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自然是送他回边疆的人,一番折腾后一无所得地被送回那边陲之地,于他那种野心勃勃之人来说,倒更像是讥讽。
“就将他这么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伽殷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行,“嫂嫂,我怕有些不妥。”
“什么妥不妥的。”我笑道,“他为了王位疯迷,我非要让他明白,自己哪怕穷尽一生也永远得不到所求之物,这才是最让他痛苦的事。”
不断挣扎、算计,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即将功成之际功亏一篑,进而为此耗尽一生却始终一无所得,岂不比一刀了结他更让人痛苦?若是下次还来,继续放他进来就是,届时再叫人捉住送回去,我不信他心中不煎熬。
再说了,此时就算想杀他,我的手也不便沾染鲜血。
我们正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沈鹤眠”。回眸看去,是伽宁。
她那张尚未长开的面上透着无边的清冷,薄唇轻轻向下垂着,颈上裹着一道白绸。
伽殷正要张口斥责她无礼,我按住了她的手,示意伽宁继续说。
“替我寻一座佛堂。”
我心底有些诧异,道:“伽宁,我不会苛责你父亲,亦不会追究你的所作所为。将来议亲也好,婚嫁也罢,我和你王叔必然会亲自为你做主,你大可安心在宫中住着。”
“不必,”伽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声音沉静如水,“我看着你们斗来斗去实在是累得慌,不如尽早抽身。从此斩断红尘、潜心静修,将来你们谁输谁赢,都与我无关。”
“你父亲他那是用刀,并非是……”我还想说些什么,伽宁却径自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袖珍小刀,削去了自己的一缕发。
伽殷与我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先前在我身边教养,就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她拉着我往回走,“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无人能解她心结了。”
“在宫中修一座佛堂,派两个与她亲近的女奴跟着罢。不必住到宫外去叫众人都知道,若是将来长大了想要还俗,也容易些。“”一时间,我心中感慨万千。
从前孤身在渊宫里看着宫中人明争暗斗,我亦有时百念俱灰,后来跟在伽萨身边才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如今只能盼着,将来伽宁也能碰到融化她冰心之人,
“之后的事就麻烦公主了。”我步至阶下,“我还得回去。”
“嫂嫂手上有急事?”伽殷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笑笑,告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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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过是沐浴,焚香,拜佛,积德,祈求伽萨在边关一切安好。
我遣散众人,手中捏着三炷香独自跪在蒲团上,拜完元始天尊拜如来佛祖,末了又拜观音菩萨,最后连着那妖里妖气的金身蛇像也供奉了香火。
“公子从前不是不信这些的么?”容安见我出来,悄悄地问。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拂去袖上的香灰,道,“我如今就爱信这些。举头三尺有神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正巧,桑鸠捧着个红木漆盒迎上前来:“公子前些日子托人雕的黑耳大猫像,方才有人送来了。”
我两手一拍,将那盒子打开一瞧,果然是栩栩如生的一只黑耳猫,身着玳瑁斑纹,两耳垂下黑色长毛,怒目圆睁,威风凛凛。
“公子,这是什么猫?看着又像豹子又像狐狸的。”容安好奇地把那大猫大量了好几眼,半躲在我身后又怕又想瞧。
“这是番邦的黑耳猫,传说能扑杀食蛇鹫,拗断它们的翅,撕碎它们的爪。”我示意桑鸠将雕像摆进房中,“很是凶猛威武。”
桑鸠行了个礼便进了屋,容安回眸盯着那像望了许久,又道:“公子是记着文吉人信奉食蛇鹫,所以才特意寻来这大猫像的么?”
