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跑过来抱住我向我求救的初中生,给我送牛奶和蛋糕的小鬼头,在黑暗里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的小孩,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我甚至也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难道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我看着小臂上那道长长深深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是碰一下还是很疼很疼,现在只有它是真的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我在丛林里被狼群追,最后被逼到一个悬崖上,领头的狼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来,撕下了我的皮肉,我仰身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就这样惊醒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安静的黑夜里传来隔壁房间父母的低声交谈,我听懂了,意思是说王卓强他爸是我爸他们总公司的最高层领导,今天公司找我爸谈话了,可能会辞退他。我怎么也没料到王卓强一家能下作到这种程度。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衣柜里翻出一件外套,找到口袋里的一张名片。上次逛街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星探的人把它塞给我,说随时欢迎我和他联系。
第二天,我告诉爸妈我要去北京做练习生,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其实现在想来,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比如转学之类的。可那时候太小也太倔,不是想逼我低头、逼我认输吗?我偏不给你机会。
自从这事闹得全校皆知,已经没有同学敢和我说话了,我在学校每天都过得非常痛苦;救了两次的小孩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保安说我精神有问题,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想证明我的清白;我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爸在这个单位打拼十几年了,我知道他升到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全都被我搞砸了……
这些事里面的任何一件,都足够掐断十七岁少年敏感又纤弱的神经。
也许我从小到大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逃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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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在这种几乎被所有人抛弃的境遇之下去北京,遇上了李沐,自然而然地喜欢上这个对他特别好的哥哥。
即便被自己救过的人“背叛”了,再碰见小孩溺水,小花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救人了。
而这段时间网络上大规模的黑料和攻击,就像高二那件事的重演,勾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溺水小孩家的冷漠也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初中生,所以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往事也是他对“背叛”这件事尤其敏感的根本原因。
第51章 照影篇€€好久不见
隔壁床新来的大叔鼾声如雷,我一晚上睡睡醒醒,头痛欲裂。到了五点多,窗外的鸟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六点钟,外面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很不痛快;七点钟,大叔的女儿过来送早饭,鼾声总算停了;八点钟,是护士查房的时间。
“姐姐,我什么时候……”我急切地开口。
“又问?天天问,天天问!”她认真地查看我架起来的左腿,“我跟你说,本来倒是可以出院了,谁叫你前几天偷跑出去玩,现在好了吧!小心骨头长歪了,变成小瘸子!”
我小声嘟囔,给自己辩护:“我才不是出去玩,我有正事的好吧……”
中午,我妈提着保温桶给我送午餐,又是冬瓜排骨汤,我被勒令全部喝完。
我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妈,你确定那天没跑错地方吧?”
我妈削苹果的动作顿了顿:“说了好几遍了,我找到了你说的那个楼,去的时候那里没有人。还有,我警告你,出院了不准再和那群高中生坏小孩玩!听到没有!”
我戳了戳碗里的饭粒:“别的是坏孩子,他不是,他是最好的人。”
我来到这座城市也才两个多月。因为我爸的工作,我们经常搬家,我就跟着不断转学,几乎没在一所学校待过两年以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渐渐不想和人产生过多的情感联系,不愿意也不擅长去交朋友。
放学也是一个人走,于是就被对面高中的小混混盯上了。第一次,我唬他,故意朝着他身后喊了声“老师好”,他信以为真,我趁他回头的时候跑了;第二次,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零花钱”给他,其实只有最外面一张是钱,里面全是废纸;第三次,我又被他逮到了,这次他带了好几个人,说要和我“好好算算账”。
我比他们小四岁,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情急之下,我闪身闯进身后的店里,抱住柜台前的人,叫了一声“哥哥”。便宜哥哥低头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眼看着就要开口揭穿我,我赶紧眨了眨眼睛。他好聪明,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很配合地扮演起我的“哥哥”。
这就是我和花知夏的第一次见面。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认识一个人”的想法,发现他每天放学都会在一家饮料店里写作业,我也去那里,但不会和他坐在一桌。我把每天的饮料店时间当做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我算是有了第一个朋友吗?
