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不开仓济民,反倒逼他们修什么金玉道,也是你一人所为,与天灾又有何干?”
“既然他们如此敬奉蛇神,那么这神的赏也好,罚也好,都是天赐的。”伽牧突然大步向我走来,“你想替伽莱篡位也好,想替伽萨守国也罢,就与我一同亲眼看着它覆灭罢。”
他抬手从我颈间一撩,将那枚金绿狮负从我眼前夺走,借着光打量片刻。
他的手抬的位置,正好将那颗珠子托在了蛇神像额前,看着像是蛇神的第三颗眼珠。
我越发觉得这屋子怪异,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直叫我寒毛倒竖。而伽牧说这句话时,双眼竟又泛起了金光。
还未来得及说话,伽牧已将这狮负掷在地上,抬起锦靴碾了上去,简直要将伽萨留给我的这最后一点儿念想碾碎了。我奋力一扑,将那珠子捞到自己身边,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他脚边。
清脆的一声,宛若瓷器碎裂。
我摊开掌心,那狮负已经碎作了两半儿,锋利边缘正划在了我的掌心。一滴血从细密伤口里沁出来,将手掌润湿了。
“沈公子,你也的确是痴情。可你如今都是半个残废了,怕也只会拖累他罢?”伽牧拂衣坐在了我的轮椅上,“原想这时候就处决了你,现下想想倒也不必了。”
“明日拓骨王子过金玉道,我允许你在高台上看他一眼。若那人确如谣传所言是伽萨,我再准你二人同穴而眠,也算是你往日里那点子善心的好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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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大,我转着轮椅缓缓往外挪,心里回荡着伽牧说的那句话。
是啊,我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是个累赘。若没有旁人的帮助,这冗长的宫道,我一人走完需要大半夜的时间。
我似乎总是给伽萨添麻烦。
垂眸望了望自己,这一天下来,连身好衣裳都是破了洞、裹满了灰,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将来若有刀光剑影,我连半分自保之力也无。
这般想了许久,直到出了宫门,我才发觉掌心的伤口又崩裂开,血似小溪般淌了满手。
世人皆道琴师最惜双手,母亲留给我的琴如今不知落在了何处,我的这双手亦伤了无数次。长此以往,若有一日伤了筋骨,就再也抚不成了。
若说不能抚琴,本也无大碍。只是我从前答应过伽萨抚琴给他听,这么久了,还一次都没有让他听过我们渊国的琴音。
所谓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不知还有无机会。
我长叹一声,抬头望向夜空里一轮皎月,也是残缺模样。
缺月挂疏桐,好不凄凉。
手指抚上椅轮正待发力,那托着月亮的树枝忽然怪异地颤抖了两颤,阴影底下走出个人来。细看,正是黄昏时遇见的拓骨王子。
不如说是伽萨。
我怔怔望着他走近,一时百感交集。
“你怎么来了?”两人相望无言,终究是我先开了口。
“跟了伽莱,你过得也不快意罢?”伽萨嘲讽似的哼了声,面上的金色假面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蓝,显得格外寒凉。
“这样的话你究竟要说几遍才算完?”字字如针刺,扎得我只剩下落寞。
“如今连问一句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愿意,实在是凉薄。”伽萨静静伫在原地,一阵大风刮来,我不由地裹紧了衣裳。
盛夏里的夜,怎么会有这么凉的风呢?
我再无话说,自顾自转着椅轮朝前走,体内仿佛有一股东西想往外涌,顶得我一阵难受。
“听说你为了投诚,自己废了一双腿。你何时变得这样没骨气?”伽萨的话顺着风飘过来,“那我算什么?我为了救你受的伤算什么?”
我自己废了双腿,外头都是这样传的么?
我万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字字能将我灼伤。
伽牧所言重新回响在耳畔,我咬着牙将心一横,发狠道:“是,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如今你回来,想必不是为了向伽牧俯首称臣的罢?”
伽萨听着,却不语。
借着黑暗,我抬袖擦了擦眼角,帕子包住的两半狮负碎片不慎滑落在地上。想弯腰去捡,却几次够不着,只能作罢。
也许这就是天意罢,要我在此刻与他诀别。
“就当我是忘恩负义之徒罢,我不能与你共苦,往后亦不会沾一点你的荣华。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就此别过。”
如今我这副模样,早日分别便再也不会拖他的后腿,掣肘他的抱负。
入宫的路我替他铺好了,剩下的路没有我也罢。
千言万语只汇作一句,祝君安好。
作者有话说:
耶,写完啦!