我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略略忸怩了片刻,道:“刀剑无眼,我只盼着他在沙场之上好好的,千万不要受重伤。”
月亮渐渐上了半空,我坐在屋檐下,定定地望着那轮圆月。
人人都说明月寄相思,可我偏不敢思念他,怕月光扰了他的心绪。
容安席地而坐,陪我一同望着天上的月亮,低声道:“公子是想王上了。”
“是,也不是。”我喃喃道。
光想他是无用的,眼下我或许还可以在宫中帮他处理诸事,可我若是想长久地帮他,唯有……回到沈澜身边继续当他的宠儿。
我看着那轮月,越发觉得它像渊宫中的御湖。月上的团团黑影,便是沈澜与太后为我设好的重重陷阱。
正这般想着,天空突然飞速划过一物。定睛一瞧,竟是一只猎隼。
它在天际盘旋两圈,足上的金环便借着薄薄月色闪烁出光辉,我当即认出来,是从前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许久未见,我却连它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叫做“穿云”。
我抬起手去接它,穿云动作利落地落在我小臂,连带着我半条胳膊都狠狠一沉。它抬起一只爪,将足上绑着的信筒露出来给我瞧。
我忙将信筒中的信笺取出,展开一瞧,是伽萨亲笔的一副画。
画像上依旧是个瘦瘦的小人,唯独有张大圆脸,上头一对弯若弦月的眼睛正灿烂地笑着。小人身旁写了两个字€€€€“眠眠”。
下头又附上了一句话:“一切安好,唯念眠眠。”
我看着这张滑稽可爱的小人,心头的阴霾暂且消去些,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正要起身去屋中回信,忽而一阵轻风徐徐拂来,卷起了笺纸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面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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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万千爱意想要诉说,临到落笔却都只剩下劝他千万小心。
又是月夜,夜深人静。我在榻上翻来覆去,阖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着外裳起来走走。
初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我独自在殿前来回踱着步子,愁情如草上的白霜般越凝越多。
“公子?”容安困倦的嗓音响起,他站在门槛前揉了揉眼睛,看清人后便立刻拿起殿内挂着的孔雀毛斗篷跑过来。他麻利地抖开斗篷披在我肩上,手上系着系带,口中则关切道,“公子怎么不叫奴呢?入秋了,仔细着凉。”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手,亦是凉的,便拉着他坐下,将斗篷的一角掀起覆在他身上。
“我睡不着。”我说罢这句话,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容安,你想家么?”
容安靠在我腿边,斟酌了半刻,道:“奴跟着公子在万明,觉得很好。”
“说到底,还是渊国好些罢?”我有些心疼地捏起他的手,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印证着主人在宫中经受的种种折磨,“万明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春天开的花少,夏天又热得怕人。”
“可是公子在万明很开心,比在渊宫中的时候爱笑,”容安说,“公子高兴奴就高兴。”
我比从前爱笑……么?我自己竟没有察觉。
“回了渊国,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爹娘。”我托着腮,“到时候也算是陪我历过险的功臣,到时做个大总管,是个好前程。”
“桑鸠呢,若他想回太后娘娘身边,我就放他回去。若是不想,我也给他谋个好出路。”
“不知道宴月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大抵是不愿意在宫中受人摆布的,不如放他去宫外自由自在地生活。”
“长砚哥哥或许是不愿意回去了,他若是回去,伽殷公主少不得要伤心了。”
……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何时,桑鸠亦默默地挪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壶热茶。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倒了一盏茶,放进我手心里。
“公子只说旁人,却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回去。”容安不好意思地悄悄拽掉了我披在他身上的斗篷,与桑鸠一起吹着夜风。
“我?”我长叹一声,“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桑鸠静静地听着,垂着眼睛看向地面,若有所思。
“奴从前觉得公子在渊宫中锦衣玉食,日子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容安垂着眉,抬手拭过眼角,“可是后来才知道,公子过得亦辛苦,好像被重重枷锁扣在手足上,一动也不能动。”
“锦衣玉食,也是用自由换来的。”
“若是能自己做主就好了,”容安越说越难过,“公子,能不能求求皇上不要强要你回去?”
