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40章

直到伽萨眇眇忽忽的身影在王宫的万千灯火中逐渐变得明朗,我抬袖拭过眼角,撩起车帘。

“我同她什么也没有。”神使鬼差地,我对他道。

伽萨未出声。

他牵着马从我身边走过,连眸子也未斜一下。

第47章 赶趟

外头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鹅毛似的雪堆在地上能埋过半截儿小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听起来叫人烦躁得很。

我自讨没趣,吃力地将腿从雪中拔出来,一不留神便滑了一趔趄。恰在此时,一双手扶住我的胳膊,抬眼瞧去,一张许久未见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立时让我好受了些。

“公子小心。”容安仔细地扶着我的身子往轿辇处走,暖黄的灯光映在他乌黑的眼瞳中,像两轮圆润的月亮。万明的风沙洗去了他脸上的稚气,半年未见,他已经与我齐头高了,身子也比先前结实了些。

再看一旁执伞挑灯的桑鸠,他虽怯了许多,动作却还是忠心的。他奋力将油纸伞遮在我头顶,自己肩上则氤氲着两片极浅的水痕。

坐上轿辇,我一手接过伞,一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瓮着鼻子道:“许久不见,你们可都还好?”

“谢公子挂心,我们都好。”

他们二人各自撑起一把伞,随辇而行。容安犹豫片刻,腔里带了几分心疼道:“只是方才扶着公子,觉得好像轻了些。”

我抬指隔着袖子抚摸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面上笑道:“不妨事,养养就好了。”

趁着夜色,我们几人偷偷钻入东君殿内的住处。经过侧门时,那些金甲守卫竟都抱着刀倚柱酣睡,细瞧,那脖子上似是沾着血迹。我伸手一探,果然都没了鼻息。

“今晚都早些休息,明日恐有大乱。”我低声嘱咐道。

步入偏殿内,贵妃榻上歇着一抹竹青掠影,纤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闻珠帘卷动,她回眸望过来,双瞳漆黑,眉尖微蹙,眼下含泪似的点着两颗小痣,病容中还显出三分傲气。发上束着点银蛇扣一晃,敛了半屋的烛光。

这娉姑娘的扮相也太娇柔了些,好似要病死了一样。

她见人来,扶着棋格缓缓起身,摇曳得同那袅袅入天际的炊烟一般,行走时又如风拂柳,如云飘摇。待到我跟前站定,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收了病弱身姿,恭敬一礼,“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这些日子劳烦姑娘了。”我与她点头示意,她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这也太柔弱了些。”我望向窗外,一道轻巧矫健的身影从侧门飞奔出去,着装与方才已经不大相同了。步至棋盘前,那白子看似行棋张狂,其实已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被黑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气数将尽,只差一步便会被吞吃干净。

这几日的工夫,莫非伽萨已经稳定了局面,甚至将伽莱推入了更加险要的处境么?

我仔细端详着棋局,却见一颗白子遗落在外侧星位上,像是弃子。

死者、弃者,皆为败军。

我将一侧散落的棋子收回棋盒,转身只见桑鸠、容安二人各自忙着,无人接我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只当他们是累了。

容安点了炭炉,待屋中暖和起来才来为我宽衣。我缩进被辱中,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那样子实在是柔弱,真的无人看出端倪么?”

桑鸠手上忙着剪烛芯,道:“方才四殿下和娉姑娘下了好久的棋,什么都没看出来,只问公子身子是否好些了。奴跟着公子这么久,也不大能辨出来,何况他们?”

“这倒是神了。”我点头道。

“公子,”容安很是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替我往被子里塞了个暖手炉,道,“娉姑娘扮得可比公子康健多了。”

“什么?”我很是不解。

容安皱了皱鼻子,眼里盛满担忧,深深叹了口气。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慢慢地躺下身。

或许,我的身子当真已经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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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料,刚阖眼不过片刻,外头便喧闹了起来。

屋外的踏雪声渐渐近了,随后是桑鸠旋帘而入。他€€€€€€€€抖去身上的雪,忙推醒缩在床脚的容安,再撩开床前的帷幔,我已扶着床慢慢坐起身。

“外面的守卫都死了,有巡夜的宫奴说看见王长子身边的人昨夜出入东君殿。”桑鸠飞快道,“万明王大发雷霆,正在正殿训斥诸位王子。”

我抱着被窝眯了眯眼,实在是困得挪不动,只好拽来桑鸠冰凉的手贴在面上,一阵寒意窜上来,人方才清醒了。

“走。”我迅速洗漱过后令他们取来箱底的素袍,裹了件白裘就要出门。

“公子,怪吓人的,听说有的脖子都断了半截,血流得到处都是。”桑鸠用小钳夹住两块炭饼放进新换的暖手炉,贴心地套了个锦套在外头才递给我。

他们有些时候没跟着我了,自然不知道这半年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死人堆在寝殿也好,被虎豹豺狼追着咬也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步至门口,抱着手炉笑道:“那不是正好看热闹么?”

