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他扬眉道:“你不想死,倒也可以。”其姿态仿佛怜悯布施,我心里厌恶,却又不得不回应。
我仰起脸,蹙着眉脉脉地望他。伽莱眉心一皱,些许局促地背过身去。
万明人好男风,生在这方土地上,我不信他心里没有些歪念。就算他真的厌恶,我落在到他手里,索性也恶心恶心他。
从前在渊国,我对贺加秘籍中的惑人之道只有厌恶,却不想还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发挥一番作用,那些被太后逼着和镜中人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也总算没有辜负。
我伸手去捏住他一片衣角,好声哀求道:“殿下饶我。”
伽莱厌恶地从我手中扯去那片布料,扣住我后脑迫使我抬头仰视他。他双眼微眯,是为鄙憎之色,“贺加后嗣名不虚传,专攻这些下三滥的本事,难怪能把那怪胎迷得神魂颠倒。”
我眼瞳一缩,当真是被戳中了痛处。
“既然如此,”他盯着我的眼端详片刻,嘴角勾起一个顽劣的弧度,突兀的刀疤在面上扭曲起来,“我就要你亲自定他的死罪。”
“给他定罪,岂不是也要坐实我的过错?”我强压着心中恐惧,低声问道。
“杀了他,我就放过你和你的那些随从。”伽莱松手将我丢在地上,擦擦掌心,居高临下道,“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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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心力交瘁,等到小奴将我放出来时,我正被热病纠缠个没完。
渊国跟来的御医煎了消热的药给我服下,又替我重新换了伤口上的药。过了晌午,我摸着仍是烧着的双颊,想着这病一时半刻是好不成了,只能叹气。索性整了整面容,抱上一卷白麻纸出了殿门。
那日伽莱说得清楚,若我肯坐实伽萨的罪名,他便承诺往后与我相敬如宾、不再刁难;若我有一丝半点的疏忽,不光保不住伽萨,就连我自己同渊国带来的人都要一道殉他。此刻我才明白,连卿所能争取到的,就是我在讼状书中搬弄文字的机会。
要说与我相敬如宾,我是不信的。伽莱如此厌恶我,怎会将眼中钉置之不顾?如此想来,我更愿意跟着伽萨赌一回。
看守地牢的金甲守卫细查过我的密令后慢吞吞让开身,露出一道狭窄破旧的铁门,叫我想起那只被囚于笼中的虎来。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牢笼中关的不是伽萨献给万明王的虎,而是伽莱用以献祭王位的少主。
那时我在陋室中整日胡思乱想,忽地想起礼官说的话来。其实这少主的身份也不难猜,只是我乍入晟都,不明局势,才一直未能明白。现下想来,能为万明王镇压乱党的也只有伽萨一人。
是我将来的夫婿,还是我手下的亡魂,皆在他一言之间。
地牢中阴冷潮湿,豆大的水珠从腐蚀严重的壁中渗出来,四处都升腾着一股腥臭刺鼻的霉味。
我掩住口鼻,提着衣摆穿过逼仄甬道。锈迹斑驳的铁门层层打开,又在我身后重重合上,溅起一汪又一汪泥水。两侧的牢房中近乎没有活人,角落里堆满了森森白骨,胡乱地搭成了高塔。仅有的几个还算是“人”的血肉之物,撕心裂肺地扒在牢门上冲我吼叫,叫人触目惊心。
所谓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在最深处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我终于见到了伽萨。他比我想的要好得多,虽被玄铁锁链束在架上缚成了“大”字,起码还能看出人形。
有了先前那些惨状的铺垫,我现下只觉得他能活着就已是万幸了。
“二殿下。”我轻轻唤他。
伽萨垂着的头颅闻声动了动,随即扬起一张占满血污的脸。兴许是骨相生得好的缘故,他纵然伤痕遍布,倒是不狼狈,颇像刚从前线浴血奋战而归的年轻将领。相较之下,我竟有些像个替恶人办事的墙头草。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一望过来,我的心就狠狠抽搐了两下。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望着我,未曾出一言。
这倒叫我有些心慌。
“伽莱叫我来审你。”我自顾自把白麻纸铺在案上,捏起一支狼毫。地牢的血腥气太重,就连洁白如绢的纸上都仿佛洇出一层血色。我低着头,不去看他的双眼,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这麻纸共三份,一份空白以供我书写,一份按死了伽萨通敌叛国的罪名、将他处以极刑,还有一份便是我这些天绞尽脑汁替他圆的谎。虽不能将他从这事完全摘出来,却也总不至于被关在这里。
“你今日这身月白的衣裳,没那件墨绿的好看。”
我下笔的腕一顿,皱眉看过去,正巧瞅见伽萨唇畔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我想怨他不知好歹,又见他周身是血,只好将笔又在砚上沾了一圈,“坦白从宽,别卖弄唇舌,生死可都在这一纸讼状上。”
“我早说过,我并无叛国之举。”伽萨敛起笑意,哑着嗓子,“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罢。”
“你究竟为何要画那些画,又为何私下将这些东西交给长砚?”我悬笔纸上,抬眼打量他身上的伤。除了胯上一片薄布堪堪遮住的要害,其余暴露之处皆布满鞭伤,鲜血淋漓,想来是已经遭过一轮酷刑的。
伽莱额外许我用刑的特权,几番暗示我将伽萨打死在狱中,其情貌和太后要我祸害沈澜时一模一样。
原来不论是什么样的身份,真心憎恨一个人的表情都是那般如出一辙的。
“那些是万明矿藏的分布图。”伽萨正色道,“万明处在大漠中,除了晟都内有水域,其余诸城干旱无比,百姓几乎难以谋生。我想请渊国皇帝在渊国与万明之间设互市,准许两国商人往来,给万明百姓一条生路,难道也有错么?”
