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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旬的工夫一晃而过,春日渐逝,骄阳将窗外的翠叶烫得卷了边儿,生生把这关我的笼烧出个缺口来。
长久以来受人胁迫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丝转机。
我躲在里屋黄雀鸣柳的屏风后头,悄悄看御医递进来的万明王宫图。如今我亲近的几个仆从皆被关在奴库里干些下三滥的粗活,其余的则被通通拖去了野郊活埋。因渊国医术高于万明,我的身子又尚未好全,这御医才得以幸免于难。
若要说助力,还需找我那位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温家长子温辰。听闻他当初受伽殷公主庇护,如今正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日日为师向公主讲习渊国的奇闻逸事。
若是宫内还好,怎的偏偏在公主府?这下我想见他一面也难,只能请御医借口出宫寻药,替我笼络原本的旧友。
此外,他说还有一少年亲自拦住他,只说自己名叫江吟,旁的什么也不肯透露。
思来想去,我索性让他将江吟收下,假扮作卖药的药童。如此,他便能光明正大地与御医往来,亦能暗中与公主府通气。
“公子当初一向疑心太后,故将名册上的奴婢都遣得远远的。可公子莫忘,即便太后娘娘心中有私,终究还有一层血脉相连。”御医假装替我诊脉,唇舌间吐出稀奇古怪的语言来。我分辨了半天,方想起这是渊国北部辽城一代的土语。
当初在宫里,太后是不许我读正经书的,唯怕以后我生了二心,令她难以辖制。可这些关乎地方民情的书,她倒是宁愿我多读些,方知世间小族的不易。
我正要开口,外头的两个小奴突然闯进来。我眼疾手快地将描着地图的绢布往褥子下塞,虚了气问道:“怎么了?”
“一炷香燃尽了,请老先生出、走,呃……滚。”左边的小奴渊语说得极差,常常信口拈来两个字就往外吐。他记不得“退出去”三个字,便大大咧咧地请人家滚。
御医颤巍巍地从软垫上起身:“念主子务必放宽心,若赏些歌舞乐,身子好得更快些。”
“劳你费心。”我心虚地将一手搭在床沿,颔首让他出去了。
歌舞乐?照渊国旧例,和亲队伍中的确须有歌舞乐伎随行,以便颂扬渊国雅乐,慰主子的思乡之苦。他这般暗示,想必是那些乐伎中有可用之人。
如今也算是有了良材,只消我设计将他们接到身边,便能将这罩在头顶的蛛网再撕开道口子。
我正想着,一旁的小奴突然道:“你藏着什么?”
我心下一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却并不就此罢休,竟步上前来就要翻看,我连忙捂住了褥子,可他力气极大,眼看便要将绢布翻出来。
“退下。”一声冰冷的喝令凌空而至,我抬眼望去,又是伽莱。
小奴不甘地躬身退出了内室,我转着轮椅挡在了床榻前头,心知这波还未平。
“床下藏的什么?”伽莱的神色依旧冷淡,摆明了同样疑心我。
我勉力一笑,垂下眼睛低声道:“没什么。”
伽莱宽大的身影从头顶压下来,如山峦倾倒,险些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眼睑微阖,碧色眼眸翻起一股寒意:“念卿,拿给我。”
他语调中陡增威严,一改平日里的温和,仿佛是在审讯犯人。
我自然不能将地图给他,可这褥子下头也不是没有旁的东西。我眨眨眼,故作为难地望向他,随后慢慢将被褥掀起个小角,将一物攥在手心里。
“给我。”伽莱定然以为我藏了什么奸物,抓住了我的手腕。哪怕我已经饮了药,他依旧疑心不减,生怕我想起从前的事来。
我再作三分忸怩,与他拉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张开了手,将那枚黑绸缝的小香包呈给他瞧。
伽莱僵硬的面色忽地缓和了。
“我听闻再过些时日是长平君的生辰,想做一物送给长平君以表心意。”我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张生着深可见骨刀疤的面上,竟生出了一股水波般的涟漪。
“给我的?”伽莱捏着那枚极小的香包,上头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条蛇,是我磨了三五日才搞出来的。
这东西本不是给他的,只因我梦中见着一条大蛇,闲来无事才绣出这么个东西,正好让他们瞧瞧,我已然疯得玩起女儿们的针线了。
“是。”我点头。
伽莱将那枚香包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眼,突然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从未有人送过我这样的东西。”
“如今就有了。”我挡在床榻前,见他的注意力已然被吸引了过去,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对了,前几日长平君说了件什么事儿,我总是记不住。”
伽莱将香包贴身收进衣中,推着我往外走:“万明已有四月余不曾降一滴雨水,国境之处哀鸿遍野,就连晟都内的两条河流也近干涸。”
万明向来缺水,从前祈雨这事都是交由大祭司伽萨来做的,如今他身死,温辰说近来渐有流言蜚语说是新王逼死兄长,伤了天和,蛇神怪罪。
逼死兄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裹紧了腿上的毯子,心里渡过一阵痛意:“王想来今日忙得很,已经许久不曾着人来我这里训诫了。”
伽莱面露不悦道:“一介庸材,还想当成千古流传的明君么?”
