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臣毕竟也年纪大了……”
傅平安回头望向他,见他神情诚恳,便知不是在假意推辞。
这世上有如田€€范谊一般无论如何都想为仕的人,自然也有洛襄这样想尽办法也要远离权力旋涡的人。
傅平安道:“虽仍交由您,但下次上朝,朕会叫拱仪司派去督查。”
“拱仪司……?”什么东西?
“在魏京呆上一段时间,国公便知道了,说到底,重要的也并不是虎符,不是么?”
洛襄心头一跳,心想,确实。
若虎符真能决定一切,便不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战争的决策,自然并不是一块死物能够决定的。
傅平安上前道:“国公若累了,待一切处理完了,颐养天年也无妨,
对了,如今漠北的局势如何呢……”
两人便如何聊到了夜幕降临,傅平安留了饭,吃完晚饭,才派人将洛襄和常敏一起送出了宫。
晚上便不再处理公务,直接到了景和宫,洛琼花坐在院中纳凉,傅平安看出她神色郁郁,便问:“怎么了,是因为常夫人离开了么?”
洛琼花点了点头,苦笑道:“母亲归心似箭,我可留不住她。”
傅平安挨着她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若你我也多年未见,你是否也会抛下孩子选择来见我么?”
洛琼花瞥她一眼:“敢问陛下,我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分别多年?”
傅平安哑然,但还是不服气,轻轻捏着洛琼花的手臂,道:“假如呢?”
洛琼花捂着肚子:“唉,宝宝你可看看,你阿母如今就开始嫌弃你了。”
傅平安大惊失色:“这是绝没有的,你怎么能挑拨离间呢?”
洛琼花噗嗤笑出了声:“那你猜它如今是不是能听懂?”
傅平安便冲着肚子道:“宝宝,阿母没这个意思。”
说话间,如意摇着尾巴小跑了过来,嘴里叼着球要玩,洛琼花将这球抛远了,听见傅平安又道:“叫宝宝生疏了一些,该取个小名了。”
洛琼花便道:“从前其实想着,若有个孩子,小名就叫如意……”
傅平安一怔:“那这名字怎么被狗抢了?”
洛琼花自觉失言,顾左右而言他:“叫吉祥怎么样?”
傅平安盯着她:“是原本觉得不会与朕有孩子了么?”
洛琼花反驳道:“是原本觉得不会有孩子,不是和陛下不会有孩子。”
她这么说完,见傅平安看着她,昏暗的夜色之中,神情朦胧不清,恍惚像是不安。
她伸手抓住傅平安的手:“但如今已全然是庆幸了。”
傅平安回握住她的手:“太好了,刚才,你知道朕在想什么么?”
“什么?”
“只是在想,果然,一不小心就要失去你了……”
一颗心像是在浪涛之中,晃晃悠悠地漂浮着,洛琼花想,若能得到这样的爱,哪怕只是此刻,也是足够满足的。
两人情不自
禁地拥抱在一起,回过神来,却见周围宫人,正都非常上道地侧身或背身,给她们留下了一点空间。
只有如意茫然不知,叼着彩球在两人面前不住地摇着尾巴。
洛琼花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傅平安揉了揉鼻子道:“不能叫吉祥,也太像狗的名字了。”
“狗有什么不好,对不,如意,来,再去捡一个。”
洛琼花又把球抛远,道:“更何况你要这么说,那咱们俩的小名……”
傅平安略显尴尬,摆手道:“叫惯了确实也无妨,不过还是要想想……”
这一想,春花便不知不觉地谢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很快便迎来了盛夏。
洛琼花果然耐不得热,可若在房间里放太多冰鉴,又怕着凉,于是到了六月末,宫中便收拾行装,搬到了雍山的行宫上。
如此只麻烦了要上朝的官员,每日上朝的路程实在是远了不少。
于是有些人便干脆搬到了附近来,倒是引得这一片原本荒僻之地突然热闹了起来。
洛琼花上次过来还不觉得,这次住下,却觉得这雍山的行宫确实不错,她最喜欢的便是园中保留了自然风貌的花草植被,更有一处山壁边上,保留了一处小小的山涧,像是瀑布般飞流而下,但因水流不大,远远看去,更像是一条银色的系带。
这瀑布所落之处,则是一片清幽的潭水,在这盛夏带来丝丝的凉意。
洛琼花喜欢在此处乘凉,往日通常是一片乘凉一边看书,今日却是拿了一张薄薄的锦缎,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要从这些名字里选么?”她问身边的傅平安。
傅平安点头道:“这是各位博士祭酒翻阅典籍选出来的名字,又拿去太常府卜算,都是极好的。”
“只是小名,何至于此,若是这样,还不如干脆把大名也取了。”
“也想这么做,但是太常令说,孩子还未出生不知性别,不好取大名。”
洛琼花无奈,又望向手中的锦缎:“景平,永元,太宁,承光……这是在取名字,还是在取年号啊?”
傅平安略作思索,道:“也是,这些名字念着颇有些生疏。”
洛琼花笑望着傅平安:“我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知道怀上我的时候,她刚巧坐在琼花树下,之后我还未出生之时,她便一直唤我琼花,我便得了这个名字,陛下呢?”
