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蛇传信,从前伽萨也做过。
纵然他不在我身边,我如今经历的种种,却自始至终都有他的影子,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从在大漠中初次遇袭到夜宴中只身弑狼救我,再到后来的牢狱之灾、兽台之困,伽萨似乎总有万全之策。唯独这一回失了手,独留我一人在敌腹之地与恶狼周旋。
若真如温辰所说他还活着,伽莱伽牧二人步步紧逼,恐他一时不能现身。
他护了我那么多回,现下陷于危难之中,让我来护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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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着人推着轮椅送我至布粮的蛇神庙中,已是黄昏之时,暑热也退去不少。我摇着小扇,倒也还撑得住。
若要撬动伽莱伽牧二人,须得从中作梗,先使这二人心生嫌隙,方能使整个前朝分崩离析。回想起当年太后寄托于我身的“惑君王、乱盛世”,我竟有些啼笑皆非。孰知我要惑的君王,不在渊京,而在万明?
神庙中人头攒动,吵嚷一片,将伽莱忙活的身影都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是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问道。
数百双眸子齐齐转向我,未等我再问,伽莱已将目光投过来,动辄便要将灾民都轰出去。
“不必。”我制止他,“本就是为了济民而来,何必再将他们兴师动众地赶出去?”
“腌€€之众,怕污了你。”伽莱抹去额前的汗珠,我讨好似的展开折扇替他扇着凉风,陪着他到后殿坐下。
“身子好些了?你何必来这地方。”他口中怨我。
我勾唇一笑,道:“怎的如今不怕我丢了?”
他僵硬的面上终于松懈几分,我看准时机,与他道:“不如让我去瞧瞧,总不能看着长平君劳心劳力,我在屋里吃空饷。”
伽莱面上陡然有了笑意,允我回了庙中。
庙中仍是吵嚷一片,我抬眼望过去,只见他们手中捧着的破碗中干干净净,加之庙内如此混乱,便知这些粮米未能送至他们手里。说着开仓济民,这一整天下来竟半点见效也无,未免也太……我偷偷看了眼伽莱,见他面色铁青,只好对为首的几个小兵道:“让他们每户出一人,七列纵队排好,按次发放米粮。若有插队争抢生事者,呵斥几声便罢,遣回队末去,不许克扣粮食。”
说着又看了看担上的粗米菽豆,道:“每户限领三升,若家中有兄弟在外征兵者,可多领半升。另外,每户的水……”
“如此分发,恐怕不够……”小兵答。
“先这般分发一回,往后再做调剂。这些百姓饿了多日,若再不放粮,只怕要闹出人命来。”扇端在掌心轻轻拍着,我轻声道,“我不知你们粮仓中米粮为何数,就依此先办罢。若是不够,再请旨就是。”
小兵为难道:“王有旨,若是不够就……”
“就如何?”我歪着头问他。
“先将年壮力强的留下,老幼妇孺……”他犹豫地看我一眼,低声道,“挖坑埋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伽莱:扔进军营
还是伽莱:腌€€之众,怕污了你
第64章 投靠
伽牧之残暴,着实令我心下一凉。
