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记忆也能同树叶般冬日飘零作泥、春日枝头重生便好了,总不至于让我如今似无根之萍,不论往何处漂泊,终究不识故乡。
我双眼微阖,看着院里渐萌新枝的树木,忽而一抹殷红跃入眸中。妖艳、诡丽的一抹红,尤似女子唇上染的胭脂,却是上扬之态,仿佛是谁失手溅上去的。
它便那般附在叶上,或颤或静,好似在邪邪笑着。下一刻,却顺着叶脉滴落在地,溅入沙土之中。
细瞧,那土壤已然被染做了赭红色。
我心中骇然,尚且来不及细细分辨,身后的宫奴便推着轮椅过了那片地,至一座白玉殿前。伽莱俯身,抱我上了玉阶。
他的双臂有力,步子却带着几分颠簸。我在他怀中虽被紧抱着,仍觉像在浪尖扁舟上飘摇,这般感觉,叫我熟悉得很,脑中竟飞快闪过一段模糊记忆。
记忆中,我同一温婉淑静的夫人同坐画舫之上,船厢外是许多小奴正垂杆钓那湖中鱼儿。甫见那线倏地绷直,将杆子拉了个半弯,小奴赶快一提,便有泛着粼粼银光的小鱼落入篓中。无须多时,桌上便多了道银盘装的姜醋鱼羹。
彼时虽亦身处波涛之上,心中却觉得安稳恬静,不比如今……
“大哥来了。”殿中宝座上歇着一俊朗男子,他唇畔噙笑,薄唇开合间却隐约露出一对尖尖犬齿,似是要将人啖之肉、啮之骨。
如今的万明王伽牧风光无限,眼底的阴云却日渐密布,行为更是愈加出格。那些小奴闲谈时我曾捉到三言两语,说他以撤兵为筹码,向我的母国大渊求娶公主。
可我总觉得,渊国中并无什么公主。
伽牧凉薄的目光投过来,我霎时舒展了眉心,伸手勾住伽莱的颈,撇过脸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故使性子道:“我想回家。”
伽莱的心跳乱了一瞬,竟低声来哄我:“念卿,不怕。”
我捏着委屈嗓调,极细地“哼”了一声,目光飘离了他那张生着疤的可怖面容。越过他的肩,我见远处几个小奴压着个青衣染血的女子过来。
那女子浑身遍布伤痕,虽虚弱无力,却更显步子飘袅若踏清风。素帛轻€€,似是随时将乘风而去,归于天上玉京。可她赤裸足下又布着鲜血,步步生着猩红之花,仿佛要堕入阿鼻地狱,与恶鬼为伍。
“那是谁?”我觉得她眼熟,尤其是双眼上蒙的一缕白绸,叫我尤为熟悉。
“是大哥为你寻的药,神农谷被焚后存于世的最后一位药人。”伽牧双脚交叉搁在案上,双手叠交于腹前,“云时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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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微风拂面,空中的寒意少了许多。
我坐在檐下看宫道上的几个小奴放纸鸢,五彩的纸鸢将这素白的宫墙都衬得终于有了些生机颜色。《万明奇闻》中说,夏秋季孟之交,万明郊野风极大,可将大筝托入高空,其骨上缚着百十个竹哨,遨游天际时声若龙吟鹤响,又如千军万马破阵而来,若用于军前,则能鼓舞士气、威慑敌军。
真想亲眼瞧一回。
“咳咳。”一旁的药人女子从失血而致的昏厥中苏醒,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
她纤细的左腕上扣着个金环,又有一条细细的链子牵到门环上将她锁住,这般姿态令她整夜不得安眠。那日他们着人剥去了她的衣衫,用尖刀刺入心口为我取血医病,我怯于窥视,闭上眼去,耳畔却听伽莱伽牧二人乐得自在。
从前,他们亦是这般羞辱我的,不过是仗着我那时神智浑沌,不懂挣扎罢了。
如此想着,我对那药人渐生出一股同情,取下膝上的薄毯披在她肩上。女子轻轻一颤,干瘪眼眶上覆着的睫羽抖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她被药哑了嗓子,说不成话了。
既不能视,亦不能言,我初见她时的几分怯懦也消减了,仔细打量起她的容貌来。脸若水杏,眉若远黛,薄唇轻抿,面上透着一股淡漠寡情。
她虽无情,心血却着实有奇效,让我渐渐能回忆起过往的点滴琐事。然而琐事终究是琐事,有无都一样,难解我当下困境。
“我总觉得,见过夫人。”四周小奴皆不在,我看累了纸鸢,与云时絮说起话来,“只是想不起究竟在何处,又是为何缘故。若是冒犯夫人,纯属无心之失,请夫人谅解。”
我伸手替她裹紧了薄毯,却被她突然一手抓住手腕。那只干瘦的手上五指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死死钳住了我的腕将我拉向她。与此同时,她面上也变得狰狞起来,空洞眼眶里渐渐盈满了血泪,淌在白如素宣的面上显得尤为可怖。
那张失了血色的薄唇开开合合,重复地对我比着口型,其间却只发出了暗哑的嘶吼声。
我紧盯她的唇瓣。艰难地从中读出两个字。
伽萨。
她是与伽萨有关的人。
这段日子里,我见到的每一个或伤或残的人,都与伽萨有关。他早已曝尸荒野,伽牧与伽莱究竟多恨这个兄弟,才能这样斩草除根?