“我瞧着长平君杀伐果断,又心细如发,自古储君立嫡立长,为何让他得了先?”我明知故问,话头一转便挑起了伽莱的怒意。
眼见他眉眼中渐有愠色,我趁势一面夸他,一面引着他往嫉妒不甘处想。未几,伽莱搭在刀柄上的手已蠢蠢欲动。
我赌对了,他有篡位之意。
“为万民谋福则为明君,如今天下大旱,若此时长平君亲自慰问灾民,百姓定然感激不尽。”我将如意算盘打得直响,“到那时,长平君的威望定然高过王。”
只要支开他,我在这宫中行走就会更加容易。
“若我一走,你当如何自保?”伽莱迟疑道。
“长平君怎么这样儿女情长起来?”我嘻嘻笑道,“那也好,将我绑在裤腰带上一齐带了去,就不怕丢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
上线一个阿拉丁神蛇。
第63章 济民
久未踏出宫门,晟都城内的情景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往昔纸醉金迷之地,如今已被艳阳烧作了焦土,光是置身其间,便能感到热浪一阵阵从足下翻涌而上。我拖着一副虚弱的身子歪倒在肩辇里,豆大的汗珠从垂落的发丝上滴落,手中则握着一张早已湿透的丝帕。
原以为身体已大安,不曾想原来只是在宫中用药物堆出的假象。一旦到了外头,整个人就如离了水的稻苗似的蔫儿了七成。
拨帘向外望去,遍地石板迸裂、尘泥生白,仿佛天地相合成了个大蒸笼,将世人都锁在了一方炽热里。
素闻万明地处大漠之中,每逢夏日里便高热难耐,一年之中因热而病死的百姓不在少数。而司天台夏官上奏称,今年的暑热之况四十年来从未有过,仿佛印证了民间所传的蛇神震怒、降灾于民。百姓身处天灾之中,最易听信鬼神之说,称新王残害兄长,悖逆天道。纵使万明新王有意将流言蜚语强压下,却无奈人心浮动,谣言难断。
蛇神之说,哪怕是我一外人亦有三分信。更何况,这其间还有伽莱暗中推波助澜。
若要为伽萨平反,今时今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想着,突然自高空中坠下漆黑一物,直直砸在了地上。探头看去,是一只炸了羽的猎隼。
它的眼已泛起灰白之色,几乎没了喘气之力。
我正要让人将它抱入轿中,整座肩辇突然一歪,齐齐向后倒去。我的额角重重磕在身侧的辇架上,针刺般的痛楚滑过颅内,一股腥涩涌上喉头,和着几团扭动的肉体被我呕出了口。
那虫子在淤血中翻动身子,被炙热土地烤得“滋滋”直响,不多时便化作了漆黑的小团。
我垂眼看着它们惨死地面,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一直藏在我脑中蚕食记忆的断情蛊虫。
与此同时,仿佛被截在不知名处的记忆突然化作湍急河水,齐齐涌入了我的脑中。那些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荧光,破开围绕在四周的迷雾,缓缓融合成一道挺拔的身影。
蜷曲的银色长发如自天而落的星汉,披在渐渐显现出金纹的躯体背后。
他慢慢转过身,伸手将亦喜亦悲的假面摘下,额前金绿的狮负如同狸奴的睛瞳,在暗夜中灼灼生彩。
“伽……伽……”
我狼狈伏在地上,目光却不自觉紧紧盯着那张许久未见却不断趋近于熟悉的面孔,无所适从地颤抖着嘴唇。
那双金色竖瞳眨了眨,继而弯起。在他身后,是往日里我与伽萨相处的种种情景,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滑过。
他抱我时有力的臂弯、发丝上萦绕的深沉麝香气息、坚实的胸膛、滚烫的血迹、颠簸狼背、刀刃寒光、大雪、寒夜、星光……我望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干涩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眠眠。”
那张与我无数次在梦中擦肩而过的面孔终于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千言万语流淌在心中,却好似说什么都显不出我疯狂生长的思念。
我眼中蓄满泪,嘴角却是不自觉地扬起,心中长久以来的缺失与空洞逐渐被一股力量填补着。
终于,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冲他笑道:“伽萨。”
泪水如河流奔涌,爱意在心口生花。
€€€€小王后。
高远处传来仿佛置身尘世之外的声音。
€€€€别忘记,来蛇窟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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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场梦……么?
