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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撑了三日,仿佛就是为了听我一句辩解。心结解开后,仿佛崩断了伽萨心里绞紧的最后一根弦,他昏沉睡过去,一晃又过了一日一夜。
他身子烫得厉害,双臂却紧紧抱住我不愿放手。
我望着他不知是被泪还是汗水洇湿的长睫,纵然被烫得合不上眼,依旧舍不得将他推开。
更何况,我只是略调整姿态,他都要不安似的皱起眉头,喃喃唤:“眠眠……”
“别走。”伽萨嘟哝几句,将脸往我胸口埋得更深了些。
我只好不断替他将软塌黏在额前的碎发捋至脑后,不经意间瞥见他额角一道小小的伤口。
当年在街上,是我用小俑砸中了他的额角,留下这样一道疤,不曾想这么多年来,竟都没有愈合。
不应该啊,这蛇神的自愈神力难道还挑时候么?
我心虚地摸了摸后颈。那时候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与他当街厮打成一团,拳脚来往间,他甚至在我后颈上咬了一口。虽说伤口不大,到底出了血,后来我用镜子悄悄照看,那犬齿刺出的小窟窿竟愈合成了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下好了,寻常贺加王族只得面上两颗小痣,我倒有三颗。
盯着那道疤看久了,我竟觉得那形状有些像只展翅欲飞的鸟,不禁凑上去吻了吻那处,脸上亦有些热起来。
当年他比我高上许多,力气又出奇的大,若真要动起手来,我定然是被按在地上狠狠捶打的那一个。许是碍于我们二人身份之别,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对我放了水。
放了渊京御河里那样多的水。
“你为何放过我?嗯?”我轻轻在他耳边问。
伽萨睡得沉,久未有答复。
困意渐渐袭至,我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天旋地转,遂闭上眼睛睡觉。
睡意朦胧间,我听见他呢喃了一句不大真切的话。
“我心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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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从一片混沌梦境中惊醒,睁眼后仍心有余悸。
梦中漆黑一片,却自始至终有冷涩蛇鳞蹭过皮肤之感。仿佛有大蛇在我身侧游走,伸手去探,却发觉空无一物。
我在梦中早已遇见过无数次大蛇,故而强行保持镇定问道:“可是蛇神托梦于我?”
大蛇并未应答,只有丝丝冷气逐渐逼近。
我环顾四周,仔细辨认身侧传来的蛇鳞剐蹭地面顽石之声。循声望过去,四周突然亮起,血色翻涌处躺着一句尸体。
我正要上前查看,一条巨大蛇尾突然将那人卷起。银白长发下,掩着张沾满血污的脸。
“小王后,该践诺了。”空灵通透的男声自上传来,仿佛身在九霄云外,如神君睥睨世间众人。
“该,践诺了€€€€”
我猛然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仿佛要跃出这整个胸膛。
而此时,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抚上来。
轻柔触感落在面颊上,我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向身侧。伽萨已然醒了,正满眼爱意地注视着我,手里照旧握着一卷书。
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景象了。
短暂的岁月静好之后,我快速平定心绪,问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伽萨将手臂抬给我瞧,上头的伤痕已有了愈合之象,不再像先前那样红肿溃烂。他抚过我的面颊,轻声道,“眠眠,多谢你。”
我瞧着他如今清醒的样子,总算是松了口气,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继而又念起他先前迷迷糊糊的模样,心想着若是能多维持几日就好了。
这世上可还没有人向我撒过娇呢。
伽萨又问道:“我昨日做得太过,把你弄疼了罢?”
我思来想去,意识到他说的是对我发疯用强的事,心中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疼。”
“真的?”他显然不信,叹道,“我知道自己下手重,从前收着七成的力也弄得你哭了半宿,昨日那般疯迷起来,怎会不疼?”
我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知觉了,伽萨。我不会疼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应该还会补一点,这章甜,先放给大家看!
第73章 问诊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御医。
他老人家在伽莱伽牧手底下战战兢兢地过了大半载,终日悬着一颗心。依稀记得,当年沈澜将他拨到队伍中随我出行,不仅因为他为宫内御医中医术最高明者,更看重他虽年迈却依旧矍铄。如今却苍老得须发皆白,像根挂了霜雪的枯枝。
一时间,我慨叹万千,对着白虹道:“还不快把人放下?”