“公子是不是要见二殿下?”容安抱着伞过来,多嘴问了一句。

我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

是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与伽萨分袂之事。

踏上通向正殿的长街,才走了几步路,我已经累得头晕眼花,两耳还需分神听着他们讲近来发生的事。

左不过是唐夫人被贬为贱奴,关入宫中寒庭之事。而她身边的女奴竟反咬伽莱一口,指定他与唐夫人来往密切。万明王疑他有谋逆之心,严厉斥责一番后将其罚在殿内闭门思过。

“你说,这女奴反咬王长子是为何?若是保住伽莱,或许往后还有机会救她的主子出寒庭。”我随口问道。

“当初秦美人之事,也是她身边的宫女禀报太后娘娘的。只要给足了好处,就……”桑鸠老实道。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发觉不对,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我的神色。

女奴背主忘恩,必然是受人挑唆被人收买,与他被太后笼络之事如出一辙。

我想敲打他,却并不想以过去之事过分苛责他,便道:“他们万明王宫的事,和咱们无关。得了,凑个热闹,高兴高兴,谁要管他们。”

待到我千辛万苦得爬到正殿,里头早已肃穆一片。

伽莱垂首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唯独在我经过身侧时斜了斜眸子。后头跟着一群人伏倒在地,巫奴中夹杂着几位儒雅老者,想来是太傅一类的师长。而一人被铁链扣着伏在地上,那身装扮与昨夜娉姑娘离去时一模一样,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跪在这的还是伽萨与我,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我喘了口气,颦眉垂眼站在殿里,摆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万明王许是刚动了怒,内里空虚,说话也中气不足。听闻他夜里已经开始咯血,没几日好活了。

呸,早日下地狱罢!

心下虽这样想,我面上依旧泫然欲泣道:“听说死了人,我害怕。”

“害怕?”伽莱嗤笑一声,仅有的绿眸里泛着森森寒意。

“我没见过死人,不能怕么?”我捂着嘴咳嗽两声,再道,“昨夜听见几声奇怪的声响,吓得我一夜未敢阖眼,今早天大亮才敢出门,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大哥的侍奴半夜跑进父王殿里,把侍卫都杀了!”伽牧躲在其余几人后头,悄悄朝我道。

我故作惊恐地捂住嘴,看上去几欲昏厥。

伽萨负手立在一旁,金色蛇瞳盯着万明王,似是在等个决断。

“逆子!”万明王闻言再次大怒,不住地咳嗽起来,似是连心肺都要咳穿了。身侧的阉奴立刻上前去,再退下时手里捧着一块染血的帕子。

“儿臣没有!”伽莱辩解,“父王明察!”

他俯身,前额重重叩在地面:“儿臣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此次遭人陷害,儿臣不敢奢求其他,但求父王明察秋毫!儿臣的这条腿,这只眼,俱是为万明丢的。蛇神在上,若儿臣有不轨之心,愿立时七窍流血而亡!”

七窍流血岂是说有就能有的?我心中思量着,仅凭这些确实难以将伽莱彻底击垮。可万明王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伽莱若有此举,无异于提醒他时日无多。万明王既然千方百计地续命,自然是无比忌讳,人之将死,不知是否会不论是非,迁怒于他。

“你以为如何?”正此时,万明王突然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一紧,答:“不知。”

越是紧要关头,我越不能任意表态。

他转过脸,目光一一掠过殿内的王子公主,面上阴郁一片。见状,我又道:“王上不如细细查问,不必急于一时,伽莱殿下虽莽撞,却也不至于如此大逆不道。”

细查,才能有机会将证据做得周密,让他永无翻身的机会。

“禀王上!”外头跑进来个小奴,“扑通”一声伏于地上,泣道,“文妃听闻大殿下被王上斥责,心惊难产,血崩而亡。所幸文妃诞下一名小王孙,奴特来请王上示下。另,相国文谡与耶律浑二位大人在殿外求见。”

救兵来得真快啊。

话音刚落,二位老臣便颤巍巍地进来,对万明王行叩首礼。

末了,耶律浑率先侧目对我道:“几日不见,不知贵人的箭伤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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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罚跪

“什么箭伤?”万明王喉中瘀着血,说话也含糊。

我估摸着他时日无多,心中窃喜,徐徐吐出一口气,从容答道:“冬狩那日,不知谁将我当作猎物射中了。我想着那人并非有意,亦不想扫了诸位王公的兴致,不如自己认下,只当是运气不佳,将养几日便无虞了。”

“贵人真是宽仁。”耶律浑人如其名,就爱把水搅浑。

他对我向来是趾高气扬之姿,似是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我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的恨意一阵压过一阵,咬牙笑道:“所以我恳请王上细审此案,不冤一人,也不放一人。”

言下之意,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伽莱前来。如今我愿意为伽莱求情,也劳烦他们不要再为难我。

“多谢贵人金口玉言。”耶律浑与文谡对视一眼,见好就收,俯身再拜。

热闹是凑上了,人险些又遭一回难,我暗自嘀咕。

眼见万明王下旨让重兵把守伽莱住处,将他囚禁于殿内不得出,其余巫奴与王师皆扣于大牢候审,我便想事了拂衣去。

“公子今日这件衣裳真素,跟雪一样,好看得紧。”踏出殿外,伽牧便跟上来与我说话,语调很是轻快。

他自幼在宫中受尽折辱,伽莱为人跋扈专横,想来给了他不少难堪。如今见伽莱失势,他嘴角抑不住上翘,满心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我正要提醒他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不可太过忘形,却听后头冷言冷语。

“明知昨夜宫内有刺客,今日穿得这样素净,是想咒父王么?”伽萨冷着张脸挑我的刺。

昨夜就不搭理我,今日甫一见面,竟往我头上扣了这么大个罪名,等同于说我大逆不道!

我心里一阵苦水泛上来,险些连鼻头都发酸了,却转念一想,又敛了心绪。

他前两日还为我心痛如绞,再恨也不至于今日就大张旗鼓地让我受罚罢?

伽萨定定地看着我,唇角微垂,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二哥,你别这样说。”伽牧连忙替我申辩起来,“沈公子是什么人,二哥你是清楚的。”

我垂眼看了看这身衣袍,从头白到脚,确实素净得很。我为何穿这一身,他应当是明白的。

既然万明王下旨不让贺加百姓为无辜死去的同胞落泪,我今日便要周身着素,如披丧服地到他跟前走一走。

将来我还要为他们立碑,找个吉穴安葬,让所有人都为他们哀悼、服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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