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79章

……

伽萨一连追着我进攻了半刻,我一面躲,一面将树枝上伏着的雪捋在手中伺机“回敬”他一把。两人闹腾了半宿,将平整崭新的雪地踏乱,白中泛着斑斑点点的黑,活像从前宫中贵人们养的黑白花色的狸奴模样。

我一头扑在梅树上,暗香四溢的梅花佛若点点的星子在夜幕中坠下,落得我满身。而伽萨自身后扑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中,抖落了衣袖上沾满的花瓣和雪。

“眠眠,眠眠。”他嗓音沉沉,反复地念着我的名字,我亦从中听出了几分饱含其中的缠绵爱意。

我的手心抚上他的手背,应声道:“嗯,我在。”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用目光攥住天际最后一颗未落的星辰,暗自慨叹若是时光永远凝固于今夜此情此景该有多好。

负责修剪打理梅园的宫奴们陆陆续续起身值班,伽萨与我十指相扣在园中小路上缓缓迈着步子,看那轮橙红的圆日从云层后跃出,为这片土地带来万丈光芒。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抱怨:“啊呀,是谁趁着大家歇息,将这里作践得一团糟?!”

又过了些许时候,许是太久无人回应她,那女奴腔调里带了怒气骂道:“真是不知好歹,可别叫老娘捉住你的辫子把你提溜出来,可不会给你好颜色瞧!”

最后一字的话音落处,正是伽萨拉着我一脚踏出了梅园。我们二人相视而笑,他挑了挑眉,我吐了吐舌,一并躲走了。

-

鸡鸣三声时,我们才一路顺利到了库房里。

先前我从未进过这堪称藏宝阁的地方,想来万明的东西总不比渊宫里的好,今日一见方知何为“麻雀虽小,五脏俱钱”€€€€哪怕是万明这种小国,宫中珍藏的宝物亦是争奇斗艳,各有来头。

我小心翼翼敛着衣袍四处探头,左手边是万明先王留下的赤金头鍪,右手边是预备着公主出嫁添进她嫁妆单中的玉雕缀东珠花冠。而眼前一物用极贵重的金丝楠辑翠羽的方盒罩着,依稀可以嗅见盒上熏过椒桂的痕迹。

“这便是我要献与你皇叔的贺礼。”伽萨双手将那盒子打开,内里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物登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集阁中诸宝光泽于一身。

通体艳红如血,莹润如蜡却又不失耀眼光泽,枝桠舒展交错而不纠缠,实在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这是珊瑚?”我不自觉走近几步想要细细观赏,忽而想起来,“万明连江河湖泊也罕有,你从何处寻来的珊瑚?这样的成色,岂不耗费半倾国库?”

伽萨摇头道:“眠眠,你再仔细看看。”

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叫我心中更加好奇起来。走近了那状如珊瑚的东西,只见那圆润光滑的枝桠里竟是半透明的,更显得此物庄肃中不失华贵之态。

“这是红宝石?”我围着这约有一尺长、九寸宽的大珊瑚摆件转了两圈,转身对伽萨道,“这是万明盛产的红宝石,这般成色足要比我们上回看见的还要好,我在渊宫中从未见过。”

“正是红宝石。”伽萨抬手抚上那透着寒意的大红枝桠,“先前我请工匠连日赶工,把矿场里所得的最大的一方红宝石镂雕成珊瑚的模样。渊国多水而近海,每年进贡宫中的珊瑚不计其数,可用红宝石精心雕成的大珊瑚摆件恐怕并不多见。我想着,若是此物能入你皇叔的眼,万明便有了通商的底气。只是万明藏书阁中关于珊瑚之说甚少,我担心它不如那般真实。”

他如释重负地一笑:“先下看来,竟是足可以以假乱真的了。”

“这倒是巧思,”我赞道,“红宝石自古以来都是祥瑞的征兆,以往若有人得个蛋大的都要称作是千金之材,这般尺寸的更是世间罕见。珊瑚亦是高贵之物,只是在渊国见得多了叫人不觉得稀罕,这样用大块红宝石雕作的宝物倒是更稀奇呢。”

观赏了片刻,我突然有些好奇:“既然万明书中关于珊瑚的言语文字很少,你们是照着什么做的?”