“至于你那位副官,他仕途通顺,有送亲之功在身,将来回渊京述职必会受到皇帝亲见。我请他带这些回去,再向皇帝进言互市之事,也算叛国通敌么?”
当然不算。
我提笔记下这些话,打算往讼状书里再添些东西。伽萨耐心地等我落笔,目光不时从墨迹上移至我身上。
末了,他又道:“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审我这些。”
“不错。”我将笔搁在砚台上,沉眸问道,“我父亲嘉王,是死在你手下的罢?”
闻言,他眼瞳一闪,我便知道这事与他脱不开干系。只消他说一个“是”字,我便会即刻将那份圆谎的讼状书烧毁在他面前。
然而他说€€€€
“不是。”
第24章 旧事
我幽幽抬眸盯上他那双蛇瞳,阴暗湿冷的地牢里,那对眼睛闪烁得像两颗暗夜中的星辰。
“没有。”伽萨重复道,“我未曾杀他。”
我将双手交叉叠在腿上,缄口不言,只用目光努力地捕捉他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亦定睛凝注着我,再道:“当年伽莱挂帅,我随他出征,确实在战场上与你的父王对阵。”
“当时万明军队已决意后撤,奈何他率兵穷追不舍,意在一举歼灭我军。”
“可惜他误入流沙阵中,险些全军覆没,是我救他回营。”
我搁在膝上的手猝然握紧,又因伤口撕裂而猛地松开。一颗血珠从裂口中沁出来,滚落在浅蓝的锦衣上,仿佛洇开的血泪。
“你既缚他回营,难道还能放了他?”我心下冷笑。
“我以胜之不武为由,只卸了他的甲就放他归渊军大营,你去军营中……”伽萨忽地变了脸色,剑眉紧锁,似是在极力忍受什么痛苦,我站起身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他一声喝止住了,只好待在原地。
他垂着头,肩头肌肉痉挛搐缩,颈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凸显出来。锁着他双臂的铁链被揪得“€€€€”直响,鲜血从磨破的腕和崩裂的伤口中淌出来,在我眼前将他折磨成了个血人。
我蓦地想起外头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万明人善用蛊毒巫术,难保不会在审讯时对犯人用这种刑罚,听闻最厉害的蛊,不论人畜,一沾必亡。
我快步上前,只见他七窍出血,脖颈一颤便吐出一口黑血,正落在我脚边。
“伽萨,你……”我空举着双手,又不知该怎么办,犹豫半晌也只替他将凌乱的头发拨至耳后。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额角一道小小的疤痕。
伽萨痛苦地吸气,腹部抽动着,血与汗珠混成一片滴下来,将他的伤口泡地发白生皱。他翕动嘴唇,似有意和我说话。我大着胆子上前,踮起脚将耳朵凑到他跟前。随后,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对我道:“摸摸我。”
?
我一愣,总以为自己听岔了。他是要我,摸他?
伽萨挣扎着睁开眼,双瞳中血色翻腾,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放大,身体颤得愈发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撕裂他的身体出来。我恐他即刻就死了,连忙抬手去碰他,可上下扫了一眼,他周身沾满粘稠血液,让我实在难以下手。
人之将死,我不忍心拒他,踌躇再三,只好抬起手轻轻贴在他面颊上,学着旧时母亲的模样软声哄道:“好了。不痛了,不痛了。”
伽萨无力地将脑袋垂在我肩侧,我撑不住他的身躯,只好一手自腋下绕到他身后抱住,一手依旧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我听见他在深嗅,一如当初在客栈房中他对我做的那样。我一直不曾问他我身上究竟有何种味道,可我着实感觉到他的呼吸从紊乱急促渐渐转为绵长轻弱,似乎当真安定下来了。
“我不曾杀你的父王。”缓了约莫一炉香的工夫,他软绵绵地附在我耳边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股湿热黏腻的血腥气味,叫我面上一烫,“我殿中的暗室,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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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地牢中出来,已是晌午时分。
我拖着一身染满鲜血的衣袍,歪歪斜斜地跟在引路的女奴后头,仿佛是伽萨对我用了刑。
他受这一劫,与我的到来相关。招致无辜之人平白受辱含冤,这何尝不是在鞭笞我的良心?
