候奥林给我看了公文,说教廷很可能在这个冬天之内就动手。如果来得及,护卫军士兵应该可以在抵达边境线的时候装备这些武器。”
迪伦皱了皱眉。
“奥林给你看了教廷很可能在这个冬天之内动手的情报?”
伊莱仰头看他,过了一会儿,唇角翘起一个笑。
“你要说那是错误的消息吗?父亲?”
蒲公英没有落在可以精心照料的镶金花盆里,而是落在高高的山岗上。
迪伦脸色不变,道:“那的确是一个错误的消息。”
伊莱眨了眨眼睛,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能这样自然而肯定地撒一个错漏百出的谎。
能给继承人看的情报一定是经过了多重验证,没有人会拿这样的消息开玩笑。奥林和迪伦向来都是很愿意要他参与到领地的事务中来的,所以奥林很自然地把这样一份情报给伊莱看,这是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迪伦。
迪伦和奥林的区别在哪里?
伊莱突然想起在佛斯城的那一天,他问奥林从明日之森带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奥林告诉他,是阿奇尔查到的、教廷一手造成达亚镇悲剧的证据,但是一份属于人类的证据不会需要詹妮弗这只精灵才能够解开。
除非,那不是一份属于人的证据,而是一份由阿奇尔费心留存下来的,明日之森精灵村庄的秘密。
明日之森精灵村庄实在是太特殊了,在其它精灵一边流亡一边厌恶人类的时候,明日之森的精灵长老将詹妮弗送了出来,要她带着精灵之心去弗朗西斯寻找能够给精灵族带来生路的太阳。
詹妮弗找到了少年时期的伊莱,说伊莱是太阳。
能带给精灵族生路的将成为太阳,那么就是在精灵长老的认知中,伊莱会给精灵族带来生路。
精灵族怎样才能拥有生路?
重塑世界树。
奥林昏迷着回到弗朗西斯,来不及打开从明日之森带回来的东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他的隐瞒是出于他人的授意,他不清楚情况,但按照授意的做了。
谁能授意弗朗西斯的继承人?
拿走那份“证据”的领主大人。
领主大人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谎呢?
那份“证据”和他的小儿子有所关联。
短短几句话,伊莱就确定迪伦一定不会把那份“证据”交给自己,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迪伦如此态度,正好说明了那份东西是自己需要的。
“父亲……”伊莱叹息一般说。
迪伦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你很久没回领主城堡了,要不要我陪你回去?不过要等到明天。”
迪伦说着,开始计划哪些工作可以在领主城堡内做,哪些工作需要通宵赶完。伊莱一个不注意就长大了,岁月对于现在的弗朗西斯来说绝不漫长,他或许再难有机会和自己的家人度过安宁的时光。
伊莱靠着沙发椅背上,摇摇头。
“不了,父亲,我要去看看母亲了。”
“菲瑞娅前段时间去了塞肯城,过几天就回来。”迪伦顿了顿,见伊莱神色不变、也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好了,我给你准备马车,今晚就在费斯城休息好吗?”
伊莱眉眼弯弯地应好,迪伦见了,轻轻捏捏他的脸。
“瘦了。”
伊莱揉揉自己的脸颊,嘟囔道:“怎么你和奥林都喜欢捏我的脸?我都这么大了,你们要是想捏,去捏其它家的小孩子就是了。”
迪伦失笑,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又不是喜欢捏脸。”
只是喜欢逗逗小儿子/弟弟。
“笃笃。”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父子之间短暂的交流,伊莱和迪伦都转过头去看,总行政署的署长站在门口,利落地行了个礼,神色带着凝重。
“领主大人。”
一看就是有很多话要说。
迪伦眼睛一眯,很快做出了决断,低声和伊莱说了两句不要乱跑等他回来之类的话,迈步走向门口。这个时候他又不是温和的父亲了,而是杀伐果断的领主,连一个眼神都能让敌人心惊胆战。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伊莱清凌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
迪伦停下脚步,回过头。
伊莱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个身,单膝跪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沙发背。他正好处在圆顶的玻璃窗中央,明亮的光线照得每一根头发都在发光,以至于迪伦没办法第一时间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很爱你。”
莫名其妙的,迪伦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慌乱。
“伊莱?”