近侍的小奴因声前来查探,勒令云时絮松开了我的手。我垂眼看了看,腕上俨然四道紫红伤痕,但胸口的灼痛很快将这手上微不足道的痛感压了过去。我坐在轮椅上忍着心上痛意,任由小奴将我推回了屋。
被长久地困在这里终究不是办法,我屈起指节压在额侧穴道上,看了眼云时絮瘦弱的身影。
我要等一个转机,若是没有,我便自己挑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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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我睁着眼听外头梆子声过了,便故意摸出枕下压着的蛇纹玉佩,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碎在地。
清脆碎瓷声过了不多时,走廊外头便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小奴慌张地秉烛而入,问道:“怎么了?”
我倚在靠枕上,面上挂着淋漓虚汗,吐字若蚊吟:“心痛,快去请御医来救我,我要痛死了。”说着便作势将颈子一探,假装要吐出血来。
小奴原先半信半疑,眼下见我一副要死的模样,陡然慌了神,二话不说便转身去找了御医。那白胡子的渊国御医临到我跟前时,我险些要热泪盈眶,然而一见身边坐着的伽莱,只能再将眉一蹙,故作病弱委屈道:“我原不是存心要扰你休息,只是心上突然痛得厉害,怕命不久矣,死前想再见长平君一面。如今见着了,我死而无憾……”
伽听着我说了三五个字便皱了眉,强压着困意道:“念卿,你别怕,有我在,你能长命百岁。”
我含着眼泪望他,唇角微微搐着,似是极为悲伤,片刻又扭过头去,抬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借着指尖在眼角轻拂的工夫,我眸子轻轻一转,余光自指缝间瞥见伽莱愈加担忧的神色,便知这一计苦肉计用对了人。
待我佯装平复了心绪,御医才上前为我诊脉。伽莱在侧虎视眈眈,这般阴冷目光下,那老人先是打了个哆嗦,后才将颤抖的指腹按在了我红痕未消的腕上。
“这……这……”御医仔细探着我的脉,眼里流露出疑惑声色。
在这段时间用药人心血调理过后,我的身子其实已然好了不少,他要诊也诊不出变坏的迹象。
我同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果然,御医犹豫半晌,对着伽莱道:“公子……”
伽莱眼神一凛,便将一道眼刀剜在他身上,可怜的御医连忙改口道:“念主子身子应当已无大碍,许是还未好全,所以仍 会有心痛之象。”
“便是说,他已经转好许多?”伽莱问。
“是,是。”御医擦了擦汗,连声应道。闻言,我朝内侧过脸,悄悄翻了个大白眼。
罢了,他也只是实话实说。
而后,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激动嚷道:“可我偏生痛得厉害,可见是你医术不精,诊不出我的毛病。若有一日我死了,我……”我捂着嘴咳嗽连连,仿佛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才能罢休。
御医闻言一惊,慌忙跪下叩首请罪。伽莱见状安慰我道:“念卿,既然他说你好了,那你定然是在转好,千万别多想。”
“是啊,病中最忌惊悸忧思、心烦气躁,念主子须得平心静气,心情舒畅了,这病自然就好得快了。”御医飞快地接了话,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回的心痛来得蹊跷。
我心中一阵好笑,又双眉倒竖,撒起泼来:“你们怕是有事瞒我,故意不叫我知晓,是不是我生了大病,活不长久了?长平君,你说实话,你叫他说实话,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否则睡觉也不安生!”
