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他没记错,这二人应该不是高€€衍的人。高个子应该是个御前侍卫,而这略矮一些的,应该是个......太监。
六目相接,就在这冷风寒日里静默着,谁都不敢贸然先开口。
尤其是这两位来客,诧然凝固在脸上一般,似乎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位面带倦色,眼角微红,像是哭过。一头扎着绳结铃铛的细辫睡得蓬乱,被风一吹发出清亮响声。
眼神再稍稍下移,就看到半袒露在白色狐裘外削薄的肩头和锁骨上的几枚红痕,似白雪皑皑的枝头上开出的几朵腊梅,醒目、刺眼。
骤起的冷风夹着薄雪在三人之间打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略矮的少年,他别开双目,双手拢抱剑,躬身行礼:
“叩见三殿下。奴才王怀安,奉旨前来护送殿下回宫。”
过于陌生的称呼令人恍惚,他一时没有给出反应,就听身后的高个子环顾四周后也掬手行礼,“微臣御前左卫江浔之,奉阎相令前来护驾。”
高€€昀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冷风此时才彻底将他唤醒。他下意识微微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那是他曾经最常做的动作,是刻进高€€昀骨子里的,但他如今做起来,陌生又吃力。
他转身先进了屋,王怀安朝江浔之瞥了一眼,抬步跟进去。
外面白雪茫茫,屋内简陋但却很暖,靴上的雪很快在他们脚下化成一滩浊水。
平时不觉,此刻三个男人一下令这间小木屋逼仄起来。
高€€昀手脚都觉得转不开,他低头才发现手臂胸脯都还露在外,那些红痕此刻格外刺目。
他迅速背过身脱下狐皮,从毛毡上拽起中衣套在身上。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高€€昀的心一点点在下沉。像印证了昨天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听见心底有一块巨石咚地沉入海底。
“是高€€衍派你们来杀我的?”
这次王怀安刚要应声,江浔之先跪下去,凤目微垂,恭谨道:
“微臣有罪,护驾来迟。阎相十分担心殿下安危,命臣务必要找到殿下安全带回皇上榻边,以承皇恩。”
承沐皇恩,其实就是为皇帝送终尽孝的另一种说法。
“我父皇他…?”
王怀安及时打断,他们仓皇奔袭半月不是来叙家常的。
“殿下,请接旨!”
只见他掏出藏在胸口的圣旨:“传令三皇子速速回宫不得有误。”没有任何客套官话,简短、急切,仿佛暗含的危急。
王怀安扶起地上的人,神情急切,“殿下,我们出来时,皇上他就已病急,二殿下的追兵就在路上,此地不宜久留,请尽快动身跟我二人走吧,再晚就要出不去了。”
江浔之跪地不起,“二殿下意欲逼宫,而您是他目前的唯一后患,他不会留您的,这里但凡见过您的人,想必也一个都不能留!”
一个都不能留.....
高€€昀的心随着这句话猛烈地跳动,却又在下一瞬归于平静,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冷静。
他望着面前二人,神情冷静得骇人。
这两个是人还是鬼,谁又能知道,但……
“走吧。”
走了,他死。
不走,他俩一起死。
他已经欺骗他那么多,许下的未来也一并欠下了,命不能再欠着。
“有纸笔么?”
高€€昀问出声的嗓音如被砂纸磨砺过,听着都泛疼。
江浔之摇摇头望向王怀安,王怀安不满意地瞪回去。
“算了,不必了。”
能说什么呢,每多一个字,就多一个谎言。
他抬眸环顾,曾经挡窗的桌子,曾经裹身的毛毡,曾经除血痂的筷箸,曾经对饮的酒坛。
还有曾经喂粥的勺子,对,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移到地炉边,弯下身从火炉上取下锅,掀开。
里面温着菜粥,清清白白,郁郁清香扑鼻。
那是他喝过的这世上最好喝的粥。他用勺子盛起,学着他的模样吹了吹,送入口中。
来不及像他那样吹得仔细,入口很烫,灼烧着喉咙一路向下,烧烂心肺的疼,疼得他一滴清泪溢出眼眶,顷刻混入粥中,消失不见。
“有银子么?”他艰难开口,声音仿若被撕裂。
这次王怀安抢先回应,“要私银,还是官银?”
高€€昀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束紧腰带狠狠一勒,戴上那顶皮帽。
顿了片刻,道,“官银。”
作者有话说:
555,终于写到这里了
后面会再慢慢轻松起来的,给我点时间??€€???
第44章如此熟悉
七年后。
燕子来新社,梨花落清明。
红螺寺内,禅僧清扫前夜的落叶,沙沙声回响在悠静寺庙。
“阿弥陀佛,施主昨夜可睡得好些?”
