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监狱虽年久失修,但里面因为新押进来的这位人物收拾得还算干净。听到有脚步声,秦王立刻站起身来。
直到看清是何人,立刻跪下行礼。
“免礼,秦王叔快快请起。王叔,受苦了。”
秦殷王秦礼年近六旬,老而不迈,灰发遮挡不住双目中依旧散发出的矍铄的光,但那一条腿却已经因为战伤复发而不利索了。
“老臣一把废骨,仍能对朝廷有用,是天赐之幸,何谈受苦。”
“秦王叔不怪罪朕就好,翼王与此次与北朝勾结,不这样掩人耳目,怕是糊弄不过去那些北朝的暗线。”
“陛下,翼王此人奸诈善于伪装,臣蛰伏于他身边多年,仍对我有所保留。若不是陛下有远见,让我早早埋伏于他身边,怕是南朝此次危矣。”
“的确,朕也没想到会被突然打乱计划,但是恐怕此次时机已去,只能另做打算,只是朕担心冀王应该是已经起了疑心,再将你留在他身边已经不安全了,所以朕只好用这样的手段,一来能再逼出翼王下一步动作,二来这里无人知晓,比宗人府安全,就是过于简陋委屈王叔和王妃了。”
“无妨。陛下无需为我二人忧心,不过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臣的二子绝不知情,还请陛下明察。”说着,那条不顶用的腿颤抖着就要再跪下去。
高€€昀赶忙止住,“王叔放心,朕会找个理由将他二人放出来的。”
做戏做全,高€€昀将秦修宁关进牢里,一是要给翼王造成秦王已经全府被抄的假象,好逼出他下一步动作,二来也是给秦修宁一个惩戒。
秦王全然信任他,不再多言,叩谢天恩后离去了。
高€€昀望着那悠长昏暗的甬道里垂垂老矣的背影,心中生出感喟。
他描摹出当年高太祖,他的爷爷带领着他大哥和他这位异姓手足杀伐征战,将北朝逼至荒漠,就差那么一点,就能直取北境实现统一大业。
至今那场战争的失败都是未解之谜,皇帝爷爷差点殒命当场,而他心爱的孙子€€€€高€€€€至今下落不明,父皇也派人去寻了二十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也一直暗中让乌羽卫在找大哥和连同他一起失踪的后代。
人生终有许多遗憾,而壮志未酬、英雄暮泪便是其中一种。看着远处逐渐缩小的身体佝偻成一个模糊的光斑,高€€昀慢慢收回视线。
老天很会捉弄人,为何偏偏秦修宁会是秦王的儿子,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他又一次利用他和他的父亲,他会不会更恨他?
下山离开了隐泉,王怀安紧跟在高€€昀身后。“五年前如果就知道秦王世子就是陛下一直叫奴才找的人,皇上会不会还会让秦王去做这件事。”
高€€昀脚步一顿。
“会。”
即便秦王会被随时发现,命丧于翼王之手,即便秦修宁会从此与他隔着血海深仇,他大概还是会这样做。
就如同即便再回到七年前的那晚,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也是禁锢在他血液内无法逃离的命运。
王怀安拂去衣袍一角沾染上的几片幽兰,放慢脚步。
心想原来每个人的都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逃不开,挣不脱,连皇上也不能随心而为。
将皇上护送回宫,王怀安勒住马,抬头望向月空。呆立片刻后策马与家相反方向的佑国寺疾驰而去。
夜晚的寺庙宁静得不似人间。
一簇簇烛火盈盈跳跃,迎接洗去铅尘的凡魂。
他手上沾染了太多的血,心中刻着那个名字的竹条被攥紧,双手合十抵于胸前。
“阿弥陀佛,我甘入地狱,皆因想护佑我心中之人可安立于明堂上。求菩萨保佑他长乐永康。”
王怀安虔诚磕头,烛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良久,他起身,就在即将退出大殿门槛时,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他迅速闪到门后,屏息凝听。
何人会同他一样深夜来佑国寺?
难道真如陛下所料,那些使臣里藏着北朝的奸细?
脚步声在距离殿门十步外的距离倏然消失了。这脚步声虽消失得十分诡异,而他探不出任何气息。对方要么是个比他还厉害的高手,要么就是已经走开了。
王怀安暗提一口气,他是皇上的袖中剑,是皇上身边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他属于黑夜,不属于这明堂,因此,他不可以被任何人发现。
他谨慎地沉下呼吸,直到内气用尽。想必对方不可能闭气比自己还久,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便从门后试探着走出来,却不料与一人猝不及防四目相接!
王怀安惊诧之下雷厉劈下一掌,那是被常年训练出的下意识反应,但猛然意识到自己被看到了脸,那他就不可以是乌羽卫右使,而只能是皇上身边的小太监,王庆闲养在宫里的干儿子€€€€王怀安。
于是他撤回了内力,将那一掌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力量的反击,果然,被对方接了个结结实实。
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正浅笑着望着他,“我当是何贼人这般会躲猫猫,原来是你。”
王怀安抽回被江浔之钳住的手掌,暗自庆幸没有被对方发现异常。
“王公公半夜不睡到这里来求佛?是做了何等见不得人事?”
