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蛇神,会不会同我梦中遇见的一个样儿呢?
那般粗壮的蛇尾卷着我的腰又托住我的腿,光滑细密的蛇鳞从腿间摩挲过去,轻轻一拨便将我推到伽萨身侧,无瞳巨眼紧盯着我与他缠绵的每一个动作。自我到万明,这样的梦境每三五日便会出现。我几乎可以断定,伽萨在初见时便对我下了蛊,指不定就在那夜的水里。
什么以诚相待,还不是暗地里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上头传来细琐声响,悄悄抬眼往上望去,正有一团黑影蹲在树上。我心中一惊,当即吓得敛声屏气,背后缓缓浸上一层冷汗。
总不至于真有大蛇要来吃我罢?
可我与伽萨也算有过肌肤之亲,按理它不该来找我。那么……
我大着胆子再向上瞅,只听“啊€€€€”的一声,稚嫩的尖叫伴着树枝断裂的声音一同滚落下来,将我结结实实地压倒在地上。
不是什么蛇精蛇神,是个粉团儿似的小姑娘。
我被她兜头一砸,眼花缭乱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心脏在胸膛中被摔得嗡鸣起来。
待到眼前逐渐清明,我才看清这小丫头。她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衣带连一点儿泥也没沾上,此时正扑朔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死死环在我的脖子上,仿佛还在抱着那节树枝子。
听闻异域有一种无尾的灰熊,常年抱着树干睡觉。她这举动,倒和那熊差不多。
我想着好笑,又因摔岔了气,不免断断续续地喘出两声支离破碎的笑声来,听着比哭还难受。于是老老实实地敛了声,只道:“你是哪儿来的小姑娘,没摔坏罢?”
因我这几日被伽萨抓着学了好些万明话,小孩儿张口时我也能听个三五分明白。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睁眼见是个不熟的异国人,吓得张着嘴忘了话。我揉揉她鸡窝似的脑袋,仿佛点中了她的什么穴道,叫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小丫头张嘴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是什么话?我哑然失笑,支着身子半坐起来,那小姑娘亦磨磨蹭蹭地从我身上挪下来,仍将一双好奇的目光盯在我脸上。
“你看我像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故意逗她玩。
小姑娘拍拍手上的泥,小手一挥道:“我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女人了,阿娘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当女人罢!”
?
这观点清奇不俗,与伽殷公主的嫂嫂论有得一比。
“以偏概全,有失公正。”我抬手摸摸她鹅蛋似的圆润小脸,“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独自在这里爬树?”
小姑娘不躲,抱着膝蹲在我跟前,手里执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她垂着嘴角,闷闷不乐:“我叫伽宁,我爹爹是王长子,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阿娘怀着弟弟,日日头晕恶心,没空管我。今日二叔带人到殿中,说爹爹身边的巫族小奴动了他的东西,爹爹就把我赶出来了。”
王长子……不就是伽莱么?难怪伽萨今日一早出门,原来是去报当日搜宫之仇了。
我不免想起那日在殿中所受之辱,心里横生出一股恨意来,手也逐渐滑落至伽宁脆弱的脖颈上。她单纯得像一只羔羊,温热的血液在薄薄的血管中流淌,而我的银甲就抵在那跳动的肌肤上。只消装作不甚刺破一点,银甲中藏的毒便会渗入她的血液。
伽莱自以为权势滔天、胜券在握,才敢对我肆意凌辱、百般折磨。可惜他没算到,上天会因为看不惯他的暴虐而将他的幼女送到我手底下来。
积压多日的恨意和怒火一并倾泻而出,究竟是他先将我丢入军营为妓,还是我先将这一具尸体送还给他,可还说不准呢。
“你怎么不说话?”伽宁丝毫不曾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危机,还抿着嘴在地上画小人,“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抬起眸子看过来,斜斜歪着脑袋,像只柔软的小兔子。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随即感到一种深深的羞愧。祸不及子女,我这是怎么了,竟想对一个垂髫小儿下手!这简直是疯魔了!
“我叫……沈鹤眠。”我自觉搭在她颈上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失了全部的力气,连抽动一下手指也不能够。努力再三,最终也只是装作无意地拂去了她肩头的一片树叶。
伽宁的神情逐渐从淡然变成了惊讶,她撒下树枝捂住嘴,不敢置信地压低嗓音:“你就是爹爹说的那个要给祖君为后的狐狸精?那你有六十岁吗?”
