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插曲过后,我们就要准备下山了。天门山的索道是世界最长的观光客运索道,全长近7500米,单程越24分钟。一间车厢坐六人,所以有三位摄影师和我们同乘。进车厢的时候,景区工作人员要求大家加快动作,尽快入座,防止发生危险。坐定后,我发现我正对面是李沐,左手边靠窗是照影。
考虑到照影恐高,我问他:“你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
照影先是看了看窗外,然后一把牵住了我的手,举起来晃了晃:“不用了,花老师保护我。”
我太阳穴跳了跳,抬起眼就看到对面李沐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李沐抱着手臂,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真的好长啊,这个索道。好像上次没觉得有这么长。”
照影果然中计,回他:“你来过啊?”
“是啊,我俩一起来的,很久以前了。写纸条的时候,我们都写了张家界,也算是印象深刻吧。”李沐附送一个毫无诚意的微笑。
照影抓着我的那只手暗暗用力,捏得我骨头疼,他扭过头问我:“花老师,你觉得是上次好玩,还是这次好玩?”
翻译一下,你觉得是上次和他一起来的时候好玩,还是这次和我一起的时候好玩?
我尴尬得想跳车了,关键是他问完这话,三台摄像机忽然都对准了我,我假装没有听出他的画外音,动情地说道:“两次来这里的心境肯定不同,但祖国的大好河山带给我心灵上的震撼是一样的……”
晚上,我们抵达了温泉酒店,在这里继续今天的拍摄任务。作为现役偶像和年轻演员,肯定是不能裸上半身出镜的,节目组给我们准备了保守的泳衣套装。
那T恤材质轻薄,下过水再上来,就会紧紧裹在身上。这时候就显出差距了,我这种纯靠瘦出来的腹肌约等于没有,他俩练出来的就轮廓鲜明。我瞬间就自卑了,坐温泉里都不想出来了。
他俩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我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粗声粗气地责难:“别炫了,再炫这段不能播了!”
我们三人排排坐,一边泡温泉一边玩猜人名的游戏。节目组准备了很多圈内人的照片,我们需要按次序用最快的速度说出照片上的人是谁。这些照片一般都选得比较刁钻,有的是扮相完全不像本人,有的是只截取其眼睛,有的则是因为角色过于深入人心,让人一时间想不起演员本人。
这游戏最容易惹事。比如你脑子一短路,没猜出某位著名前辈,那肯定会被冠上“不尊重前辈”的罪名;比如你忽然想不起合作过的某位同事,那肯定会被猜测“两人关系不好”等等。
三轮过后,都没出什么问题,下一张照片让我直接愣住了。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从我高一社会实践集体照里抠出来的,我站最后一排,前排的同学在比耶,举起的手把我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这次是轮到照影,我原本以为肯定要失败了,没想到他很快就自信满满地举手回答:“这是花老师啊。”
“这……怎么认出来的?”我震惊了,说实话,要不是看身上校服眼熟,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早和你说过了。”照影冲我眨了眨眼睛,“花老师,我是你的头号粉丝。”
第42章
第二天白天的拍摄场所是一家新开业的水上乐园,这是冠名商要求增加的点位。乐园主打“一年四季都能玩的水上乐园”概念,现在正是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的时候很适合打这个广告。
既然是给冠名商那边打广告,肯定要尽可能多地展示特色项目,包括距离超长的滑道、转弯超急的漂流、水上跳楼机、大喇叭等等,最惊险的项目垂直落差高达二十米。考虑到照影恐高,我便以他年纪最小为由,安排他去浅水区体验儿童项目了。我和李沐尽职尽责地把所有惊险项目体验了个遍,顿时觉得今天这期的工资也没白拿……
紧接着是一场水上排球赛,规则很简单,把球打过网、落在对方的水域就得一分,每局十分钟,三局两胜制。我们三个一队,节目组派出三位工作人员组成一队,哪方输了就要请另一方吃饭。最终比分,我们险胜,但我们还是决定请全体工作人员吃夜宵,€€€€因为我们今晚要去长沙。
