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59章

想必此时此刻那高台之上,正有人大不快罢。

行走半日,拓骨王子总算是到了那高台之上,彻底消失在我视野之中。

查验贺礼的呼延烈早受过敲打,不会刻意为难他,伽牧亦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指使守卫拔刀。如此一来,伽萨就算是顺利入了王宫之中。

我颔首,示意巫奴将我带下高塔。

行走街上,民声鼎沸,多是不满伽牧如此奢靡隆重地迎拓骨王子,亦不满伽莱过度宠爱于我。他们各执一词,吵得厉害,而那王宫之中的二人,想必正在互相猜忌,皆认定对方是流言的源头。

一切只等,夜宴。

仲夏的风一吹,金红日头便伏近了地面。

宫中小奴们恭敬地候着诸位亲贵落座,倒是让我见着了不少旧面孔。

伽叶还是同以往一样,勾着双魅人的眼,懒怠地连眼皮都不愿抬。

伽殷比从前清瘦了些,领着温辰落座席中,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目光又扫至我身侧的伽莱,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伽莱的另一侧,坐着的是被关了小半年禁闭的伽宁。

她被翡翠金钗装点成极贵之女的模样,却始终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处,全然没了从前亦喜亦嗔的俏皮样。我心中叹了一声,转过脸去。

身着纱衣的舞女依旧翩然起舞,堆叠轻纱从面前拂过,伽萨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金色面具之下,藏着我捉摸不透的心思。

恍然如从前,我也是这样看他的。只不过如今王座上的人从他父亲换成了兄弟,我在他眼中也成了传闻中的“长嫂”。

不怪他恨我,是我自己不好。

宴场中心按旧例燃起篝火,小奴们推着一架架已去了毛皮的兽肉上来预备烤制,而我们众人面前亦被换上了暗色的小盅。

“此乃万明大补之药,今夜宴请拓骨王子,本王特命人烹制出来,以慰这一路风尘。”伽牧举杯,场内众人亦举杯同饮。我悄悄望着伽萨,他却一眼都不愿睇我。

罢了。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腹中蓦地烧起来,辛辣酒液呛得我连连咳嗽几声,待好不容易止住,头晕目眩之感又接踵而至。

“嫂夫人,可是身体不适?”伽牧笑着望过来,“大哥,你……”

“无妨。”我打断他的话,目光却落在面前小盅上不敢抬起,“老毛病了,不劳王上挂念。”

语毕,我兀自伸手去启盖,想瞧瞧那所谓的“大补之药”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几块色泽暗红的炖肉,和着人参一类的补品放在一处,哪里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心下暗嘲一声,执著将炖肉拨了拨。

不想意外瞥见一物,叫我立时寒毛耸立。

那炖肉之中,埋着根骨节分明的细长物什。看起来像兽尾,末端却覆着一片光洁的东西。

人甲。

这小盅里炖的是……人肉。

我心中大惊,慌忙将那小盅打翻在地。陶盅破碎发出瓮响,场内所有人都朝我看来。而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就都落在了地上。

那被打翻的小盅里,零落四散着几根被炖煮脱骨的人指,还依稀可辨出从前纤细柔美的模样。

与此同时,伽牧温和的声音响起:“传说用药人之肉和天地灵宝炖制而成的补药,食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惜药人早已被分食殆尽,难寻得很。这不,本王好容易才将王都内仅剩的这一名药人抓住,特地制成此物来迎拓骨王子。”

他转而向着伽萨道:“王子,尝尝罢?”