“我现年十九。”我被她这天真烂漫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拖着疼痛的腿站起身来,错开了她童稚的目光。
“那……那祖君可比你老了四十八岁呢!爹爹比你老十岁,阿娘比你老五岁,我比你老、唔,你比我老十四岁。”伽宁边扒拉着肉肉的手指头算算数,边轻快地迈着小短腿追我的步伐。我听着她算年纪,一口一个“老”字,简直要飞奔起来。
我才十九岁,已经用得上“老”这个字了。
不光如此,我在伽莱心里是个狐狸精,在他的女儿心里是个老狐狸精。
“沈鹤咩,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等等我。”伽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甚至举起小手来抓我的手。她这般娇憨纯真的性格,和伽莱当真不像父女,或许是从她母亲文氏那儿继承来的。
“沈鹤咩,你怎么总是不说话?”伽宁一遍又一遍念着我的名字,“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羊叫,你想不想养羊?我叫爹爹送你一只羊罢!”
哪里像羊叫,分明是她念错了!我苦笑道:“不必,王长子尊贵,我不敢收他的礼。”
“爹爹说你们这种狐狸精,都会吸男人的精气,是不是真的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尤其多话,伽宁又实在是其中的佼佼者,句句问得我眼前一黑。
不过我也渐渐明白了伽莱恨我的缘由,半数都来自关于贺加人的谣传。什么食人精气、惑人心智、招惹大灾、祸乱朝纲,怕不是在说话本里的妖精呢!至于另一半,自然还是先前的那些,体弱多病、身为男人却差点占了他母亲的位置,还与伽萨走得极亲近。
总之,想与他缓和关系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被伽宁问得头昏脑涨,哪怕她实在灵动可爱,我也答不过来她的那些问题。正想着如何脱身,恰巧见白虹从远处过来。
“主子这就要回去了么?”他惨白着一张脸,“要不,咱们在外头再多逛两个时辰罢?”
此话一出,我心知不对,将伽宁往白虹身边一推,拔腿就往寝殿里走。
而甫一踏进殿门,满目血色就将我团团包围。
作者有话说:
咩咩do1佛油x
第32章 站队
一片结实的胸膛蓦地挡在我眼前。
青云挡在我前头,血迹斑斑的躯体遮住了那一地残肢断臂。他目光一凛,将我身后的白虹盯得打了个哆嗦,继而道:“别看,主子。”
我一偏头,他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左右是不让我看。血腥气直冲脑门,流淌在地砖上的粘稠血液仿佛还带着温热,好似刚刚从人体内涌出来。我不过出门一会儿,这殿中竟像遭了血洗之劫一般!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顾不得那许多,飞快地拨开青云。
顷刻,整片炼狱般的场景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数具被割去四肢的尸体横陈在殿中,或仰、或伏,或是扭曲得如一条臃肿的虫蛹。他们双眼翻白,显出死灰色,更有甚者连脖子也被钝刀割去了一半,翻卷的皮肉里头半掩半露着森森白骨。割下的手臂与小腿零落各处,淋漓鲜血被人刻意地洒抹在殿内的木具、墙砖上,四处猩红一片,在酷暑里蒸出了难捱的腥臭味。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他们的血上,隔着厚厚的靴底亦能感受到滑腻血液在靴与地砖间流动,就像渊国雨季里御园的烂泥。我的心在胸腔里嘶吼哀鸣,作呕之欲翻涌上来。在一股腥秽热浪迎面涌来以前,我抬袖掩紧了口鼻。
砍去四肢,使人在地上扭曲如虫蛹,是为万明的蛹刑。再从脊梁上一刀划下去,人皮向两边展开,状若破茧而出的蝴蝶,是为蝶刑。我听说过这等酷刑,却未曾想这么快便亲眼目睹,亦没想到着情景如此骇人。
更让我心生惧意的是,那些死人并非我殿中奴仆,他们是被人特意丢进这里,为的就是恶心恐吓我。
“去、去拿我的剑来。”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支离破碎的字眼从颤抖唇瓣里扑簌落下。
晟都建筑多为高台,以近太阳之意。其中主殿最高,东西两侧各有一段白玉台阶,分别通向两座偏殿。故而这恶人能避开伽萨而入我住处,造这么一通大孽。青云一众人原是想趁我不在赶快收拾了,没想到我就这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我手里握着出云,寒光萦绕的剑刃挑动离我最近的那颗头颅。
它在地上滚了半圈,露出一张吐着长舌的鬼脸来。我认得他,伽莱身边那个谄媚的侍奴,领着人来搜我身的畜牲。
巫奴……伽莱。
这怕不是伽萨动手解决的那一批巫奴罢?他竟会下如此狠手?!