一下午都是在车上度过的,近五个小时睡睡醒醒,终于到了长沙。这几年,长沙的现象级“夜生活”屡屡上热搜,游戏环节也是精心围绕这个主题展开。我们来到当地最热闹的夜市,节目组准备了一张9宫格的展板,上面依次写了9种特色美食:米粉、糖油粑粑、口味虾、臭豆腐、牛肉饼、炸串、卤鸡爪、刮凉粉、剁椒鱼头。我们三个需要分头去寻找和品鉴美食,比赛谁能先将美食连成三点一线,完成连线后则要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酒店。
占据最中间那个点肯定最有优势,于是我一出发就先去找牛肉饼了。折腾了一大圈后,我完成了第二列的糖油粑粑+牛肉饼+刮凉粉。接下来就要回酒店了,我拿出手机点了一下打车,显示“排队261人,预计等待1小时以上”,我傻眼了,这个点已经是凌晨了,不愧是长沙。最后我搭了一位外卖小哥的便车,风驰电掣赶到酒店,获得了第一名。
他俩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一直到我做完单采,一个也没回来。我也懒得管了,和工作人员道别后,就回房间洗个热水澡,准备休息。
洗到一半,外面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客房服务之类的,就没理。可是它敲得特别急,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吼了一声“等一下”,然后匆匆冲掉身上的泡沫,披了件浴袍就出去开门。
从猫眼里看了一下,是照影。我边开门边打趣他:“你不会刚回来吧,我等得花都谢了。”
比起走进门,照影更像是“闯”了进来。我闻到他身上很浓重的酒气,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被他扣住手腕一把拉进了房间里。
“你会游泳吧?”他哑着嗓子开口。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是因为我今天在水上乐园玩得太好了吗?
好像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他没有留间隙直接说下去:“你会游泳,你那次不是在练游泳。”
我脑子里空白了一秒钟,心脏好像被紧紧捏住,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从我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渗了出来。我好像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但是我来不及阻止。
照影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在为他……自杀。”他甚至没用疑问句,更像是某种审判。
我被揭穿了。
我内心一直知道但不肯承认,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实在逃避照影,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逃避当时的自己。我像被打碎过又重组,我不齿也痛恨着那个破碎的自己。照影是唯一见过“那个我”的人,我总是天真地觉得,和他保持距离就能和“那个我”保持距离。
我仿佛被扯下遮羞布,一瞬间衣不蔽体、手足无措,低下头看着我自己,它里面还是碎的,它只是假装拼起来了。
也许我可以辩解,我当时在海边散步,海面上映着月光,莹莹发亮,因为太漂亮了,让人很想亲近。我脱掉了鞋袜,最开始真的只是想游泳。我投入了海水里,水里很安静,这种安静把我和“周冉”这层皮囊剥离开了,“花知夏”回来了。我漂浮在海面上,想到了今天的娱乐新闻,李沐和那个人的名字又一起出现了……这些日子里被我强行截断的情绪全都像黑色的海水一样涌回到身体。好痛,痛到不想回到现实世界里。那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我遵从了它。
我缺失了中间的记忆,只记得被照影救上来以后边咳边吐出来好多水。而事后,我对此的解释是“因为过几天有一场要下水的戏,我不会游泳,所以想先练一下”。
照影可能在等我反驳,而我的沉默似乎代表了默认。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他拧着眉,像个执拗的小孩,带着哭腔说:“你已经为他死过了,现在的你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想起来门还没关好,赶紧伸手过去捂他的嘴。
当我转头望过去,却看到李沐就站在那里。我好像死机一样顿在原地,他听到了吗?听到了多少?