白虹“嗳”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将拎着御医后襟的手撒开。御医双脚甫一落地,接连踉跄了几步,险些扑倒在地上。白虹讪讪地将御医扶至床边凳旁,后者一惊,为难地望向我,又偷偷看向坐在床边的伽萨。
“坐罢,先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无需跪诊。”我抬手示意他坐下。
御医谢恩落座,将药箱从小奴手中接过,我这才发现跟在他身边的是个巫人长相的少年。
伽萨与我道:“渊人医术高明,万明的许多疑难杂症在他们手下诊治起来却易如拾芥。我想,请老先生闲暇时也教一教宫中药童。”
“说来,”他无奈笑笑,“万明的这些医师每日不是画符烧灰就是耍鼓请神,比之巫人医师尚且不如。”
“巫奴……你怎么肯?”我问。
“我恨的是先王后巫氏和伽莱,及他们身边为虎作伥的巫族渣滓,同生活在晟都的其他巫人无关。”伽萨示意御医上前,那小奴便专注地站在后头看着,手中沾了墨的竹笔在纸上一点一点。
巫人能以点记事,按照墨点排列疏密便可复原那字句。我偷师了几分,略能读得懂他所记。
“将箱子打开,和病人说话,而后摸一下胡须,要三指捋过白须,不疾不徐,须得缓缓地捻……”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记录御医如何摸胡子,不禁被逗得轻笑出声。
伽萨陡然问道:“可是有知觉了?”
垂眸一瞧,我才留意到御医正握着一把小木槌在我腿上轻轻敲着,想来是试探我的腿是否还有转机。此时两人正目光炯炯盯着我,笑容立时僵在了面上,唇畔弧度水波般缓缓抚平。
心知答案必定让他们失望,我也只能老实回答:“没有,从前也不是没有请人来瞧过,或针灸,或药敷,皆不见效,或许只能这样了。”
“再往上些。”伽萨的声音沉下去,像被闷在了沙子里。他抚摸着我脚踝先前被撞到的地方,并无肿胀,亦无淤青。
只有一片松弛的皮肤裹在骨上,浮现一层异样的死白,像是焚过的香灰铺在肤上。
我偏过头不再去看,只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便一遍一遍地反复答“没有”。
直到我答得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他却不再出声。
“怎么了?”我问。只见伽萨哽住,挥手遣散了房内诸人。循他目光看去,御医的小槌正落在我腰际,我心里突然一凉。
伽萨面色很不好看,锋利长眉压住一双眼瞳里的鎏金落日。他沉默良久,久到我能听见他绵长呼吸声里细微的颤抖。
“眠眠,你不是说只有腿么?”他猛然抬头,双眸里竖瞳渐渐收紧,伴着他的呼吸急促起伏。我下意识看向远处那尊金身蛇神像,果然那蛇的两眼处又在隐隐发亮。
我伸手拽下一侧的床幔将我们二人笼罩在内,骤然落下的薄纱将金像阻隔在外。伽萨的肩头微微颤着,我不禁敛声屏气,唯恐惊扰了他的心绪。
最终,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手上。我紧绷的心弦一松,不知该说是幸或是不幸。
“你说只有腿。”伽萨垂着头,粗糙指腹在我腿上一寸一寸抚过去。分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却因我的身残只剩下了心碎。
是我忘了,当初种下的蛊虫依旧存在我体内,至今还在不停蚕食我的身躯。只是速度如此之快,实在令我无措。
“腰和腿连着,左右也差不了几寸嘛。”我将帷幔拉好,狐疑地重又绕过伽萨肩头盯着蛇神像看了好几眼,发觉只是窗外日光落下来,正好照在了蛇眼处的奇石上。
意识到自己眼中颇强的敌意后,我不禁暗中自嘲笑笑。将那床幔拽罢,专心安慰伽萨。
谁知我越是说无妨,他就越是蹙着眉摇头。挺直的脊梁缓缓颓下去,仿佛是被我的话语压着了,不复先前的挺拔。硕大的泪滴挂在下颌边缘强撑着不肯坠落,又被气息轻轻拂下,像颗晶莹的琉璃珠子。
“伽萨?”我拉过他的手安抚,不料他深深叹了一声,泪珠便接二连三地滚落,这次他没有再躲,也没有忙着抬手去擦。
“我以为自己有能力护你周全,不曾想还是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握住我的手,竭力抑制着颤抖嗓音,连颈上薄薄的皮肤都在搐动,“十多年前是我害得你大病一场,那是我便发誓将来定要好好待你,可如今又是我让你成了残废之身。”
“若是当初让你留在渊国,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自从伽萨回来,我便觉得他行动不似从前那般游刃有余了。仿佛受了什么打击,时而暴躁易怒,时而又会脆弱得落泪。当年在渊宫里被人欺凌,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受着,哪怕上回伽莱逼他下跪叩首他也未露出任何情绪。
