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捕鼠
闻言,伽殷眸中寒光一掠。
“王兄亲自率兵的消息原本一直都瞒在宫中,有人将消息放出了晟都。”她拂开纱袖起身,臂钏上的镶金红宝石泠泠作响,带着矿宝质地特有的坚硬感,“偌大王都之中,竟敢生出内鬼。“
我见她长眉微蹙,半压着一双绿瞳,似乎有一查究竟之意。但此内情不宜宣扬,若是真要严查,恐怕引得百姓人心惶惶。就如同当初伽牧在位时,我躲在暗处拨弄人心一般。灾害连年,最易生变故,此时时局不稳,更不能让诸人知道。
说起伽牧,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伽叶与我相望一眼,都知对方心中所想之意相通,又都不约而同地缄了口。不过片刻,伽殷亦敛了怒气,道:“罢了,眼下严防要紧。”
三思而后行,她是会的。
我眉梢微扬,点了点头算是附和。
“此时还不宜严查,就算要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伽叶开了口,嗓音依旧是过去那般绵软酥润,像是刚从梦中转醒,“我已传令在四座角楼处多派人手驻扎,严守东西南北四道宫门,至于城中也已命暗探混入人群。传回来的消息,他并未去那些官员富贾之所,似乎隐入了平民之中。”
若是在官宦人家,随意找个借口派内监登门就是。到了平民之家,此时反倒不好动手了。大劫刚过,他们尚如惊弓之鸟,此时若见大批官兵四处超检,只会弄得他们更加恐慌万状。
“百姓所在之处不能大张旗鼓,更不能随意派官兵随意盘问。若是没有证据,贸然闯入私宅会落人口实。”伽殷在殿中踱了两步,猛然一转身,“要不就说,宫中丢了东西,要找一找?”
我摇头道:”宫中什么东西丢了,能落到民间布衣的家中去?何况不论是何等宝物,为了一件物什去查检百姓自家的院子,未免过于蛮横恃强。“
”那便是,派人替他们修补住宅,顺便瞧一瞧?”伽殷抱臂在胸前思索片刻,“这般总不至于坏了民心。”
我又道:“此举于安抚百姓甚有益处,不过晟都内大宅林立,想要逐一修补是也一项大工程。”
“正是。”伽叶的声音飘过来,像朵游移的云,“伽莱,自然是越快揪出来越好。”
话音刚落,伽殷有些愁苦垫在了眼底。她快刀斩麻许久,刀刀见血惯了,反倒在迂回之事上差了些心思。
我暗自思忖片刻,道:“世人总对一种人有格外的偏爱与宽容。”
伽殷抬眸看向我,继而垂眸思索。
“不论做什么事,犯什么错,最多斥责一二句。”我抬手默默抚上腰间佩缨,指尖隔着绸布触到一块坚硬的小石头,“多是说他们天真烂漫,不舍与之计较。”
她眸子一亮:“嫂嫂是说,孩子?”
“是。”我道,“不如让贺加的孩子们借与万明人交好之名到各处打探,王上先前下令国疆之内各族须得和谐相处,如今正是他们互相示好的时候,想来大家不会拒绝。”
“这倒是个好法子。”伽叶懒懒将头一点,仿佛打了个瞌睡。
“那我即刻传令安排下去。”伽殷挥笔在纸上写着宫内各处严防整治之方,“不光是角楼与宫门处,还有宫内各处小道、花草多处,都要多派人手。”
我见她手腕轻抖如锦鲤摆尾,未几便写满了一整张纸,显然已对治下之策熟稔于心了。
“还有一处。”我出声提醒。
羊毫在纸上轻轻一顿,随即落下墨迹。我们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彼此都了然于心。
伽宁如今的住处€€€€曙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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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的稚童们捧着亲手刻的小石头在城中大小街巷跑了三天,从一制瓷人家中寻到了些蛛丝马迹。说是登门时,发现那工匠的女儿正用一只烧制极为精致的天青色冰裂纹小碗盛水喝。
那工匠叫尚乌,官府略一查便发觉他妻子的母家与巫族人有过姻缘。再查下去,便扯出了他的岳母是当初巫后的陪嫁媵妾之事。连同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讨好巫族而娶的。
尚乌胆小怕事,在牢里哭了一宿,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伽莱的行踪吐了个一干二净。
那日,尚乌冬表哥从边地收货回来,趁机让伽莱混入商货之中,而后又换乘牛车来了尚乌之家。次日,尚乌借出工烧瓷的由头将伽莱带至瓷窑,再请督陶官在运送瓷器之时将他带入宫中。
由于督陶官一向趾高气扬,时常怨怼验货兵弄坏他的瓷器,宫门前查验货物的官兵一经他呵斥,心存怨气,皆唯恐避之而不及,竟只瞥了一眼那敞开的箱子就放了行。
无人想到,那最里头的一樽木箱里设有隔层,他们防了三日的伽莱就这般从人眼皮子底下混进了王宫之中。
“仅凭一只小碗,你们从哪儿看出的端倪?”趁着伽叶带人在宫中搜寻时,我把宫中的点心分给稚儿们作为犒赏,好奇多问了一句。
“什么叫端倪?”领头的小少年问。
我瞧着他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道:“就是破绽,你们怎么知道那人干了坏事?”