第69章 夜宴
莫回头。
心里盘旋回荡着这一句话,如琴弦般绕了足有千百遍,直到将那心脏勒得血肉模糊,仿佛轻轻一捏便要破碎成浆流淌而去。
我不知低头走了多远,四周寂静无声,连时光都仿佛凝固在深夜里。
缺月渐沉,终隐隐于云后。我停下扶在木轮上的手,怔怔望着那轮月亮,忽地想起了明月台。
世间从不缺良人,更不缺端庄持重、握瑾怀瑜者。他终究会找到真正能与之朝夕相伴者入主明月台,将来日月同辉,传一方佳话。
而我,不过是万明史书中隐于字后的一滴墨,黑白晦明,任我自浊。
若我是佞臣就好了,起码能与他一同存于史官笔下,再衬他千年的光辉。可我又偏偏还有半分良善,终究成了史书里最不屑记载的芸芸之众。
垂首思索良久,终究是怀着一丝侥幸回头望去。身后那夜中寥无一人,静得仿佛画中一角。
是画罢,是我在看一幅画儿罢。
可是不该呀,当年伽萨画的画里,分明是两个小人儿形影不离,不该是这样空荡荡呀。
我盯着那宫道,瞪大了眼睛在夜里寻找,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兴许是梦罢,我做了好长一场梦啊,梦见他离我而去,梦见他再不回头。
待到梦醒了,睁眼还是他,支着脸躺在我身侧看书,再轻笑着唤我“眠眠”。到那时,什么都好了,没有别鹤离鸾,也没有寒风凄切。
可是这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风拂得我眼眶干涩起来,胸腔里血浆翻滚,涌上眼底。我连忙抬袖去擦,却觉得那血越淌越多,洇湿了两片薄袖。
万般愁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伽莱的那只大手仿佛又按在了我的脖颈上。从前为我伏地讨饶的人,终于要将我独自丢在笼里了。
去飞罢,飞呀,万明是你的天地。
可如今说这话的人不在了,我哪里还能飞得成呢?
他在时,万明是我的天地。他舍我而去,万明便又成了我的金笼。
飞不起了,让我陨落罢。
我捂着脸,瑟瑟地躲在宫墙底下,不知该往何处去,又何处都不想去。心绪搅得我头昏脑热,可偏生昏不过去,只能强挨着痛楚在身体中作祟,死死咬住的下唇沁出一滴又一滴血珠来。
莫回头,唯因害怕承认那人真的离我而去。
回了头,是过往魂牵梦萦终付之一炬。
明知放不下,却偏要与之诀别,世事何苦这样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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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平府邸时,我才知晓伽莱被伽牧传进宫,同样一夜未归。
掌灯的巫奴见我面上仍有泪痕,多心问了一句,我只拿伽牧逼迫作借口遮掩过去,请人推我回了客房。
房门甫一关上,纱帘后头便走出个人来。我勉力抬眼辨认,果真是宴月。
“主子,你……”他见我狼狈之相,眼瞳骤然一缩,而后心疼之色涌上面庞,刚要开口,我抬手抵住他下唇。
隔墙有耳。
我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关切之语堵在口中,他无奈地咽下,只简明扼要地用纸笔告知我已安排好夜宴之事,又将一小包粉末留在桌上。我拆开纸包,将鹅黄细粉嵌入甲内,握在手心里。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
民心不稳,伽牧与伽莱两大势力风云暗涌,万事皆处于摇摇欲坠、沉浮不定中。此时最忌,有妖异之相。
传闻渊国圣祖身为平民时,目见神龙出云入海,落下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圣祖得了剑,又在剑落处掘地三尺,寻得一块龙型玉佩,方率众人起义,一路杀至前朝都城,一举登临大宝。
若是如今的万明亦有异相,恐怕这暗涌就要翻到明面上了。
打起来,两败俱伤,便能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眼见宴月从窗口飞身上了屋檐,几声轻微砖瓦碰撞声后便了无声响,只怕比猫还轻巧些。我深深叹了口气,揉着额角看夜宴图。
怎么就我什么也不会呢?
乌金小蛇不知何时顺着轮椅爬上来,细长尾尖顽皮地勾弄我的衣袖,又顺着小臂缠住了我的尾指。它看似乖巧地伏在我手边,明亮金眸在素纸上一扫,随即用泛凉的尾尖轻轻摩挲我的指缝。
酥麻之感从两指间传来,我的思绪一晃,登时松懈了些。
平白无故地,我的心思遭它牵着游走,竟察觉出几分暧昧来。于是将图纸一角在火烛上燎过,随手丢入火盆中,抓起那条小蛇。
“他都不要我了,你却还留在这儿。”我将它托在掌心,它垂下小脑袋,蹭了蹭我的伤口,好似在安慰我。
我眼眶一酸,深深叹了口气。
“我以为他明白我的。”指腹描摹着细腻鳞片,小蛇感到这突如其来的惆然,亦温驯地受着我的抚弄,“我以为,他明白我的。”
小蛇扬起头颅,微凉的触感从我面上传来,它像是亲了亲我的脸。
远处暗云渐渐泛了昏黄的光,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我压下心绪,抱着小蛇伏在案上,终究是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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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拓骨人入城觐见万明新王。
同样是悠长冗重的号角,猛地将我拽回了初入晟都的那日。玉象沿着金玉道缓缓前行,即将迈过第一对镂金雕蛇的金柱。
柱上悬挂的金铃受阳光照拂而分外耀目,几番将我刺得眼前泛白。两侧的巫奴执雉扇上前,遮住了眼前愈加灼热的烈阳。我身服万明礼衣,被白色绣金长袍,以最不愿承认的身份于高塔之上远远注视着那一队拓骨使臣。
伽牧这些日子悄悄放消息出去,称我与伽莱情投意合,多有肌肤之亲。不出几日便有流言四起,说我们早已私定终身。
玉象宝座上的金穗轻晃,薄纱垂下,遮住了座上人的身影。我只知道盯着那尊不疾不徐的象,望着伽萨平安度过一对又一对金柱。
藏在袖中的小蛇又开始用头蹭着我小臂内侧的软肉。
我拢在袖中的手轻轻点过它的头,示意它安分些,同时总算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