“念主子,你确实没病啊!”御医被我缠得头昏脑胀,抖着双手又急又怕,只能把火气往肚子里咽。
“什么庸医,我要打你!”我挥手叫小奴将他拎到我跟前,又把伽莱往一旁推了推。他被我推得厌烦了,索性起身站到了一侧。
我看准时机,扑腾着往御医那挪了挪,左手抓住他的领口,右手高高扬起。
这白须老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叹我这渊国皇室养出来的公子怎么成了这般疯癫模样。我虽不知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也明白应当是知书达理、矜贵异常的。可惜如今我叫“念卿”,久病成疯的念卿。
我偏要发疯。
伽莱疲惫打了个哈欠,他闭眼的瞬间,我将袖中藏着的玉佩及早已写好的字条塞进了御医的领口。
御医惊讶地看着我,我将手一松,道:“罢了,才不要打你,讨厌你!”说着便躺回了床上。
将屋里这些人遣散,伽莱端着烛台陪我:“晚上闹这么一出,现在可愿意睡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语:“我要长平君陪我。”
伽莱挑了挑眉,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和衣躺在了我身侧。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眠眠失忆了,但是装病技能已经刻进了基因,因为这孩子从小到大都病着没好过~
下章让萨老师在梦里刷个脸。岩窟里的大蛇如是说。
第62章 交易
€€€€眠眠。
我依稀听见有人喊我的本名,声音被浪潮推涌而至,仿佛近在咫尺。
那道男声低沉、缥缈,却好似含着万般悲戚,只在我耳侧轻风似的一触而过,拂动了鬓角垂下的一缕发。
我身处迷雾中,伸手去探,那声音忽地飘远了,像是在躲着我。
€€€€眠眠,数月不见,万望安好。
身侧游过一截漆黑的蛇尾,黑亮如墨的鳞上夹杂着金色纹样,让我猛然想起了被伽莱斩断的那条小蛇。它每每咬我,我脑海中便会出现一道身影,起初以为是蛇妖惑人,后来方知那人就是伽萨。
我扶着蛇尾向前摸索着,只觉得那蛇体愈加粗壮,不禁加快了脚步。不料身后的蛇尾沙沙作响,忽而将我拦腰勾住,紧接着便腾空而起,直上千尺。我心口跳得厉害,正要喊出声,便跌进一人怀中。
他坐在蛇首的王座上,一张神色凄凄的面具遮住了银色长发下的脸。
“伽萨?”我试探着喊他,总觉得这场景在何处见过。
男人不语,俯身将面具贴在我唇畔,似是在吻我。隔着那道坚硬的假面,我竟感到面具的那边有无数温热的波浪在翻涌。
他躲在面具下,为我落泪么?
我心中忽地翻起辛酸泪意,一种空洞无力的缺失感作祟,令我不自觉抚上了他的面颊。
宫中小奴常用我与伽萨的旧事调笑,说他月夜里驭狼带我去瞧野外的星辰,为我孤身闯兽台斩杀虎豹豺狼,最后也是为了换我的命而屈死风沙之地。若没有那一场宫变,我应当与他过上荣光万丈的日子,可如今,竟是阴阳两隔。
“大家都说你是蛇神择中的少主。”我抱紧他的脖子,隆起的筋肉让我的胳膊多了些许酸痛,“若是我日日向蛇神祈祷,他能放你回来么?”
伽萨沉默着,缓缓将头颅贴近我的胸口。身下的蛇倒是吐出一段猩红分叉的蛇信,将四周的薄雾推远了些。
我垂手摸着蛇首,指尖从光滑鳞片上游走过去,继而抬眼看向他:“我听闻蛇神无所不能。”
遥远处传来一声羊脂玉般润和出尘的轻笑。
“你有办法放他回来,是不是?”我屈指敲了敲蛇首的金鳞。
€€€€小王后,你拿什么来换?
那道声音再次凌空出现,我这才发觉那温润嗓音下是压着几丝寒意的。
身侧的伽萨突然抱紧了我,食指指尖抵上了我的唇瓣,像是要制止我与蛇神的交易。传说古万明人祭蛇神,除了礼制中的大牢,更要献上一对金童玉女为食,蛇奴饲蛇的说法便从此而来。
我沉吟片刻,道:“以身祭神。”
蛇神重又发出一声轻笑,不知是在笑我不自量力还是在因得了新祭品而喜。半晌,四周的薄雾尽数消散,白茫茫大地上出现了两个并肩而行的小人。
他们互相嬉闹,追逐,而后争吵,互搏,最后双双落入山崖之下。我心下一凛,又见他们乘着一艘画舫从山谷中顺流而下,回到了最初嬉闹的地方。
这是……
蛇神未等我发问,那大蛇便将身子一扭,竟把我直直甩了出去!伽萨奋力伸手拽我,却无济于事。他的怀抱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度飞快逝去,我向下坠落,看着那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好。
这是我惊醒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