在漫长的拉锯战里,我一直在全心全意地恨着李沐,不能表现出伤心,怎么能伤心呢,伤心我就输了。直到这一刻,我所有的伪装、我可笑的尊严一起碎了一地。
照影一只手推着我的肩把我按到衣柜门板上,另一只手掰过我的下巴,让我只能看着他,然后俯身过来吻我。
与此同时,我的余光注意到李沐也走了过来,也是扑面而来的酒气。他抓住我的一只手,然后低头吻了我的锁骨。我当然熟悉李沐的路数,他喜欢从锁骨开始一路往上吻到脖子,因为这是我的敏感带。
我眼前一阵阵发花,脑子快炸了,他们两个!居然!同时!在吻我!
平时我的力气就抵抗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何况是两个,还是两个喝醉的……
一个像蛰伏已久的吸血鬼,已经瞄准了我脖子,虽然现在还在用柔软的嘴唇碰触,但好像下一秒就会刺破皮肤下突突直跳的血管;一个像饿坏的狼,已然露出了比刀锋还利的牙,时刻准备着要把面前的猎物撕裂、拆吃入腹。
第43章 照影篇€€讨厌夏天
我讨厌夏天。讨厌整天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讨厌身上湿黏黏的汗,讨厌手臂压在课桌上再抬起来好像撕掉一层皮的痛感,讨厌头顶上嗡嗡转着的死气沉沉的吊扇,也讨厌窗外吵得人头皮发麻的蝉鸣。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座位上写试卷,心里越来越乱,最后我狠狠扔下笔,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把面前的卷子胡乱揉成一团。
导演喊了一声“卡”,把我从剧情里唤回现实。这部剧教室内的场景都是在一所高中内拍摄完成的,真实的校园让人很有代入感,我常常会恍惚,好像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
这条过了,导演宣布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我向工作人员们道谢,然后去卸妆、换衣服。造型师一看到我就调侃:“在找花老师吗?他今天没过来。”
我被她戳中心事,脸上有点发热,红着耳朵辩解道:“我知道他不在啊,今天晚上又没他的戏。”
造型师姐姐一边叠衣服一边笑:“那你还一下戏就东张西望地找他。”我在心底默默反驳:怎么了?还不许人有点美好的幻想了?
回酒店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9点多,有点饿。我换了一身便装去找花知夏,想约他一起吃个饭,他不在房间也不接电话。前台说看到他出去了,大概半个小时前。
我们的拍摄地在这座海滨小城的城郊,能活动的范围并不大,且能玩的地方我俩都已经玩过了。我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沿着海岸边慢跑,不出意外半小时之内肯定能找到他。
果然,没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他坐在沙滩上的背影。
“花……”我顿了一下,改口喊他,“周冉!”这是他提出的,说是为了更好地入戏,我们在生活中也要叫彼此的角色名。
可能是距离太遥远了,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刚准备过马路,面前的信号灯就变成了红色,我只好站在路边等待。
花知夏还穿着剧中的夏季校服,月光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白色的布料被猎猎晚风扬起,像一张飘摇破碎的纸片。说实话他现在瘦得有点吓人,进组第一天导演就让他要增肥,好像也没看出什么效果。
他忽然站了起来,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然后往海的方向走。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他……跳进了海里?这是要游泳吗?现在?在这里?