第70章 刀影

那张镂金面具下的神色晦暗,裹在薄绸下的胸膛缓缓起伏。

我见他按在桌上的手指死死压着玉箸,将那赭红绸布绷得几乎要碎裂。慌忙抬眼,却发觉那双泛起血色的蛇瞳正不偏不倚地盯着我,戾气翻腾,几乎要化作利爪剜心,又偏偏在目光交接的一瞬压制下来。

于是那双眼眸重复了金属般冰冷寒凉的色泽。

伽萨捏着玉箸末端,在那小盅里翻了翻,看似不经意道:“我拓骨部族,从未有过食人的怪癖。”

末了,抬手将那浑圆厚重的盖子重重压在小盅上,抬起眼皮,看向上座的目光寒浸浸的。

“人也好,畜也罢,既做成了佳肴,又有什么区别呢?”伽牧爽朗笑着,从那人指上剥下一缕肉填进口中,“不愧是养尊处优之人,嫩滑爽口,实为佳品。呵呵,难怪蛇神喜食贵女。”

场中的歌舞声戛然休止。

我恐怕伽萨暴起,连忙要开口,却被身侧伽莱握住了手:“念卿,莫言。”

侧脸望去,伽莱同样面色铁青,目光紧紧攥住了座上之人。

三方势力剑拔弩张,杀气沉沉压下来,我心里突然一阵阵绞痛袭至,血珠顺着嘴角溢出的同时忙将目光投向伽萨。

那张覆着寒霜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薄唇不知何时褪去了血色,却仍强撑着在宴场上与各方对峙。

我心道不好,定然是伽牧在酒菜中下了毒。伽萨此时动气,便让毒素趁虚而入,攻入心脉。因云夫人用蛊将我与伽萨相连,这才连着我也心痛起来。

“好好的,何必说这些?”伽殷见状,连忙举起银杯打了个岔,话还未完,却见一条火蛇从那中央篝火中窜出来,直冲天际,将浓重夜色生生撕咬出一道豁口。

鎏金似的蛇在天穹转瞬而逝,虽只有片刻,足以让在场诸人骇然生惧,齐齐望向了蛇窟的方向。

蛇神显圣,意在降罪于世,重新择王。

趁乱,我用尾指轻敲杯壁将甲间藏着的粉末抖落,再向身侧呵了口气,将粉末吹散在空中。

金蛇再次腾空而起,骤然向我身侧的伽莱窜去。

蛇神择王,择中的是伽莱。众人大惊,连同座上起初镇静自若的伽牧也变了脸色。唯独我暗暗后悔,让宴月把烟火末子埋得太深了些,竟让伽牧有时间做出这种恶心事。

从前在渊国,每逢佳节必有烟火相伴。民间亦有能工巧匠可借烟火拟物,求一个祥瑞之兆。其实不过是小把戏,却最能让有心者在此时大做文章、动摇人心。

“这是什么意思?”我假作不解地向伽莱询问,趁机在火上多浇壶油,“为何有那么大的蛇向长平君扑?”

“蛇神显灵,是说€€€€”伽莱面上喜色半露,更多的是眸中闪烁贪婪之色,“万明将易主。”

电光火石之间,伽牧座后冲出两队被甲禁卫,大漠狂风般扬起阵阵尘土,金光一晃便将场内诸人团团围困,削铁如泥的刀刃上映着蓝色月影,下一刻便压至我面前。

而伽莱亦早有准备,抬手将小桌掀飞压倒面前的禁卫。一声令下,身着黑色劲装的死士不知从何处突然而至,与金甲禁卫军拔刀相向。

一时间,极乐宴场成了人间炼狱之象。血肉横飞,满地腥红,空中弥散的血气如恶兽扑来扼住人的脖颈。

一梭暗镖凌空飞来,击碎了我用以束发的玉冠,震得我闷哼一声,眼前已满是金星闪烁。

我连忙在刀剑相接的间隙寻伽萨身影,却见那座上已不见了人,正待环顾四周,一捧热血飞溅在我面上。登时视野之中唯余赤色,酸涩之感从眼底弥漫而上。耳旁风声呼啸,我强撑着桌面从轮椅上挪下来,挣扎着躲进了桌下。

然而还未等我躲稳,一双手已将我拦腰从桌下拖出来扛在肩上,趁乱飞快逃离。

-

狭窄暗室里,戴着金面的少年盘腿坐在我面前,目光不时从手中火把移至我面上怯怯打量一眼,又飞快地躲开。

我惊魂未定,只能与他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金丝锦袍朱玉戒,你究竟是什么人?”半晌,我疲惫地抹去面上沾染血迹,将散落青丝别至耳后,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那日未曾仔细观察这少年,如今才发觉他衣着不凡,项上银链挂着的朱玉戒指更是极品。

少年一怔,慌张地将那不慎滑出领口的戒指塞回衣下,不情不愿道:“我叫姒玉。”

姒姓,拓骨王室的姓氏。

“你才是真正的拓骨王子。”我盯着他,“为何是伽萨顶替了你的身份?”