可如今,我竟不知该说他变得浮躁,还是说他受了太多的苦。或二者兼有,让他像头迷失在风雪中的幼狼,呜呜咽咽地哀叫着。
“伽萨,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也不会怨你。”我说,“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若你后悔将我接到万明来,那我才会怨你。”
“在渊国时,我不过是个被培养来惑君的宠奴,总想着浑浑噩噩度过一生就罢了。可后来到了万明,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何事,应做何事。”
“什么?”伽萨抬起眼,问。
“我想到你身边去,想和你在一起。我所做的一切事,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为想与你长相厮守。”我看着他面上神色变得惊诧,薄红再次攀上他的眼睑。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伽萨头一次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执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发誓会为我报仇,从今以后定会护我一生周全。
“是我不好,失之急切,叫你平白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他的手渐渐蜷起成拳又紧握住,重重砸在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伽牧伽莱二人狠毒至此,我……”
“伽萨,”我知道他心中恨意滔天,轻声唤他,“你如今刚刚夺权,血洗王宫一事太过张扬,若再对他们处以极刑,恐怕要落得残害手足的罪名。”
闻言,伽萨长眉蹙起:“是他们下死手在先,难道你这双腿就这般废了么?”
“我……”我被他问得狠狠一噎,起先还能强作无谓,话却越说越别扭,“我如今坐在轮椅上也并无什么不好,只是行动有些不便罢了。往后我照样陪在你身边,你写字我就替你研墨,你处理政事我就在一旁看书,若是累了我就弹琴给你听,都是一样的。”
“你总是委曲求全,我把你接到万明来是为了让你过上舒心日子的。眠眠,你看着我。”伽萨轻托住我的后脑,让我刻意错开的双目不得不看向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我只问你,心里恨不恨?”
恨不恨?怎会不恨?!在地牢里挣扎的每一瞬,在夜里思念伽萨的每一刻,在伽牧伽莱手下死里逃生的每一回,我都清清楚楚记着。我本该有大好的前途,而非被锢在这方轮椅上无处可去,接连看着无数无辜之人死在我面前。
“眠眠,别怕。善恶需有报,我不会让他们好过。为了你,也为了我娘,为我自己,这事都需有个了断。”伽萨见我不语,已然明白了我心中所想。他缓缓将新制衣袍上缀着的玉石矿宝尽数摘下,随手扔在底下,金玉铮铮声里,他将我拥入怀里,叹道,“再者,世间奇人颇多,我定然能为你寻得良药,治好你的腿。”
我听着他的话,纵然言语里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仍是点了点头。
随后便扯开话题道:“你一说良方,我倒是想起来一事。”
我倚在伽萨怀里,细细感受衣袍下透出的温暖心跳,问道:“你可知道我这病最初是怎么来的么?”
“是我那时误以为你骂我,与你厮打一处,害得你被嘉王罚跪在雪地里。”伽萨的声音又矮了下去。
我摇摇手指,道:“非也。当年有一云游仙人,得知我染了寒病,用梅花上的雪制成药丸来治我。结果命保住了,却又落下了终生的寒症。”
“难怪你身上有股细细的梅香。”伽萨点头,又在我领口深深嗅过,“那时我在客栈里就发觉了,还记得你闹了个大红脸。”
我只以为他是胡诌,驳道:“你又胡说,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我身上有什么异香。”
“可我就是嗅到了。”伽萨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已经忘却了方才的伤怀,“这便是说,世间这么多人只有我嗅到过,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我命缘里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