我当即问道:“伽……二殿下还未归?”
青云答:“殿下现在东君殿侍疾。”
东君殿是万明王寝宫,想必那老人家昏了大半个月,终于有转醒之象了。他若一醒,如今的局面再生变故,我的处境只怕要更艰难。
真是头疼。
我闭着眼快步从那群尸首中走出来,忍着恶心小跑至殿外阶前,才松开袖子大呼了几口气。回首望去,白砖上凌乱列着沾血的脚印,一直沿伸到我足下。再看手中血迹斑驳的剑,倒像是我发疯杀了人。
放到从前我恐怕看一眼就要晕过去了的场面,这次倒是难得的冷静。
多亏伽莱,让我牢狱中走一遭,胆子吓大了不少。
俄而,我想起一事。伽萨必不会将尸首塞进我殿中,这事十有八九又是伽莱做的。若是让他将这些人的死又赖到我头上,我就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他一只手就能捏碎了。
我盯着剑上缓缓下淌的血迹,心烦意乱地踱着步子,猛地一头撞进了一人怀中。
伽萨微微喘着气,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脏比平日里跳动的快了不少,想必是一路赶回来的。
“眠眠,别怕。”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来,錾金蛇纹缠臂环硌得我背后生疼。他怕我跑了似的越抱越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都箍碎了。
我瞧着他那样好像比我还要害怕,松手将剑丢在地上,“哐当”一声响,激得他突然醒悟过来。他松开手又扶住我的肩,关切道:“没事罢?”
“没事,几个死人。”我闷闷的,并不想再去回忆殿中的猩红血泊,装作轻快道,“我小时候见过人被活活打死,不怕这些。”
伽萨不语,双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指尖绕弄着我的发丝。不知怎的,一种紧张感迎面扑来。抬眼望去,伽萨眼底那池暗沉的深水,竟漾起了一丝涟漪。他那张凶狠残暴的面具上,有了一丝裂痕。
他在担心什么?
“把那些脏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伽萨意识到我的目光,眼神沉了下去,一池波动潭水再次归于平静。
青云一众俯首领命,正要往回走,我伸手将他们拦下了。伽莱穷追不舍,我自然只能迎战,他想挑我这个软柿子拿捏,却忘了我好歹也是深宫中养大的。
万明的招术野蛮,渊国的对策阴毒,不过是棋逢对手。
“去找个匠人来,”我的心砰砰乱跳着,只能攥着一口气,颇有些亲昵地贴近了伽萨,半倚在他怀中,对着青云用万明语道,“唔……剥皮、削骨,制成扇子赠还王长子。入暑了,该凉快凉快。”
青云眼瞳微缩,似是没想到我会出此计策。我心里一紧,不由地攥住了袖子。他候了片刻,见伽萨无意出言制止,领命去办了。
我长舒了口气。
幸好他去了,若是再拖一会儿,我怕是连声音都要抖起来。
剥皮制扇是先帝所创的刑罚,虽只有耳闻,也不妨碍我拿来唬人。如此残忍的举措,伽萨总不至于嫌我弱小无为了罢?
这东偏殿乱成一团,风水也坏了,自然是不能再住的。我心里盘算着找个借口搬出去,再将温辰一干人安排到身边。伽萨这里虽好,到底也不能轻信,还是自己的人最放心。
我正要开口,伽萨却牵起我的手顺着玉阶往上走。
玉阶不长,日光洒落在阶面上,闪烁着粼粼金辉,一如我登上长阶向万明王献礼那日。但现下我不是孤身一人,伽萨,他在陪着我走这一段路。
那么我以后的路,会不会也有他呢?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却立刻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我将来是要回渊国的,眼下不过是做戏罢了。他是渊国的敌人,我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我暗自拧了自己一把,收敛心绪,默默跟在伽萨后头。
不知不觉进了正殿,我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这一迟疑,竟又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照他的意思,是我以后要与他同住了!
“我倒是不知道,沈公子还有这等胆气。”伽萨阖上门,将我抵在了门上,审讯的目光从上扫到下。
我缩了缩脖子,自觉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来,只好抬手抚上他的胸膛,笑道:“这胆气,是二殿下给的。”
“你让我放手去做,说万明是我的天地。”我缓缓走近了他,垫脚在他耳边呵气道,“我在自己的天地里,想撒回野,不成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伽萨眸色暗沉,不知是夸还是哂。
他这语气让我听得难受,索性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敛衣坐在桌边:“你又要嫌我不好。”
“锋芒太露,下手太狠,不像你。”伽萨亦在我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