傅平安细细回想,似乎也想起了母亲摩挲着她,低声道:“平安,平平安安。”
想来,这便是母亲对她的祝福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伸手轻抚在隆起的小腹上,薄薄的夏杉之下,隐约可以看见皮肤的颜色,突然她感觉到一阵震动,受惊般地松开手道:“它在动。”
洛琼花道:“如今经常动呢。”
惊慌褪去,心头升起了一种奇妙的眷恋,想要贴近,想要拥抱,想要时间永远地停留在此刻。
傅平安又轻轻贴近,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她仿佛听见了规律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而躺在藤椅上的洛琼花,慵懒,温柔,眼神里有着一片广阔的大海,她伸手轻抚着傅平安的脸颊,在卷着水汽的凉风之中,傅平安感到安宁而恬静。
“叫……常乐吧,希望它以后天天开心。”
洛琼花微微翘起嘴角,点头道:“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陈郡守觉得,比起魏京来,博陵郡如何呢?”
郡尉杨昌今年五十有余,但很热衷于打扮,脸上是一丝胡须也不留的,若在重大节日,还要敷粉抹脂一番。
他也是当初陈宴来到博陵郡,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在城外的驿站接她,说论起亲戚关系来,自己可以称是她的叔父。
陈宴其实搞不清楚这个亲戚关系,因为他论起的亲戚里甚至有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是说来说去,就是博陵郡实际上就是陈宴和杨家两家的天下,别说公门里了,凡是出门在外,每吃得每一粒米,喝得每一口水,都和陈杨两家有关。
陈家如今名声更显赫些,因为入朝做高官的多,但其实若论起发家来,那还是杨家更早些呢。
陈宴到博陵郡快半年,到现在才差不多捋顺了各方关系,也知道了博陵郡的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更难处理些。
首先便是,郡尉杨昌,郡丞陈路,都不是自己人。
“博陵郡……夏天更热些,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正值酷暑,树上的蝉声都蔫蔫的,陈宴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有些有气无力,躺在藤椅上装病。
郡丞陈路蹲下来看她:“表姐,真的不舒服么,那明日的消暑宴,你还要去么?”
陈宴看着眼前的便宜表弟:“明日这消暑宴,是二姑姑组织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所以只要我能起来,就一定去。”
陈路道:“哎呀,若真不能去,也不用勉强。”
他望向杨昌,道:“你是说不是,杨郡尉?”
杨昌点了点头,却没回话。
这是因为明日这消暑宴的起因,说起来是有些尴尬的。
一个月前,陈杨两家的小辈打了一架,闹得很僵,陈家姑姑便想出面调解一下。
不过她愿意主动出面调解的原因,却也是因为理亏,这几个月,因为陈宴成了郡守,虽然管得事少,但确实偏向陈家,于是陈家借此叫杨家吃了不少亏,杨家小辈也是因被嘲笑才冲动了,两家这些年互为姻亲,早就纠缠颇深,陈家大约是不想撕破脸,于是这才出面想要调解一下。
杨昌知道其中的缘故,所以这会儿就
不知道说什么,陈路却以为他不高兴呢,就讪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对了,听说朝廷要进行一场秋试,表姐知道么,这可是陛下早就有计划的?”
陈宴道:“不知道啊,我离开魏京的时候,还没听说过这事,上个月邸报传来,我才知道这事,怎么,你也是看了邸报?”
陈路笑看着眼前的陈宴,这半年的相处下来,他只觉得陈宴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家伙,对方体弱多病,又懒散怕麻烦,看起来只是因为刚好在小皇帝年轻的时候就陪在了身边,才拥有了今日的机遇。
这么想着,还颇有些羡慕。
陈路笑道:“对对,看了邸报,不过京中也有些朋友,写信说了这事,说这次试点之后,会下行到郡县,要从郡县选拔才俊直接到御前去,表姐,你说,这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陈宴郁郁道:“是说么,希望陛下不会忘了我。”
“哪的话,表姐和陛下可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哪是普通人可以比的。”
陈宴摆了摆手:“若在这儿呆久了,谁知道呢,唉,我头晕得很,你们走吧。”
杨昌和陈路便起身告辞,很快就出了院子。
他们俩一出院子,陈宴便飞快地走藤椅上站起来,然后跑到了房间里,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堆陈旧的卷宗,甚至全仍是木简写的,散发出陈旧的腐烂味。
她叹了口气,又翻开看了起来。
这半年,她跟个老鼠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从库房搬卷宗和公文回来偷偷看,着实是过得不太容易。
到现在,才差不多把近十年的都看完了。
实在是因为她过来只带了个年轻仆从,到了不久就发现,她单枪匹马地和这些人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她也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陛下当初和她说那那句话€€€€对某些大家族来说,从内部分解要比从外部更简单。
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表面不同,陈家人与杨家人,陈家人与陈家人,杨家人与杨家人之间,就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的根须,纠缠在一起的同时,也有无数解不开的结。
只等着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