我咋舌片刻,回首向领粮的队伍望去,其间多是女子与老人。万明边境战事不绝,又碰上数十年不遇的天灾,年富力强者多亡于沙场,剩下妻儿父母在城中挣扎过活。
王都内尚且如此,那些靠近大漠的边陲小城又不知处在何等水深火热之中。
我正要说话,伽莱突然出现在身侧。他垂手搭在我肩头示意我缄口,我心中虽有十分的不满,终究也只能轻飘飘撂一一句:“饮鸩止渴。”
“伽牧为王残暴不仁,以为天下人有愧于他。”伽莱的目光锁着攒动的人头,“上至骨肉血亲,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他报复的对象。能开仓放粮已是万幸,若再得寸进尺,只怕我们也不能幸免。”
“为何?”我骇然失声。
伽莱静默片刻,含糊道:“蛮夷女人诞下的子嗣,自然是鄙陋粗劣,一时得势便想颠覆万明、胡作非为。”
蛮夷?我心里悄悄哂了声,若以渊国为正统,他们万明人不同样身处蛮夷之地?如今倒是互相鄙薄起来。殊不知驱使各部相互征伐、彼此牵制历来是大渊皇室的制衡之策,只不过到了我那位皇叔时,渊国国力衰退,难以再作壁上观,以黄雀之策,得渔翁之利。
“若要说继承大统,想来还是身份尊贵者为上佳。”我假作无意,接了话。
略显犀利的目光落在脸侧,伽莱似乎是在细瞧着我,斟酌这句话的意味。
论身份,他身为嫡长子,母亲又是巫族公主,自然尊贵无比。若非伽牧伪造字迹诓骗我那位皇叔,这王位十有八九要落在他身上。伽莱虽有偃旗息鼓之意,骨子里到底还带着巫族人的倨傲,我几番耳旁风吹过,便足以让他的狼子野心死灰复燃。
然而这次,我却在他的眼中感受到一股恶寒。
伽莱沉下脸,推着我的轮椅往无人处去。半旧的大门合上,震得梁上积年陈灰飞扬如絮。
“近日我常想,你何时变得这样聪明起来。”他俯下身,大片阴翳如展翅俯冲的猎隼般落下来,“又觉得你蠢,藏也藏不住那股聪明劲儿。”
我一惊,复又飞快压下眼底慌张,笑道:“我常读房中那些书,自然是会变聪明的。”
伽莱扳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搐了下嘴角,吐出三个字来。
“沈鹤眠。”
一瞬间,我寒毛倒竖。
若我没记错,这是饮药后他首次喊我的本名。他自始至终为我精心设计了念卿的身份,企图让我忘却真正的自己,却在这一刻将身份亲手撕裂。
“你究竟有没有喝那碗药?”他的笑因面上斜划过右眼的可怖刀疤而显得格外狰狞,口中吐出切齿之词的同时,布满厚茧的手已然扣在了我的脖颈之上。
似乎只要我说出“没有”两个字,纤细的颈子就会在下一刻被捏碎。
这也不奇怪,他从前似乎就是这样对我的。扼住脖颈,以示我的性命之脆弱,迫使伽萨向他服软。
只是如今伽萨不在了,我也不似从前慌张无措,反倒还能风轻云淡地喘两口气,对上他那只闪着盈盈绿光的狼目。
我眨着圆瞳,问道:“什么药?”
我眼下失了忆,哪里知道什么药呢?
他的目光越发凛冽,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似的,讽笑道:“那碗被你泼在地毯上的蛊药,孵出的蛊虫将踏床蚕食蛀空。若不是阉奴方才无意踏上致使踏床崩塌,快马加鞭前来告知,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等本事。”
“沈鹤眠,”伽莱恨得咬牙切齿,“我给过你活路。”
我看着他发怒的模样,心里反倒没由来地平静,甚至带了一丝玩笑:“所以,你如今要杀我?”