住持了悟大师从禅房走出来,便见一俊美男子闭目静坐在古树旁,一头如瀑黑发不带任何束缚随意披散在身后,俊秀的脸庞辉映着晨曦,一身慵懒地沐浴在雨后初晴的日光里。
听到来人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琥珀凤目,微微眯着,虽是薄薄的慵懒疏离,但流光中带着天神的威仪和与身俱来的高贵。
“在你这里总是能睡好的。”
男子的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语调清冷,听不出情绪。
“施主谨记老纳一言,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心忘即境空,境空即心灭。”
男子仰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他幽幽伸了个懒腰,起身微微鞠躬,“朕记下了,多谢了悟大师,明年再来叨扰。”
春雨贵如油,今春各地雨水充沛,收成在望,民心振奋。听闻皇帝在京郊外的红螺寺礼佛,周围的百姓都赶来想沾沾真龙气运。
说来七年前,天下皆以为南朝要亡,人人自危。但任谁都没想到自新帝登基以来,竟然出奇地风调雨顺。
虎视眈眈的北朝和周围蛮夷小国被数次亲征的大军震慑地不敢来犯,一连数十道新政令南朝百姓得以生息,国运日渐恢复,至此民间流传新帝乃真龙化身。
然而更为百姓好奇的其实是新帝本人。
据说他面相出奇地俊逸清秀,可骨子里却是个狠辣专横的暴君。
他治军治政极严,每晚枕着尸骨搂着猎鹰睡觉,杀掉的死人全都埋在后花园里用来做肥料,那些被选进宫的嫔妃疯的疯、病的病,至今后宫空无一人。
太阳升起很快晒干了脚下的泥土,林间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
听着地面上传来的隆隆车轮马蹄声,人人内心紧张又好奇,但任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抬头。
“你可知咱这位皇帝每年来红螺寺小住两日是为何?”一衣着破烂的毛头小子胆子大,跪在路边偏头低声问同伴。
“自然是为咱南朝祈福啊,还能干嘛。”
“你个傻子,我告诉你吧,”毛头小子头靠得更近,声音压低神秘道,“是因为要让高僧解他身上的咒。”
“什么咒?”同伴一下来了兴趣,紧张地瞄了眼远处正在靠近的巡逻兵。
毛头小子声音压得更低:
“据说他们高家都活不长,不到四十就得......”脑壳后被猛地重击,毛头小子吃痛转过头瞪着打他的人,但很快恹恹低下头,“爹,你怎么也来了.....”
“混账,不要命了?!闭嘴!”收回的手不小心打到了旁边人的斗笠的帽檐,衣衫褴褛的年长者连声道歉。
“无碍。”一旁男子低沉深厚的嗓音从帽檐下散出,令老人不得不斜去看一眼。
这......不像是当地人,像个行走江湖的,一身冷漠萧飒令他不自觉将双膝往旁边挪了挪。
马蹄声滚滚而来,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从面前经过,荡起薄薄黄土。
待皇撵通过后,后面还接着一辆凤撵,前面的两个好奇心重的小乞丐又小声嘀咕起来,“咦?皇上这次怎么还带妃子来寺庙了,寺庙里也不能......”
头上又被狠敲一记,巡逻的禁军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这边走来,几人的头赶紧低下去,似要埋进土里。
人群中唯有一人,被斗笠遮住容貌但身形不变,禁军守卫觉得此人不像寻常百姓,正要上前盘问,突然凤撵里传来一声痛呼。
众人皆大惊失色。
“停!”宫女太监登时忙成一团。一位太监看清情况后疾步跑到前面的皇撵前请旨。
凤撵里女人的叫喊声愈发凄惨,周围百姓纷纷低声议论。
“这难道是要生产了?”
“没听说皇上新纳了哪位妃子啊?”
“这要是在这路上出了事,咱们会不会遭牵连啊!”
想起传言中那位狠厉的国君,众人瞬间色变,再也没了来时沾龙气的喜悦心情。
太监将情况如实禀报,此次出行时间短,并没有御医随行。
銮内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如寻常般冷淡,但只有贴身近侍王庆能听出一丝不同。“去请最近的大夫。”
话音落,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举着皇旗飞奔而去。
“朕去看看。”高€€昀欲起身,但被一双苍老的手按住了。
王庆老迈,高€€昀念顾他的身体,每次远行都准他同乘。
“陛下,还是老奴代陛下去看吧,这里荒郊野岭人多眼杂,还是谨慎些好。”
高€€昀神色微凝,缓缓坐下。他知道现在想要他死的人比七年前还多,于是微微颔首。
待他下去后,他掀开侧帘一角,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后面轿撵里的情况。
收回视线前,余光扫到人群中一人,垂头跪立却也有鹤立鸡群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