江浔之向前跨半步,填满了两人之间本就促狭的距离。
王怀安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金羽卫金灿灿如晴空骄阳,而他们乌羽卫乌沉沉是暗夜幽冥,除非皇上特谕,他们常年也难见一面。
他习惯藏于暗处,偷偷望向那束最为明亮耀眼的光。只是他没想到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佑国寺里巡查。
他想出去,可是江浔之堵着他的路偏也不移开。
一抹红色从他脸上泫然晕开,对方呼吸滚烫快要灼伤他的皮肤,左迈一步,却又被堵上。王怀安低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那双桃花眼。
“让我出去。”
江浔之轻笑一声,打趣道,“我也没把王公公怎么着,怎么就脸红了?我来奉命巡查,王公公还没我回答我问题,怎么让你走?”
“我自己的私事,与你无关。”
江浔之一把拉住企图用内力从他身边溜走的人。
“等等,你刚去哪了?”
江浔之忽然贴上来,鼻尖贴上在王怀安的脖颈和胸前到处嗅。
王怀安一颗本就心虚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一样。
“皇上身上的龙涎香,还有.....这个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深谷幽兰是只有西山隐泉的山谷里才会生长的一种植物,在夜里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刚才下山时不小心沾了几片,王怀安心里顿时一紧。
幸好江浔之再细腻也是个粗男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这种花草香,只当是宫里又新流行的一款香。不过他出于习惯,还是拉住了要逃走的王怀安。
倏然间,他感觉不对劲。王怀安的指腹硬硬的,掌心里紧紧捏着一个湿乎乎的坚硬东西不松手。
“什么东西?”
王怀安顿时惊慌,暗暗用内力捏碎了竹条,残存的薄薄竹片割破了他的掌心。趁对方不备,将人一把推开。
得了这空隙,王怀安终于得以呼吸,如入水之鱼转瞬没入这浓浓夜色,一溜烟消失不见。
望着那逃也似的身影,江浔之眉眼间不觉笑意更深。
他弯腰拾起一小片漏出的碎片,上面用朱砂刻着字,刻痕很深,但表面已经被反复摩挲光滑。他蹙眉,擦去残断边缘的血迹,捏在指尖细细分辨。
寻?
皇上?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皇上曾用过的小字€€€€季寻。
想起宫中的种种传闻,还有那只有很近身才能沾染上的龙涎香,那常挂在唇边的笑意渐渐冷了下去。
次日,高€€昀如往常寅时便起床,晨沐后吃了些晨点就准备出发亲耕大典。他还在想该用个什么理由将秦王的两个儿子放出来,走出大殿就发现金羽卫早早已经候在门外,就在他眼神扫过队尾时忽觉异样。
他佯装若无其事走过去,却在最后一人面前停下。
那人的金色头甲垂得更底,高€€昀颇感好笑地悠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撩头甲边沿,一双慌乱紧张的眼睛顿时无所遁形。
“胡闹!”
见被发现了,南平只好撒娇道,“皇帝哥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亲耕礼,我自己在宫里实在太没意思了。”
“女眷不能出席。”
南平眉头一挑,满脸不服气,“所以我今天是男子呀!”
她摘下头甲,白嫩的脸上晃荡着两撇贴上去的小胡子,瘦小的身子套在宽大的盔甲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样子实在滑稽可笑。
“是上次的书还没抄够吗?江浔之这么纵着你,看来是想和你一起挨罚了。”
见皇上沉下了脸,南平也不惧,只是佯装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道,“咦?我的恩人哥哥呢?他不是一直贴身为皇上记录的吗?”
“你倒惯会转移话题。”
“皇帝哥哥,你告诉我嘛,他人呢?”
“牢里。”
“什么?!皇帝哥哥你怎么可以如此言而无信忘恩负义?”
高€€昀听到突然压在他头顶上的这两顶大帽子顿时苦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辩驳,就听那小嘴不饶人地继续道,“他是我的恩人,也是你的恩人啊,那可是宁要赌上自己性命也要救你的人,而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位能医皇帝哥哥头风的人,你看,是不是自从他在身边你就再没犯过头风了?”
经他这一提醒,高€€昀才意识到的确,那要命的头疼的确没有再犯。不知道是不是这人的突然出现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
“难道哥哥不想治好头疾了?就算他真的有罪,治好了再杀他也不迟啊?”
“你就这么着急为他求情?”
南平焦急跪下磕头,完全忘了要去春祭的事。“求皇帝哥哥开恩,那牢里哪是人呆的地方,没有他就没人给哥哥治头风了,就饶了他吧。”
高€€昀双手背于身后,突然抬头看了眼姣姣月光,然后深呼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南平,朕问你,你是真的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扬眉吐气,因为我今天,很长!(叉腰)
第65章锅从天降
明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是不明白皇上怎么突然这么认真。她表现得还不够显而易见么?南平偏头蹙眉,“自然......是喜欢的呀。”
莹莹月光下,皇帝那清冷如月的脸上不知怎的似笼上了一层薄雾,教她愈发看不懂皇帝哥哥的神色。
“谁都可以,他不行。何况你还小,怎会懂何谓喜欢。”
“喜欢?喜欢不就是会不停地想一个人,想跟他时时刻刻呆在一起,看到他就高兴,不看到他就不安心,有好东西想第一个同他分享,有危险想第一个就把他护在身后......”
“这都是谁教你的?”看他说得头头是道,高€€昀心中有一丝讶然。
“怀安哥啊。”南平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来。
高€€昀:......
“看来是该找个正经人好好教教你了。”
高€€昀甩袖转身跨步上了龙撵,只留下一句话回响在空寂的大殿前€€€€“这顿鞭子先记下,你们三个等朕回来一并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