“这个嘛……”小少年得意地扬一扬脸,被后头的小姑娘敲了敲脑袋,促他快讲,不许卖关子。
小少年冲那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道:“万明没有这么好看的碗,一看就是从渊国来的。万明人用的碗都是红漆或是黑漆,像这种素素的、淡淡的、像雨水泼开一样的蓝色,他们才做不出来。”
“说不定是他从哪里买来的呢?”我说。
小少年摇头,两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圈,道:“这样的小碗可金贵了,一只能这€€€€么多钱,不是他那样玩泥巴的穷工匠买得起的。”
“可我见万明遍地都是宝石呀。”我想起先前在矿场见到的拳头那般大大红宝石,眼睛都快看花了。
“可是他们不会雕。”小丫头抢话道,“我阿娘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他们就是有也炊不起来,真是奇怪。他们的宝石,我们偷一些来刻成兔子、老鹰,就能卖出比他们多得多的银子。后来他们发现了,就叫我和我阿爹、还有村子里的会雕石头的人每天都帮去刻,还给我们钱买米粮。”
刻石头?我先前还疑心过他们如何在那般被人围剿的情况下存活,原来是这样。
贺加人能够通过雕刻矿宝让富商获得更多利润,给宫里进贡更为华美的珍宝,从而自然有人指缝一松就许他们在晟都之内有生存之机。只是在更为豪横的强权面前,只靠金银是买不回命的。
“还有,我一拿起那个小碗,那人就连忙奔来抢回去,我就知道他心里有鬼了。”小少年坐在我膝边,往嘴里塞了个大鸡腿。
“哦?你的心真细。”我夸夸他。
小少年抿着油汪汪的嘴笑,说:“从前每次有侍卫来抓我们,我都是第一个发现的。”
闻言,我眼前突然浮现出白瑕那张寂寥苍白的脸,心中一酸。
“他们来的时候,大地会震颤,尘土在日光下飞舞,空中还有很浓很浓的血腥气。”
“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就能听见马的嘶鸣和铁链的刮擦声。”
“每次听到来,我就告诉大家快跑,但是每次都跑不远。总有人被抓走,后来大家都不跑了,排好顺序等他们来。”
“我阿姐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小少年一口一口地吃着鸡,眼泪滴落在牙齿咬下的凹凸不平的凹槽里。周遭的孩子们忽然都安静下俩,方才那般热闹的气氛渐渐冷了下去。
“圣子哥哥,还会有人来抓我们吗?”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小心地将脑袋靠在了我膝上。
“不会了。”我说,“新王下令保护你们,以后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这里。你们会好好长大,成家立业,安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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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伽莱,他的身形颓然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孔武有力得像头公狼了。然而那只碧莹的眼瞳里,依旧闪烁着寒气逼人的狠光。
伽叶说,金甲赶到时,他用刀挟持了自己的女儿以求脱身,谁知伽宁竟然自己一头撞了上去。手忙脚乱之间,伽殷滚落在阶下,伽莱被径直扣住。
我回头望去,伽宁冷冷地站在一旁,漠然半抬着下巴让女奴为自己上药。那片纤细优美的颈上,横着一条骇人的血痕。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厌恶地盯着他,“伽萨留了你的性命,允你安度余生,你还有什么不满?!”
“他不在,应由我继承大统。”伽莱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我如今回来,有何不可?上天留着我的命,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我以为你早已悔过。”我被他一番歪理弄得心下连连冷笑,“不想还是惦记着王印和宝座。”
“人无野心,才是错处。”伽莱想要滚动轮椅,又被两旁的禁卫用长枪拦下。
我冷哼一声:“你如今这般残废之躯,恐怕盛不下你的野心。双腿不能行,还想掌天下,未免可笑。”
“残废又如何?”伽莱转动他那只仅有的好眼,用目光死死攥住我,不屑道,“还不是能瞒过众人,到这宫中来?”