为了适应万明暑热,我的夏衣都裁得极薄,血轻易地浸透衣料,洇在我肌肤上。不知是否因伽萨的血顺着背上伤口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虽走在长街上,却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许是这几日太累了,我安慰自己。
我借口整理卷宗回到殿中休整半日,御医来请脉时见我衣上染血,惊了一跳,我只好再费些唇舌告诉他自己无妨,并托他焚毁了这些衣物。
然而那行医多年的老人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拿眼睛瞅瞅衣裳,再看看我。
“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我捏着鼻子将药灌下喉,忙往口里塞了一颗生津的姜香梅子,含糊问他。
“这衣上的血,含有剧毒。”御医欲言又止,“这蛊毒并非鹤顶红一类即刻发作的毒药,但侵肌蚀髓,长此以往,中毒者会周身出血而亡。”
周身出血,倒是能和伽萨的症状对上。
“可有解法?”我直截了当地问。
“此乃万明秘蛊,渊国医典中甚少记载。”御医跪言,“臣无能。”
我将梅核吐在小碟中,咂了咂嘴,酸甜姜香褪尽,舌上尽是残余的药苦,“无妨,你是渊国的御医,不能解万明蛊毒也正常。”
待他退下,我撑着身子从高阁上取下沈澜给我的锦盒。这盒子自上次取了高武性命后,我心有余悸,便有意不去用它。可现在,我还是不得不将它取下来。
谁让牢里那位中了蛊,我又不能叫他真的惨死。
盒中一个缠着金带的小瓶里,是渊国历代皇帝都要随身携带的神药。传说是上古的先祖沉迷探寻长生不老之方,以药人孩童的血炼入数千种草药中,方能制成此药。小小一颗,能解百毒。相传至今,尚存于世的只剩三颗。
这么稀奇的东西,沈澜居然能舍得给我一颗。若是让他知道我拿这药去救万明的王子,怕是要从渊京千里奔袭来剥了我的皮。
将药藏进衣袖内的暗袋,眼看天色渐暗,我披上斗篷借着夜掩护出了门。
一路摸到伽萨寝殿,那里门户大敞,显然是已被搜检过几轮了。
那一摊碎瓷还散落在地毯上,左边是伽萨小憩的榻,前头是我躺过的床。几日前,他还在这里故意抱着我调笑,如今却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在太后的调教下,我向来不喜被人碰。可他的掌心触到我时,我却也未心生厌恶,实在是奇怪。
凭着记忆,我找到博古架上的小俑,向右扭了三圈。指尖落在那渊国小俑嬉笑的面上时,仿佛蜻蜓轻点水波,唤醒了我一直刻意忘却的记忆。
崇安廿四年,岁末。京中华灯初上,正是又一年的赏灯日。
那年我才六岁,对街上琉璃雕花的灯好奇得很,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在贵人馨香的衣袍底下钻来钻去,沾了一身脂粉香。因我是嘉王府的公子,样貌生得圆润喜庆,且年纪不大,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并不恼我,反而从荷包里掏出糖来逗我玩。
我吃着糖,更加乐得自在,忽而瞥见一个身影局促地站在一间泥偶店前。
那是万明来的质子,因相貌奇特而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贵族的公子们不屑于与他交谈,平民家的孩子又都惧怕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暖如春光的灯火下,像一尊僵硬的冰雕。
我记得他绿色的眼睛,跟两颗碧玉珠子似的,比嫡母簪子上镶的那些还要漂亮。几日前我随母亲入宫见太后,在宫墙边见过他。他缩头缩脑地蹲在地上装一条小狗,却没能藏住狼的棱角。
我也没能意识到,狼是不能当狗喂着玩的。
甜糕递到他跟前时,那小狼崽子凶狠瞪我一眼,可我非但不觉得害怕,还想伸手摸摸他蜷曲的头发。结果可想而知,他一把揪过我的手塞进嘴里,张口咬下去,仿佛要撕下一块儿肉来。
我满以为他要把我吃了,又哭又嚎,引得一大群宫人跑来护我。一个俊俏的宫女姐姐将我抱起来哄的间隙,我瞥见那万明质子又蜷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挨着宦官们的拳打脚踢,还不忘伸手将甜糕捡起来胡乱地往嘴里塞,糊得满脸都是。
我见他可怜,又指手画脚地叫他们不许打人,急得话也说不清楚。再后来,便是我母亲梁氏匆匆赶来将我带走。
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遇见他,真是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