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的呼吸声逐渐绵长,越长歌撤下手时,柳寻芹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浅寐。
法力深厚的修士一般不会在昼夜交替时感到困倦,但精神太过疲乏时仍然需要休憩。或是打坐,或是冥思。
如她这般一下子闭眼睡了过去的,倒是相当罕见,恐怕在外头整整三日都没留什么自己的时间。
“枝枝?”
桑枝正往坑里埋下一根竹笋,冷不丁地,听到自己耳旁响起一道神识内的传音。
是越长歌的声音。
“麻烦你去主峰向掌门告个假。给你师尊请假,对了,顺便也给本座请一个。今日你和师姐师妹们多担待点,没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最好不要来找她……”
桑枝心中生起不详的预感:“长老,师尊怎么了?”
身为她的弟子,桑枝虽然不算特别亲近柳寻芹,却也知晓师尊作息规律,很少告假缺席。
“放心。”
那女人的尾音略扬,又带一丢丢骄傲:“她只是累着了。正在本座怀里睡觉。怎么,你想看看你家师尊绝美的睡容吗?十文钱一次呢。”
哦,这就去告假。
看就不看了,她还在攒钱。
桑枝嗯了一声,老实地朝山门走去。她刚走几步却又顿住,那几句话终于在脑子里盘了个清楚,因而整个人寒毛都立了起来,后知后觉:“什、什么……越长老!”
越长老对师尊干了什么?!
*
柳寻芹这一觉梦到了许多往事。可能是她太久没有进行过这种凡人的睡眠了。
梦里皆是一些冗杂往事。
年纪大了,曾经那些被草草埋葬的事情,又不咸不淡地从记忆深处漫上来。
柳寻芹并不喜如此,不过梦中很难躲掉。
她只能维持着自己意识的清醒,冷眼看向鼎盛而庄严的仙府。
门匾上清晰可见“药王府”三个大字。以隶书写就,四平八稳,内敛而又平和,能窥得一二为人风骨。
这三个字是柳家初代的家主柳知意亲手写下的。关于她的记载,历代医书之中描摹得神乎其神,在世的一千一百年里,留下的着作广在医道丹道乃至于各类灵植的领域里流传。
不过她的几位后人,讽刺地是,似乎并没有继承优越的医道天赋,或是济世仁心。
铿锵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倒。
柳寻芹于梦中循声看去。
果然,这是十四岁那年。
她看见了年少的自己€€€€脸上明显能看出来一团稚气,却略略扬着下巴,眼神中不如如今淡漠沉稳,更多的是带有一种初生锐气的锋芒。
扎人得很。
她自己现在见来竟也是这般,看得自己眼珠子都疼。
无怪乎当年对面那个被她称之为“叔父”的男人,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险些没晕过去。
柳家仙门的主殿里,上悬着“悬壶济世”的字样。其后有一大画像,供奉着一些香火瓜果,初代家主柳知意眉目温和慈悲,端坐于画像之中。
“家主,那药方写错了。错了就是错了。”年少姑娘冷淡至极,每一个字都砸得斩钉截铁:“不能用。”
一旁的母亲尴尬地笑了笑,一把将她拉住,蹙眉训不懂事:“写成这方子时长辈们都见着,他们还没你懂?!你才学了几年就如此心高气傲,日后怎堪大用。”
“至少比一群指鹿为马的庸医有用。”
“柳寻芹……你先出去!”
十四岁的她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六百余岁的柳长老却看得自嘲一声,当时没有人回答她,后来也没有。很多年后自己醒过事来,愈发觉得这质问青涩又可笑。
就像指鹿为马的人一般€€€€难不成是真不认识鹿么?倒也不尽然。那群老狐狸,揣着胡涂当明白,从头到尾认真计较药方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仅有她一个人而已。
“为何不改?”她冷冷质问道:“治废了人,家主难道引以为豪么。就如同上次一般€€€€”
随着茶杯一举砸过来,还没触碰到她额角时……
梦境的画面破碎成一大片,而后又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粉末,粉尘之中,药王府几笔几划不复存在,又扭曲成了养天宗几个陈词滥调的字眼。
柳寻芹朦胧地醒来,嗅到了一股勾人的花香,甜得能从空气里挤出蜜来。香味之中又混了点切切的琴音,调子散漫柔和,如同滚珠落盘。
她眼睫下压,倏地向上一抬。
室内昏暗,窗帘也被拉了个死紧。柳寻芹一时看不清面前是何物,稍微一动,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搂在了怀里。
“醒了?”