就算入了宫,还不是被揪了出来?我暗自嘲了一句,转身意识女奴将伽宁带出去。
转眼,曙雀楼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传说里得圣子即可得天下,你离开伽萨,和我在一起,天下依旧在你手里。”伽莱仿佛疯迷了,没了宫人与女儿在一侧,他彻底口无遮拦起来,“你是圣子,我会以王后之礼继续善待你。”
果然还是为了圣子之说。我踩在织金地毯上踱了几步,道:“你这人,真是单纯至极。”
伽莱眉心一凛,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得圣子者得天下,这话是军中打仗时传出来的罢?随后以晟都为中心,传遍了整个万明。再然后,便是周边各部落。”我勾起唇角,噙出一个淡淡的笑。不必多言,他面上已经浮现出紧张愤怒之色。我缓缓道,“至此,所有人都忘了它不过是个谣传。”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寒得像三九的冰,带着一股伤人的戾气。
我踱到他身后,俯下身轻声道:“世上根本没有圣子定天下一说,不过是你的好弟弟伽萨为了骗过你父王,将我顺利接至宫中而编的谎话。”
作者有话说:
本周喜提了1.5w字任务T^T
第88章 夜谈
血丝缓缓爬上那只眼珠,宛若裂口般向着墨绿瞳孔蔓延。赤红的裂谷里,有东西在塌陷。
“一派胡言!”伽莱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捏紧,因常年练武而扭曲的指节从皮下凸起,将青筋衬托得格外显眼,“你休想搬弄口舌。若非圣子之说,伽萨何需大费周章将你收入自己殿中?”
“我倒是真希望,自己能有定天下的本事。如此,他便不必这样辛苦了。”我看着他额上的血管随着胸膛的起伏而突突直跳,暗自撇了撇嘴。
“不可能!”被刀疤纵断成两截的浓眉压在眼上,伽莱的恨意从胸中透出来,仿佛想要将我撕碎在齿间,“绝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他不愿清醒,又或是明白了内里,口上却梗着不愿说信,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终归不是圣子,亦不能如传闻中的那般身有神力,可平定天下。说来实在是好笑,若想要江山万里尽在手中,不依仗自己马背上的功夫、谏纸上的文章,倒将寄托在我这药罐子的身上。”
“若说出去,岂不沦为天下笑柄?”我略略将身一俯,半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双眸弯起露出一丝嘲讽。
伽莱恨极,伸手想来抓我的颈,被我轻松躲过去。那缕细长的小辫在空中晃了晃,最终垂在了胸前。
他忘了,我早已不是从前匍匐于地的病秧子。
我随意踱了几步,道:“你在宫中的接应,是伽宁罢?除了她,我想不出这宫中还有谁会替你做事。这般拙劣的手法,你就不怕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伽莱瞳孔一缩,不屑道:“她?我想要入宫,何需那小东西?”
“这戏都演了百八十遍了,”我拿起小几上的一只红釉小碗瞧了瞧,是宫外新送来的,“你以为当着众人的面胁迫她就可以将孩子撇得干干净净,渊人用烂的把戏还捡在手上玩。”
万明人果然都直来直去的,说陷害就陷害,说做戏就做戏,一点不懂得迂回循序。亏我从前花了那么多心思,夜里盘算得觉都睡不安稳,如今想来还不如直接拿刀杀人。
“你想做什么?”伽莱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我盯着他默不作声,直到那只眼瞳开始微微地颤抖,才缓缓张口:“我不和孩子置气。”
伽莱隐忍地松了口气,又说:“你将这些话告诉我,是打定主意不会让我出这道门。“
我摇摇头道:“你对王位的觊觎之心未消,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不过伽萨还是放了你。我自然也懒得再杀你。”
“我有功在身,他若是敢动我,必然会落得残害手足的罪名。”伽莱眼中重又出现了桀骜之色,想要为自己挣个临危不惧的体面,“你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哑然失笑,道:“杀你早有千百种罪名,随手捏一个便是,比捏只蚂蚁还要简单,不屑用罢了。”
想要落个英名,可我偏不遂他的心愿。
“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伽莱的声音暗哑而凶恶,“此时不取我性命,将来若落到我手里,定叫你生不如死!”
“外头有守卫候着,?你出去便知道了。”我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算是回应他那句恶言,拂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