我睁开双眼,因在睡梦中哭喊而肿胀的眼睑艰难抬起,却还是立时认出身侧坐着的男人并非伽萨。
额角被纱布细细包扎着,撞击留下的余痛仍在脑内盘旋。我扶着额发出一声闷哼,身侧的男人立刻扭头来瞧。盯着他的面孔思索了片刻,我迟疑唤道:“长砚哥哥?”
温辰有些诧异,余光瞥了眼四周,方才笑道:“阿鹤,你许久不曾唤我哥哥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见屋内装潢雅致柔和,方知自己如今在公主府内。满怀期冀地掀开被子一瞧,那两条腿仍是枯瘦无力的。
蛇神……怎么不能将我的腿一并治好呢?
“有个轿奴猝死,轿辇摔在地上,将你撞伤了。”温辰心疼地看了眼我的腿,转身斟了盏茶来,“因那处离公主府近,伽莱把你送至此处休养,我才能见你一面。你在宫中的遭遇我都已知晓,伽殷公主与我都在尽力联络二殿下。”
“伽萨他……他不是死了么?”我悲戚道。
温辰面上露出三分惊讶:“我听闻,伽莱一众给你喂了断情蛊,你……?”
“多亏那一撞,我想起来许多事。”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额角,凝神道,“难道说,伽萨他还活着么?”
是我向蛇神许的愿成了么?
抬掌覆上心口,果真不再像以往那般灼痛烦躁,眼下反而平稳安静了许多。是啊,我如今与他算是血脉相连,若是他死了,我恐怕不能像现下这般安然无恙。
可想到这种在心头的蛊,我不由得想起了如今仍被锁在宫中的云夫人,她身为伽萨的母亲,却被用作医我的药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初确实有情报称他带着三千精锐在流沙中全军覆没 ,但宫中递出的密信说,伽牧曾派人在大漠中搜索他的尸体及随身物件。”温辰眸中沉静如水,“一无所获。”
“好,好。”我原本已沉下的心突然又有了希望,连道几声“好”,随后便开始飞快地思索对策。
只要找不到尸首,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将来或有一天,我还有机会与他重逢。
“前几日,伽殷公主将府中的隼鹰之类尽数放出,寻找二殿下的下落。我亦将仅有的几只墨鸽派回了渊京,把来龙去脉细细禀告皇上,求他遣戍边军队搜寻腹地。”温辰正说着,一条小蛇忽而从他袖中游移而出。
“这是?”我看着那条分外眼熟的小蛇,伸手让它攀上我的指尖。
“当初万明王寝殿中那一对蛇,诞下了两枚卵。乌金蛇擅攀爬,悬崖峭壁无孔不入,其中一条便到了我这里。”温辰道,“我想,你回宫后难以再出来,不如我们就用乌金蛇传信。”
两枚卵。原来当初陪伴在我身侧的,是它的兄弟。我登时对这小蛇的怜爱多了几分,将它小心藏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