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攥紧艾萨克的衣袖,还不等他思考出个准确的答案,这个停留在表面上的亲吻就结束了。
艾萨克直起上半身,抬起右手贴上伊莱的脸颊,用拇指缓慢地摩挲。伊莱没有抗拒,朝艾萨克手的方向偏着头,蹭了蹭,月光下的眼睛亮亮,稍微出现一点血色的嘴唇显露出水光。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实在长得好,只要他愿意,一颦一笑都能让心思不纯者忘却自己的目的来处与姓名。但今天的艾萨克显然不在其列,他感受着掌下冰冷到一点温度都没有的脸颊,突然觉得很冷。
精灵王在最寒冷的时候都可以只穿一件单衣,他怎么会觉得冷。
“伊莱。”
艾萨克说。
“你做到哪一步了?”
伊莱身体略微向后仰,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镜湖。半晌,弯起唇角。
“已经没办法回头的一步。”
他在水下的脚踝早就被一根藤蔓与黑暗层的图腾相连。
艾萨克看上去更难过了,他抿直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的嘴唇,连带着周边没有长叶子的树木都变得更蔫了一点。伊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也捧住他的脸颊,这是个很亲密的姿态,适合说点情话,但是伊莱张了张嘴,最后说出口的是€€€€
“对不起。”
除开十几年前在费斯城互相遍体鳞伤的交锋和暗夜森林中变相的软禁,艾萨克没有做过对伊莱不好的事,交易坦坦荡荡,情感也坦坦荡荡。但伊莱不是,到现在为止,他依旧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半分利用和私心。
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但在艾萨克的喜欢€€€€或者是爱面前,他自惭形愧,没有底气。
“艾萨克,”他说,“你不应该喜欢我。”
他们应该是最纯粹的交易关系,不然也不会有那个难过的吻,顶多只是唏嘘两句。
艾萨克捏了一下伊莱的脸。
“我不知道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喜欢是可以控制的事。”
艾萨克很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伊莱眨眨眼睛,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好像是哦。”
喜欢这种东西总是不讲道理。
他们看着对方,然后伊莱弯起眼睛笑,艾萨克看着,也翘了翘唇角。
不过这样的欢欣只是一刹那,现实的问题依旧横在他们面前,艾萨克知道伊莱可以一直岔开话题到尘埃落定,于是他主动问:“你做了什么?”
“很多,零零碎碎的,说不太清。”
要从哪里说起呢?从打开那个卷轴、从在镜湖抵达黑暗层看见那个绿色的图腾、从抽出那张卡片、从凛冬消散在游星教廷圣殿的密室€€€€那实在太长了,叙述要花太多的时间和太多的力气,伊莱想了想,决定先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艾萨克,种植一棵树需要什么?”
“土壤。”
伊莱望着一望无际的镜湖面,他的视角仿佛扎入了水中,度过浅水层、黑暗层,然后看见了湖底狰狞的龙骨。巨龙一族是世界的宠儿,他们生存时是世界的霸主,死亡之后,血肉骨骼依旧拥有充沛的力量。
这就是土壤。
“种子。”
伊莱手腕上的青绿镯子反射出一缕冷光,在黑暗层的边缘、湿润的泥土墙上,充满世界树气息的藤蔓盘旋出图腾的模样,它在一张一弛,仿佛搏动的血管。
这就是种子。
“以及养料。”
伊莱噙着笑,眉眼弯弯地问:“你觉得养料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萨克将那把漆黑的匕首放进了伊莱手里。
“是暗夜精灵王的血液。”
那场催促他从暗夜森林赶赴弗朗西斯的预知梦时隔十几年终于应验,银发紫眸的青年将漆黑的匕首送入精灵王的心脏中,并不是要杀死他,而是要暗夜精灵心脏中丰沛又满含力量的血液。
艾萨克当然可以付出这样的血液,暗夜精灵并不会因为心脏被贯穿就死去,只是会陷入虚弱期。但在伊莱拿起匕首之前,艾萨克用手掌覆住了伊莱的手背,将他的手固定在原地。
“还需要时间。”
植物和动物的成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需要时间去吸收养料,需要时间来慢慢成长。
艾萨克沉声道:“你要用什么去加速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艾萨克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时间是一片无序的海洋。
曾经的暗夜精灵能够将无序的时间引入有序的世界,以让消散的凛冬灵魂重新凝聚,现在的伊莱未必不能够将无序的时间引入世界树。
只是暗夜精灵这样做是建立在巨龙尸骨、将力量灌注每一朵鸢尾花的基础上,伊莱要这样做,需要付出什么?
那想必是一个无法令绝大多数人接受的代价。
在艾萨克的注视中,伊莱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在艾萨克的眼睛中那只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在伊莱的眼睛里,它是鲜红的、纠集在一起的巨大[ERROR]。
如果把序号零世界看作一个程序,显然,来自外部的攻击已经将它逼迫到了已经无法运行的地步。
毫无疑问,神明€€€€也就是[BUG001]已经在“吞噬弗朗西斯内部的世界本源魔力”这一项艰巨的工作中获得了“喜人”的成果。或许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弗朗西斯土壤中蕴含的、能够制约教廷的魔力就会不存在。
这样一想,也不知道教廷提前动手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艾萨克,”伊莱突然说,“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幻想种与人类,剑与魔法,跨越千年的坚持与勇气,压迫之下诞生的偏执,成为恶龙的屠龙者。穹顶晦暗,却又确实保护过在幻想种面前显得十分弱小的人类;自由之地广阔,却依旧只是在漆黑海水之中挣扎的孤岛。
千年太久,发生的变化太多,一些人忘记了最初的愿望,一些人将愿望坚守至今,谁都没有资格评判,谁都说不太清。
伊莱喜欢这样的世界。
它复杂,沉默,庞大,却又拥有最灿烂的阳光和最美丽的鸢尾花海。
艾萨克松开了压在伊莱手背上的手,转而牵起伊莱的手腕,用匕首尖抵住自己的心口。
伊莱讶异道:“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以为我阻止不了你。”
伊莱眨眨眼睛,突然倾身向前,啄了一下艾萨克的嘴唇。
很轻,像是蝴蝶翅膀无意间的触碰。
艾萨克顿了顿,也低下头啄了一下伊莱的嘴唇,伊莱猝不及防,弯起眼睛笑:“你像只不服输的小鸟。”
“你喜欢小鸟吗?”