那天我从饮料店出来,他忽然追上我,然后拉住我叫我跑,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被那群混混包围了。
我们两个被逼入了一处烂尾楼,被锁在了里面。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可以钻出去的洞口,洞口的大小只够我通过。
我本来不想先走的,可是哥哥手上被划伤了,血流出来滴到了地上,我要出去找人来救他。
从洞口爬出去,顺着水管往下滑,那水管残败不堪,我还没滑到底,它就断了,我重重摔在了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一片全是旧房子,写满了血红的“拆”字,特别荒凉,连盏路灯都没有,更没有人烟。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学校的方向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终于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影。我边喊边挥手,企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走近了才发现是我爸妈,我放学没回家,他们正到处找我。
我一头扎进我妈怀里,把事情说了,让她跟我过去救人。
我妈架着我:“你腿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左腿钻心地疼,脚腕弯折成了不正常的角度,根本就站不住了。我疼得汗都下来了,咬紧牙关说:“没事,你先跟我走。”
“走什么走,你现在这样能走吗?”我妈眼里写满心疼,“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最后,我妈总算同意去帮我救哥哥,但我必须马上跟我爸去医院。
挂在墙上的大屁股老电视机正在播报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会有大暴雨,出行要带好雨具。这几天降温了,我妈给我带来了长袖衣服,夏天好像快要结束了。€€€€我已经住院好几个星期了,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那群坏孩子有没有再为难他?
一周后,我拄着拐杖出院了。第一件事就是去饮料店等他,三天过去,哥哥都没有出现。
第四天,我去高中校门口找了那个混混,我问他:“我哥呢?”
他上下打量我,踹了一脚我的拐杖:“哇塞,你这是真伤还是假伤啊,不会跟我一样是装的吧。”
我不懂他什么意思,又问一遍:“我哥呢?”
“你哥?你说花知夏?”混混发出夸张的笑声,“他被学校开除了呀,你不知道吗?开除的原因是校园霸凌我,哈哈哈。”
我竟然是从这种人嘴里才知道了哥哥的名字。
我想也没想就照着他的脸揍了一拳,混混懵了一秒,然后伸手就推了我一把。我拄着拐棍摔倒在地,他扑上来揍我,我力气没他大,打不过他,就抓着他胳膊死命咬。
晚上鼻青脸肿回到家,把我妈吓了一跳。她惊叫着蹲下来查看我的腿,骂我怎么这样还敢跑出去惹事,想落下残疾吗。
我抹了一把还在往下淌的鼻血,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像开了闸一样直冲出来。我妈着急忙慌地问我怎么了,我一边哭一边如痴儿一样断断续续吐出几个乱七八糟的单字,连不成句子。
我害了他,我把他害惨了,怎么办啊……
我去附近的高中打听他,去全市所有的高中打听他,都没有这个人,他没有转学过去,没有人知道花知夏去了哪里。
很快,我又跟着父母搬离了这座城市。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我在地铁的电子屏上再一次看到了他。这么长时间,我怕自己把他忘了,所以在心里一遍一遍描摹他的脸,只扫了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上面写着V.O.W-花知夏。这么漂亮的名字,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我去过一次V.O.W的签售会,我们有一分钟的交流时间。
花知夏看到我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滞。我几乎以为他是认出我了,一瞬间心脏都要停跳了。
但很快,他就用一句话打破了我的幻想:“不好意思,平时很少碰见男粉,所以有点惊讶。”
我像被人攥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说“对不起”?对不起当年害你被冤枉、被退学。
说“你还记得我吗”?记得那个夏天,那家饮料店吗?