柳寻芹虽然睁开眼睛,还未彻底清醒。
很久没有睡眠,偶然来这么一次,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慵懒,甚至略带茫然。
越长歌翘着唇角,低头看去。柳寻芹不再冷着脸的时候,模样显得娟丽美貌。而这副神态落到越长歌眼中€€€€她果然是要可爱死自己。
毫无自制力的越长老伸出正拨弦的纤纤素手,趁着她初醒,飞快地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紧接着,她又爱不释手地,捧着揉了揉。只觉掌心中触感柔软,吹弹可破……师姐这张年轻的脸蛋啊,果然哪里都是水灵灵的。
揉到第二下时,柳寻芹终于反应起来,一把攥住了她作乱的手。
“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比起平时,柔得过分。
越长歌似乎明白为何柳寻芹每日在人前都冷着脸,讲话的声音压得也相当正经。
她这会儿开口声音清正中又带着一丝娇柔,像是初醒的林中精怪,倘若幻化成人,大抵也是这样的美貌少女。
不稍微严肃冷漠一点,那可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柳长老€€€€人人都忍不住摸摸头或亲死她。这种场面,对于医仙大人饱经了六百多年风霜的心灵,一定是难以想象的摧残。
17
第18章
“这一觉可睡到天黑了。”
曼丽又倦懒的靡靡之音,随着她指尖微勾,一声依着一声响起。
越长歌弯着唇,不知何时又弹起了那把琵琶,她没有将它抱在怀中,只是随性奏响了几声。
分明是寻寻常常的调子,柳寻芹听着听着,却感觉整个人困意又往上涌了一层。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被牵引而去。乐声如灵力一般,灌入了的肺腑,似乎握紧了脏器一般,温温柔柔的,引发让人心悸的共振。
不对。
柳寻芹只是恍惚了一须臾的工夫,思绪重归清明。她当机立断,抬手时运功与那乐声相抗衡,恰似两方相奔的浪,撞在一起,相互攀高,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发出铮然一声悲响。
琵琶弦断,飞也似的抽去,一道银丝晃过,声音被突兀地截断。
“嘶。”
血刮在断弦上。
越长歌止不住蹙眉,瞪了她一眼,低眸抿去指腹冒出来的一粒血珠子。她弃了那把琵琶,叹了口气:“果然,某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最可爱呢。”
“……”
柳寻芹似乎明白自己为何睡了整整一日,这里头多半是有这琴音的添头。否则但凡往她寿命里再往前数六百个年头,也寻不出花了整整一天单纯躲懒睡觉的日子。
果然离面前这不靠谱的女人更近一步,堕落的习性也容易传染。
“本座的琵琶弹得可好~”
越长歌微微凑过来:“柳长老睡得如何?你瞧瞧你有多困了,把我压麻了也不带挪窝的。”
“你何时学的琵琶?”
柳寻芹不想继续那个话题。
黄钟峰峰主有一根名为“引魂”的笛子,瞧上去寻常,但亦能声击万里,惑人心智。七弦琴也稍微会一些,却远不如竹笛自如,当然还有唢€€……旁的倒是从未见她尝试过。
柳寻芹在心底里略微数了数,的确,没见过她弹。
“近三日。”她说:“这不是闲得慌么。柳长老出了门,徒留我空虚寂寞冷,不做点什么……可怎生是好。”
学个琵琶竟也能学出一种红杏出墙的禁忌感。她在有一些奇怪的方面,总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才能。
“你最好没做什么。”
柳寻芹目视前方:“除了后山的笋。灵素峰灶台的锅碗瓢盆柴薪。柜里频频失踪的红枣和天麻以及糯米。还有山上飞过去的那只鸟儿。”
越长歌暗道不妙,头皮一阵发紧,枝枝那小崽子走漏风声也忒快了些。
她委屈道:“你们灵素峰的饭食着实清淡,再这样下去,我会枯萎的,都得追着啃你徒弟了。”
“没关系。”
柳寻芹悬于空中,轻盈地转了个身。她抱着手臂,留下一句:“旁的倒是便宜,就是鸟儿贵了些,抹去那些零碎,都记你账上了。记得还。”
越长歌震惊道:“从灵素峰山头上飞过去的一只野味,这你也要我赔?你果然就是想谋本座的便宜€€€€”
“那是灵素峰的信使,因公殉职。”
一青一黄,本是有两只的,难怪这些天柳寻芹收信时只见到了毛色翠得发亮的那只。
“……”
“难怪。”
越长歌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并非俗物,肉还挺紧。”
柳寻芹凉凉一个眼神瞥来。
越长歌立马一副忏悔的神色,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低眉顺眼地问:“师姐,这得多少?”
柳寻芹感觉屋子里有些闷,她懒得穿鞋,索性悬浮着飘去窗前,将窗户微开一线。
借着黄昏的余晖,她不慎瞧见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