“如果它是自由的,那么我会喜欢这样一只小鸟。”伊莱亲昵地贴近艾萨克,轻快道,“今天晚上收获节就要开始了吗?”
一座座城镇中,伴随着“呲”或者“哗”的声音,细小的火焰眨眼间吞噬了架得极高的篝火。领民欢呼或者惊叹,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温度,橙红色的火星逸散向天空,被笼罩上一层暖色的鸢尾花瓣摇摇晃晃。
“是。”
“那很好,”伊莱看向遥远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那里的夜空被映出了漂亮又瑰丽的橙红色,他又问:“今年的收获节怎么样?”
“很盛大。”艾萨克回忆着匆匆赶来时见过的场面,可惜他没有分太多注意力给这场庆典,于是他只是说,“塞肯城有免费的火蛇肉丸子汤发放。”
伊莱靠在艾萨克的肩膀上,他的想象力很丰富,通过这句贫瘠的话就能想到收获节上的场景。
他说:“我喜欢收获节,从前每一年收获节,我都会偷偷去看。”
“艾萨克,你知道吗?在收获节最开始的时候,往往伴随着音乐。”
吟游诗人在篝火旁拨动琴弦,赤膊的男人拍动兽皮制成的鼓,辛辣的香气萦绕鼻尖。坐在高处的人们看着这一切,脚尖和着鼓点一点一点。
“然后他们会跳舞。”
围绕在篝火旁的女人们拍拍手,腕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男人们站在她们侧后方,和着银铃响起的声音举起拉在一起的手。他们看着彼此被映成橙红色的脸,不约而同地向右迈开一步。
翻飞的裙摆荡成波浪的形状,手腕上系着的绸布飞扬,脚步声和着鼓点,稚嫩的孩童混在大人们畅快的歌声中高唱。
“现在的话,应该还有妖精和矮人€€€€啊,应该只有一些妖精,毕竟矮人们应该在科尔山努力工作嘛。”
耳朵尖尖的妖精们混杂在人群里面,少有领民对他们投注特别关注的目光,他们排在孩子堆里领彩色的玻璃糖球,和人类手牵手舞蹈,一屁股抢走吟游诗人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鸢尾。
“弗朗西斯有足够的粮食,他们或许会喝酒。”
脸色通红的领民们举着酒杯,腰上别着今天早晨发放的炼金武器。
五大三粗的男人抱着纤细女人的腿嚎啕大哭,说着自己应该早几年就表达爱意,说不定现在孩子都能去要糖球了。女人脸色通红咬牙切齿,一脚把男人踹了个倒仰。男人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继续扒拉着女人噫噫呜呜,女人恨不得把脸埋进地缝里,却没有再把男人推开。
“一般这个时候,弗朗西斯的官员会走入其中,连贵族都会乔装打扮来看。”
明天就要前往南边境线战场报到的玛姬孤身一人坐在人群的最边缘,手里捧着刚刚被一名大婶强硬塞进手中的火蛇肉丸子汤,低头吃了一口,眼睛因为这奇妙的味道微微睁大。
“他们会如此狂欢,从这个夜晚,到下一个夜晚来临的那一刹那。”
伊莱顿了顿,垂下眼睫,掩去眼中的光亮。
“你或许也会很喜欢。”
艾萨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他只知道自己和这样的场所放在一起会很古怪,他会显得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
但如果怪物身边有个满是好奇又喜欢笑的人类小少爷,那应该是个很好的体验。
也是一场很好的美梦。
“艾萨克先生。”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说着,将匕首一寸一寸送进艾萨克的胸膛,血肉被割开的声音恐怖到令人头皮发麻,但艾萨克没有后退,伊莱也没有停顿。他们做这样恐怖的事情,却像一起坐在领主城堡的亭子里吃橘子一样平淡又自然。
橘子汁顺着匕首尖落进土壤里,再汇聚进入镜湖中,伊莱单手扶着艾萨克的肩膀,用额头抵着艾萨克的额头,轻声说:
“我喜欢小鸟,如果一切能够停歇,你不要死了,也不要保护弗朗西斯,你飞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叮咚,[珍贵功能卡€€黄金天平(伪)]使用成功,黄金天平已具现,请宿主选择分割对象。]
灵魂。
[[不完整世界树核心]与[破碎监察者权柄]放入天平,准备进行判定。]
伊莱闭上了眼睛,灵魂层面的剧烈疼痛几乎要把他淹没,艾萨克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脑袋上,像是要把伊莱一整个包裹住。
“艾萨克,”伊莱小声小声地嘶着气,问,“你知道那个卷轴里面写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在黑暗时代之前、世界树诞生之时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艾萨克说:“我知道。”
在已经模糊的童年记忆中,他的母亲总是会在他的耳边讲述一个故事。现在他抱着伊莱,嗓音低沉,生疏又缓慢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