说“好想你”?哥哥,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我张了张口,有些艰涩地哑声道:“好久不见……”
他错以为这是我想要的签名内容,于是一边低头在专辑封面上写字,一边低低重复:“好久不见。”就好像这四个字是对我说的一样。
一分钟很快就结束了,他把签好名的专辑递给我,灿烂地笑着,和我挥手道别。这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我不能只做个看到爱豆喜极而泣的男粉,不能每次和他只见面一分钟。
回去以后我和父母说我要学表演,考艺术学校,我要进演艺圈。€€€€这样我才能去他面前,去他身边。
后来,就有了《偷偷》。听说他要演这部剧,我就马上去试镜了,这好像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中间几经波折,还好最后美梦成真。
第一次在剧组见面的时候,我紧张又兴奋,心跳得飞快,快到胸口微微发疼。
好想告诉他,花知夏你好,我是你的头号粉丝,真正的“头号”,在你还不是偶像的时候,我就在喜欢你了。
我在心里默默练习了几十遍,可是见到他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我记忆里的“哥哥”和作为V.O.W成员的花知夏,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蓬勃又绚烂。可是眼前的他瘦得只剩骨头,整个人都脱相了,像一把枯坏的柴。
€€€€好想带你跑走,带你离开所有伤害你的东西,像你当年做的那样。可是现在我还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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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的“头号粉丝”是真的“头号粉丝”。
小照的恐高症就是这么来的。还有“讨厌夏天”的最最最初的起因。
可以对照着这章,回头看一下在西藏帐篷里,小照说的梦话,还有小花溺水后俩人走回酒店时,小照的心里独白。
第52章
李沐揉着我的脑袋像在揉二毛。我落入混乱的恐惧中,除了当年的真相,还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连父母都没说过,李沐是第一个听到这些的人。
我说有一次路过办公室,听到老师在和我们班一个同学谈话,问他我和王卓强平时关系怎么样,那个同学说不太清楚,但是上个月看到过我和王卓强在食堂里吵架。可是那次吵架,明明是我警告王卓强不要敲诈勒索初中生,这句话为什么不说啊?他一出来看到我在门口,有些尴尬地避开我走了。后来他又来找我,告诉我王卓强警告他不准在老师面前乱说话,他也没有办法,他也不想的。我说好,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虽然我自己主动退学了,但是王卓强还是没有放过我爸,我爸还是被辞退了。王卓强他爸在业界很有地位,行业里别的公司都不敢得罪他。我爸是高工,但没公司肯录用,只好转行,事业一落千丈。
我说我爸找工作到处碰壁,我刚到北京走到处都要用钱,我妈除了原本的工作,又找了一份晚上的兼职,有时候忙起就来不及吃晚饭,落下了胃病,我一直觉得后来她生病的根源就在这里,都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越扯越远了。”李沐大概是准备带我往回走,他放开手但是我不太配合,他索性转过身来背我,“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小好。”
我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说:“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年乖乖认错,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所以后来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不喜欢我了……”
“别胡说。叔叔那时候经常打电话给我,问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怕忽然给你打电话,你又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李沐放软了声音安慰我。
€€€€可是就连你也离开我了啊。我的心情落到谷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夜色沉沉,仿佛有实体一样重重压在我的肩上。李沐背着我从公司往宿舍走,好想回到做练习生的日子,那时候的生活好简单,只用埋头练习,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走到下一个路口,我看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正在换灯箱广告,工人正把我代言的手机广告撤下来。眼珠的地方被人掏了两个洞,脸上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粗粗的叉,旁边写了一些字,但是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
我眯起眼睛,想辨认一下那些字迹,但李沐的手探到后面按住了我的脑袋。我梗着脖子和他对抗,眼看着工人卸下了上方最后一颗钉子。于是海报唰的滑落下来,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整个过程变成了某种慢动作,我的脸在空中折叠、扭曲,最后像一堆烂肉一样啪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李沐深吸一口气,捂住我的眼睛:“小好,不要看。”
过了一会儿,李沐的指缝里渐渐湿了,我哽咽着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啊,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回去以后我就回房间睡了,昏昏沉沉,做了好多梦,最后被一通电话给吵醒了,陌生号码,接起来发现是照影的经纪人。我没太睡醒,听他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大概理解了一下,意思是照影又在网上乱发东西了吧。
“他发的你找他啊,找我干嘛?”还嫌我最近不够烦?
他经纪人振振有词:“他每次都是为了你,这都第几次了,一上线就给公司惹事,再这么胡闹下去,他的事业就全毁了,我都后悔签他了。”
“你后悔你找他啊,你俩打官司呗,少在这儿道德绑架我。”说着我就想挂电话。
听筒里传来对方的余音:“我们都找不到他啊,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根本不见我们……”
挂断电话,我登录了一下小号,照影的微博还停留在上周的转发广告,那大概率就是被删了,我在搜索栏输入他的名字,弹出好几个热词“照影喊话”“照影威胁”“照影疯了”“照影退圈”……我看到了他昨天晚上发的那条微博,也看到了他说今天晚上8点会开直播。
到了晚上7点半,我还是决定去他家一趟。没办法,还是被道德绑架了。我常常因为太有道德,而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照影他们公司派了个小助理蹲守在他门口,看到我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我让他走,他一开始还不愿意,说没法和公司交代。我说你在这儿他能开门吗?最后总算是被我劝走了。
我用指纹开了锁,客厅里没开灯,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点光亮来。还有说话声,听起来像是在调试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