闻言,桑鸠抬起眼,小声喊了他一声:“别胡说。”
“奴就是想着,世上好不容易有人真心实意对公子好了,这份情谊多难得啊。”容安嘴上说着,却终究还是噤了声。
我听了许久,摇了摇头。
“嗨,世间什么都是难得的。用我一人换万众难得的安乐,当初来万明不也是这样的心思么?”我喝了口热茶压下心底酸涩,“实在不行,就当作我从未来过万明,也就没有什么失意难平的了。”
我抬头望向天上的圆月,勉力勾起唇角:“我如今身子养好了,不必那般慢吞吞地行路。若是现下即刻启程,到渊国就快三九了罢?”
“或许还要迟一些。”容安说。
“也好,等回了渊宫,咱们一起去踏雪罢?堆雪人,打雪仗,在冰上钓鱼,总不至于比在这里无趣。”
第89章 凯旋
不知不觉,转眼里就入了冬。
许多年前的冬月里,我的父王在黄沙之中殉了国。从前每到这时候,我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哀戚,如今又添了两份担忧与一缕离愁。也许那时候我的母亲也是这般在小院里辗转难眠、日夜牵挂的罢。
念及母亲,我心头又萦绕起些许不平。她将满心爱意奉予我父亲,却自始至终得到的回应只有几声例行公事似的问候,语调比朝臣们在沈澜面前奏事时还要平淡。
若是他真的对她无意,当初母亲落水时又何必奋不顾身地头一个潜下水去救呢?就好比沈澜不慎脚滑坠入御湖里,于礼我得去救大渊的天子,于私我却是一点都不想近他的身。可若事有半分情意在其中,他又怎能这般苛待我的母亲?
我站在院子里看几个宫奴扫雪,对着离阶最近的一个背身道小奴喊道:“阿宝,后头是台阶,小心别撞上。”
那小奴愣了一愣,抬头随意望一眼,却并未转身,而是继续专心致志地扫着地上的雪。随后,他一脚撞在阶壁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我不是让你小心了么?”我慢慢走过去,足下绵密的雪“咯吱咯吱”地响。
小奴艰难地爬起身掸去身上的雪,伏在地上道:“回主子,奴不是阿宝,奴叫阿金。主子恕罪,奴不当心,以为说的不是自己便可以不留意。”
原来不是阿宝。
自从伽萨继位,我这里伺候的小奴足有三十多个,人都快认不清了。我心中嘀咕一句,道:“你把脸抬起来我瞧瞧。”
阿金听话地仰起脸,我仔细打量着,发现他与那个叫阿宝的小奴长得极像,只是眉眼里多了几分俏皮,脸颊也更圆了些。
这两人也长得太像了,跟亲兄弟似的。
我点点头,命他回去换掉被雪沾湿的衣服再回来做事。阿金千恩万谢地起了身,我依旧站回玉阶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将雪扫开,脑海中尽是母亲的事。
难不成,父亲那时将母亲误认作了其他贵女?我在心中飞快地将官中各位贵眷的面孔寻了一遍,似乎并无什么人与我母亲容貌相似。退一万步来说,母亲身为贺加公主,那脸上的两颗小痣是世间罕有的,否则太后也不会寻了十数年也找不出一个,最后只好拽着我不撒手。
究竟是为何呢?
我心中疑惑重重,却听外头“沙沙”的踩雪传来。白虹一路小跑上了玉阶,口中喊着什么话。
他在我跟前猛然站住脚步,一个不慎便滑倒在地,险些将我也带倒在地上。
“怎么这么匆忙?小心摔坏了……”我伸手去拉他起来,却听白虹口中说着一个消息。
“主子,王上回来了!大捷,是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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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我口鼻之中呼出团团白雾,奔跑在冗长的宫道上。
白虹跟在我身边,不时喘一大口气,断断续续道:“王上先到军营之中犒赏三军,传奴回来报信好让主子安心,先下王上或许已经到宫门口了……主子别急,小心脚下滑€€€€”
话音未落,我便被脚下石板缝中结的冰狠狠滑了一趔趄,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