“他在穿越大漠时陷入流沙之中,是我们拓骨的将士救了他。后来恰逢我父王决意与万明议和,要派遣使团来晟都献礼,他不知和我父王说了什么,父王就允他一路护送我至此。又说路途艰险匪贼不断,他与我互换身份更安全。”姒玉别扭地应了声,仿佛十分不好意思,又向我报仇似的道:“我知道你出身渊国皇室,地位比我高上那么一丁点儿。”

真的陷入流沙了么?大漠凶险无比,一路上这样的险境不知要遭遇多少,真是苦了他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片刻才道:“我如今,只是阶下囚。”

“我听见了,你刚刚求伽萨哥救你,但他不理你。”姒玉仿佛下定决心要为伽萨讨个公道,声讨我一番,“你这样不洁身自好,以后没有姑娘嫁给你。”

我眉尖抽了抽,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是,方才从桌下抗走我的人是伽萨。他一声哨唤来躲藏暗处的白狼,带着我至这间暗室,顺道带上了无处躲藏的姒玉。

他曾经也这样救过我,只是如今除了将我放在绒毯上,他与我再无话说。

我顾不上躲着姒玉,拉着他的衣袖求他不要冲动,最终得来的只有他抑着杀气的一瞥,以及将我的手从袖上重重拂下。

“我在渊国早就被退过亲了。”我抚平翻卷的衣摆,拂去上头沾染的灰尘,“没人要我。”

姒玉一噎:“那你为何还不珍惜伽萨哥?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往后还能议亲吗?”

我抬眼盯着尚且稚嫩的少年,笑道:“求他赐死我好啦。”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暗门一声轻响,浓重血腥气登时溢进暗室内。借着外头烈烈火光,隐约可见一人提着把刀站在台阶上。

刀尖在砖石上刮擦发出刺耳响声,血迹淌成一条长河。

我眯了眯眼,目视伽萨逼近至我跟前。

“伽€€€€”姒玉正嫌与我话不投机,张嘴就要喊出声,只见伽萨挥刀而至,吓得他狠狠一激灵,连忙起身躲了出去。

我垂眼看了看抵在颈边的刀刃,腥热血迹滴落在衣裳间,黏腻沿着皮肉滚落。

“可有话说?”他居高临下地睥睨,双瞳里已满是血色。

我扫视一眼,立即发觉他满身伤口纵横交错,已将身上礼衣染得透红,足以可见方才外头厮杀成何等惨烈之象。

“你在边疆……”过得如何?

话还未说完,那刀刃又往我颈侧迫近一分,几乎可感滑腻鲜血沾染在了皮肤上。

我闭了闭眼,重新打量着自己收拾体面的衣裳打扮,道:“我从未……”

从未对你变过心。

可他想听的依旧不是这句话,那刀刃贴着我的颈侧,几乎要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皮肤。

伽萨压制不住怒气似的骤然贴近我,一手拽住我的发迫使我直视他的双眼。

我望着那双曾在梦中无数次对我笑的眼睛,一时间思绪万千,大着胆子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指腹轻轻划过那张金色面具。

他同样盯着我的眼,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细窄如一线的蛇瞳终于渐有恢复清明之兆,却在我试图摘下他面具的一刻再次露出狠戾之色。

随即,我肩上猛地一痛,面具从我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左手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刀刃破开皮肤的前一刻,我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哽咽道:“抱歉。”

“我没能护住她,抱歉。”

伽萨的眼瞳再次骤缩,整张面庞扭曲成我从未见过的可怕模样。

我心知他此时发了狂,闭上眼等待那把刀砍下,却只听“哐当”一声响,是刀落在地上的声音。

伽萨的身子晃了晃,黑血从嘴角接连涌出。他双膝一屈,脱力地重重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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