伊莱没有答话,父子相对沉默,苦了焦急的署长。
署长还记得领主大人之前下达的“不能在小少爷面前议论弗朗西斯现状”的命令,他当然知道现在氛围不对,但事态实在紧急,他咬了咬牙,再次唤道:“领主大人。”
伊莱眨眨眼睛,看着迪伦,笑着说:“父亲,你该去工作了。”
迪伦当然知道有很紧急的事情发生了,署长是很稳重的人,在这个时候出声,大约是哪条边境线出了大问题。
“你呆在这里,明天我送你去塞肯城。”
在离开之前,迪伦这样说。
“好,”伊莱点点头,乖得不得了,“我会等你的。”
会客室的门被一点点关上,伊莱始终单膝跪在那里,像一尊沐浴在阳光中的雕像。在门缝合拢的那一刹那,迪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他眉头一皱,强行把异样按捺下去,大步向外走,冷着脸问:“发生了什么?”
署长的表情比大风雪最严重的时候还要差。
“精灵通过伦克朗大人向我们传递了消息,他们在距离南边境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大量十字骑士。”
迪伦的脚步猛地顿住,但署长的陈述还没有结束。
“与此同时,西部海域出现了大量船队€€€€升十字女神像旗帜的船队。”
十字骑士撕开了领地驻军和冒险者的伪装,假借他国之名的船队升起真正的风帆,这意味着什么?
迪伦冷声道:“教廷的动作倒是比我们预测的要更早。”
署长点了点头:“或许从前段时间教廷引导讨伐弗朗西斯的风向开始,他们就在准备提前发动攻击。”
迪伦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伊莱刚到这里就睡觉、可能还没有吃东西,抬手拦住了一个看上去比较闲的官员,低声道:“去问问小少爷要不要用餐。”
官员单拳锤在胸口上,快步向会客室走去。迪伦和署长走向与他相反的反向,署长一边走一边说说:“我们的部署还没有完成,护卫军还未动身,亲卫军集中在南北边境线,大少爷重伤未愈、不能引领东部海域,西部海域只有瑞兹和它引领的魔兽,柯蒂斯商会与耶里维奇商会提供的物资还没来得及经过调度署。如果在这个时候开战,对我们会非常不利。领主大人,是否现在实施紧急预案?”
“不,”迪伦灿金色的眼睛中划过一丝暗芒,“只要教廷没有完全撕破脸、战争没有开始,我们就不能实施紧急预案,现在召集费斯城内所有的执政官以及没有出任务的亲卫军护卫军队长开启会议€€€€”
自身后袭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迪伦的话,那种心慌感再次吞没了迪伦,他几乎是有些迫切地转过头,在不远处,一名面色惊慌的官员正在向他们走来。
“领主大人€€€€”
那是被迪伦随手抓住、要他去问伊莱要不要用餐的官员。
“小少爷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堪称恐怖的气势席卷了这条长长的走廊,做了许久温和领主的迪伦终于露出了锋芒毕露的模样,官员们终于想起了现任领主刚刚成为领主的时候在北边境线硬生生杀出的赫赫威名。
署长脊背上都是冷汗,脑子中的弦一瞬间拉紧。
“小少爷不见了?”
官员被迪伦的气势吓得手都在发抖,尽量条理清晰地答道:“会客室中没有人,窗户打开,周围的士兵说没有看见小少爷出来过。”
署长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满身凌厉的领主迈开步子,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署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那是领主大人这段时间的办公室。
迪伦几乎是有点粗暴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砰地一声,门被墙壁反弹到合拢。他走到木制的桌子前,敲了敲熟悉的地方,隐藏的暗格唰地弹开一条缝隙,他把手放在缝隙上,尾指颤抖。
“哗€€€€”
他终于拉开了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