我顿时有点摸不清状况,绿灯一亮,我就跑到马路对面往海边跑。从来没觉得这片沙滩这么宽广,等我到那里的时候,只有散落在地上的袜子、鞋子证明我刚刚看到的不是幻觉。
海面上黑漆漆一片,白色的浪花连成一条线,从远方推到面前,又呼啸着退走。这条白线好像把这个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真实的世界,一部分是前面望不见头、深不可测的黑。€€€€可是花知夏在那里面。
我第一次对海产生了恐惧。
我一边慌乱地扫视着海面,一边叫他的名字,叫到后来声音都在抖了。终于,我看到左边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抹白色,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他身上的校服。我扑进海里,用尽全力往那个方向游去。
怎么在翻涌的海浪里找到他,又是怎么把他救起来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把他拖上岸的时候,他好像已经一点生气也没有了。我完全不会思考了,机械式地给他做着人工呼吸,紧张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知夏终于有了点反应,侧过身弓着背,表情痛苦地呕出几口水。剧烈的生理反应过后,他又平躺了回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好像这具躯体里面已经没有灵魂了。
他的呼吸太轻了,我甚至不能借此确信他还“活着”。我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晃了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举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叮一下松了,顿时浑身脱力了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脏很迟钝地传来一阵阵麻痹的感觉。直到花知夏的手摸到我的脸上,我才知道自己在哭。
他嘶着嗓子说:“对不起,吓到你了。”他一说话,我就哭得更凶了。
我哭到话都说不清楚,哽咽着不断重复:“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会死……”
花知夏抱住我安慰,他身上好冷好冷,其实我也是,我俩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水草。我说去医院吧,他坚持说已经没事了。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条浴巾。
我帮他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张开浴巾把他包住,把他抱起来往回走。到沙滩边缘的时候,他拉了拉我的手臂:“要这样回去吗?”
我迟疑了一下,把他放下,我们一起往酒店的方向走。花知夏披着浴巾走在前面,浴巾还在往下滴水,滴答滴答,好像水滴完了他就会跟着消失掉一样。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此刻看起来也和高中时候没什么区别,我们的年纪好像被倒置了,这次我变成了哥哥,他变成了弟弟。
这次我算有保护好你吗?
一路无话,现在显然不是询问“你是一时兴起想要游泳又不小心溺水了吗”的正确时机。
回到酒店,我送他回房。他俨然是一副送客的态度,我却并不想走。我说:“我等你洗完澡再走吧。”
等他洗完澡出来,我又说:“我等你睡着再走吧。”
花知夏的脸上还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钻进被子里也是薄薄的一片,盖上被子都几乎看不出下面有人。他说:“好吧,我会快点睡着的。”
“……慢点也没事。”我过去关灯,说完又怕他误会,我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房间陷入静默之中。过了好久,我以为花知夏已经睡着了,他却忽然又开口:“今天的事情,别告诉别人。”
我点了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真的没事了,你别怕了。”他反过来安慰我。
“知道了,你快睡吧。”我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定一些。
等到他呼吸变得平稳、进入睡眠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被子有没有盖好,刚准备回自己房间,外面忽然响起了门铃声。
我怕这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再把花知夏吵醒,马上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戴着帽子口罩,头发凌乱,衣服也有些皱褶,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好像刚刚经历了一番舟车劳顿。
我一眼就认出来,面前的人是李沐。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他是花知夏所在组合的队长,并且这张脸最近经常出没在娱乐版的头版头条。
他自然是不认识我的,脸上有一丝掩不住的惊讶,他退开半步,抬头看了一下房门号:“这不是花知夏的房间吗?”
“是啊,怎么了?”我反问道,语气算不上多友好。
“你是……照影?”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是啊,怎么了?”我又用同样的话回答。
李沐深吸了一口气:“我有急事要找他,他手机关机了。”
手机估计是泡水报废了吧。我回头看了看房里:“那没办法了,他睡着了。”
我注意到李沐默默捏紧了拳头,他垂着头,不说话,也不走,我俩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这时候,房间里忽然传来花知夏的声音,说不清是梦呓还是呻吟,我们两个都听到了。我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没骗你吧”的表情:“你该走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个诡异的夜晚是我做的一场噩梦。只是从那天以后,我更讨厌夏天了。讨厌那天不合时宜的红绿灯,讨厌黑漆漆的好像会把人整个吞吃掉的海水,讨厌把你卷得越来越远的浪,讨厌让你显得更孱弱可怜的浴巾,讨厌半夜打扰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