颈上的力道骤然加重,窒息感从颈间窜上颅脑,我不自觉垂下眼睑,又努力抬起,道:“你只知道我不曾喝药,却不知我被蛊虫折磨得头痛欲裂、生不如死,如今也算解脱。”
“它们在我脑中爬动、啮噬,叫我痛不欲生,又将我囚于轮椅之上不能自主,这便是你给我的活路。走到底,不过还是死路一条。”
想起从前在雪地里同他说起伽宁,伽莱眼角眉梢是有几分动容的,足可见其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哪怕是花言巧语地蓄意诓骗,只要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便能更好地使一出离间计。
他的手指在我颈上松了三分,露出一瞬的犹豫,又顷刻握紧了。
还差一点。
我抬手软弱无力地攀上他的腕,继而再道:“我还记得你说累……”
闻言,伽莱恼羞成怒地双手施力,几乎将我顷刻扼死在轮椅之上。我脑中一片空白,咕哝道:“我便……舍不得喝那药了。”
生死挣扎之际,所说的话最为真心,哪怕这“真心”是我私下筹谋练习了无数次的。
“你说什么?”眼前虽然还是模糊一片,伽莱的声音已经飘至耳侧。
我张了张嘴,瘫软在轮椅上。他扶住我的肩前后摇晃,又托住我的脸,掺着几分迫切地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别的依靠了,我只有你。”我松松拽着他的袖子,眼神迷离地吐出这句话。
伽莱直起身,压在我身前的黑影渐渐离去。
我侥幸又暗自兴奋,扶着眩晕的脑袋看向他,视野缓缓回归清明。
“伽萨已经死了。”伽莱冷冷抛下一句话。
“是,”我说,“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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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有一队拓骨使臣前来贺新王继位,你不要随意出门,以免碰见不轨之徒。”我向伽莱表白心意的第三天,他终于肯与我说几句话。
许是我实在装得情深意切,令他格外别扭起来,一连几日都避着我不见。哪怕在庙中人群里相逢,他也从不将目光投向我。
因此,他主动和我说的这句话,让我高兴了许久。
“拓骨人?”我手里捧着册子查看这几日放粮的细则,随口问道。
这名字听起来熟悉得很,我略一思索,即想起多年以前在大漠中劫我的人便是出自拓骨部落。
自从蛊虫离开了我的颅中,记性便好了许多,也不至于事事迷蒙无知。可惜越是回忆起过往,对伽萨的思念就越加猛烈。
昔日拓骨人的弯刀依旧闪着寒光,自刀下救我的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罢了,罢了。
“拓骨人身形魁梧,善使弯刀,言行极为轻佻出格。”伽莱又道,“伽牧放他们进城,实在是不可理喻。这段日子,无事不必去城内。”
我翻看着册子,嘴上答应得乖巧,内里一股叛逆的心思却油然而生。鬼迷心窍似的,我偏生想去看一看这拓骨人,甚至是遇一回险,仿佛这样就还能碰见伽萨骑白狼而来的身影。
午后,趁着伽莱小憩,我独自转着轮椅向外去。
神庙不远处站着个干瘦的小丫头,怀里抱着只破旧不堪的小布偶,怯怯地望着我。
我见四下里无人,招手让她上前来,问:“你怎么独自在此处,可是来领粮的?”
小丫头的眼睛扑闪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是连连摇头。
她的脸蛋虽脏兮兮的,却仍看得出是个清秀里带着柔美的孩子,一时令我对她添了许多怜悯,回头就要吩咐人拿些粮食给她。她却小声说了句话,转身就要跑。
我连忙拉住她,细细分辨下才听出一句话来:“我们贺加人,不能拿吃的。”
听闻她是贺加人,我一时有些惊讶,转眼便不自觉地热泪盈眶起来。而听到后头那句话,又是一阵怒气涌上心头。
不用多问,定然又是伽牧下的死令。他不但要清除王都之内的老弱病残,还想借此机会清剿异族人,将他们赶尽杀绝。
真是伤天害理之徒!
未等我再说话,小姑娘已经撒开腿跑走了,裸露的脚被沙石磨出了血,落在黄土之上,显得格外凄凉。
我转着轮椅跟在后头,不一会儿便来到无人之处。环顾四周,但见几所空置的房屋,那小姑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坍圮矮墙之中。
四处无人,我不禁有些发怵,正要返回神庙,眼前却突然一黑。
温热手掌游戏似的轻轻捂住了我的双眼,身后人衣带上沾染的尘土气息被风吹到鼻尖处。
我浑身一颤,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感到唇被堵住了。
那人不知何时绕到了我的身前,一手仍覆在我的眼上,双唇却不容抗拒地贴了上来。他似是很擅长这等亲吻之事,舌尖一寸寸润湿我干燥的唇,然后轻而易举地钻入我口中,游鱼似的戏了一圈,勾起我的舌来。
我一面惊恐,一面又因长久未经情.事而被他吻得浑身酥软,以至于不能出声。
这绵长的吻比春光还要缱绻三分,让我堕入了情迷意乱之中,神志早已因这等亲密之事而抛出九霄云外。我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胸膛,握住了他胸口垂着的一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