伽萨神秘地抬了抬眉梢,面上颇有些得意神色。

我只好抓着他的袖子好生央求道:“哎呀,好夫君就快告诉我罢。”

未及,伽萨将那“好夫君”三个字听得满心欢喜,这才从袖中掏出张羊皮纸的小卷儿来。我边展开边听他道:“从前在渊宫为质时,曾经见过宫中的珊瑚摆件,那时我年纪很小,又是头一次见这么稀罕的东西,便记在了心里。这不,凭着记忆作了张画叫工匠比照着刻。“

随着羊皮纸缓缓展开,上头一盆树杈子样的东西彻底露了出来。像是盆海藻,又像是什么乱草啊、须发啊之类缭乱的东西。

我看得心中发笑,抿着唇只能点头以示自己在听着。

“怎的了?”伽萨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我神色之中显露的异样,亦凑过来瞧了瞧那画,“画的不是挺像的么?”

“是啊,”我说,“是挺像的,比匠人雕刻得还要像呢!”

第91章 临行

“皇叔的寿辰也太快了,这么早就要上路。”终是临到了踏上归途的那一刻,我立在装饰奢华的马车旁,一面捧着册子核对即将献给沈澜的寿礼,一面口中仍絮絮叨叨地与伽萨说着话,“原本还想着能在这儿多呆些时候呢。”

嘱咐过宫奴们仔细检查车上的奇珍异宝,伽萨与我站在了一起,静静听着我一遍遍埋怨沈澜的寿辰时日太近。他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是说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拉着我的手不断安抚着,目光不时飘向远处。

远处的屋檐上,宴月独自一人抱膝坐在兽首旁,手中抛动玩弄着一把梭镖。赤金色落日的长河下,他孑然的身影多有些寂寥。

“你要把他也带回去么?万明是他的家啊。”我循着目光看过去,又将眼神收回了,“再带到渊宫中有什么用呢,沈澜定然不会让他继续在乐坊里呆着了。若是追查起当年春夜行刺之事,恐怕还会牵连到他,倒不如叫他留在此处。这些年,他在万明应当也过得不错罢?”

“是他自己执意跟上的。”伽萨亦驻足,与我一同看着孤单的宴月。半晌,他默默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闻言,我心中略起了些波澜,终究没有说什么话。

宴月心里有我,所以事事都愿意为我付出。他在来时路上便救过我,如今我又要踏上归途,他自然心中放心不下。伽萨与我相伴了这么几年,他怎会不知道常有一个身影在无人窥见处默默守着我呢?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阻拦,亦没有迁怒于宴月。

“世事终不能两全,”我叹了口气背过身去,重又将目光落在了车上,“伽萨,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对不对?我有句话想说,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眠眠想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宴月从前是跟在我身边的心腹,若只是些藏在心底的念想,我不会斥责他。他喜欢归他喜欢,我岂是那等与他拈酸吃醋的人?”伽萨搂上我的腰,缓缓抬步向前走着,余晖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怎么不是呢?”我口中低低嘀咕两句,反问道,“你为何不吃醋?”

“眠眠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心地善良、乖巧伶俐,相貌又出众,我巴不得大家都来喜欢。”伽萨双眼微眯,伏出一对月牙似的眸子,唇畔噙住顽劣的笑,“但也要他们知道,眠眠早是个名花有主的人,叫他们狠狠地眼红羡慕、气得捶胸顿足,那情景不知有多好笑呢。”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有话,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你的?就算我心里愿意,你又如何拗得过我皇叔呢?你不想要渊国与万明交好了么?”

伽萨凝眸,双眼满盈着两汪爱意地看着我,知道我心中由困惑转为狐疑,他半晌才道:“所以我要将宴月带在身边。”

“什么?”我正要追问,伽萨突然指了指我们身后不远处的宫门一侧,道:“你看。”

回首望去,只见那处立着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似是在依依不舍地拉扯。

我们二人猫着腰悄悄凑上前去,竟是温辰和伽殷二人。

“为什么连你也要走?长砚哥哥,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伽殷张开手臂拦着温辰不让过,将臂钏上琳琅的玉坠甩得泠泠作响,“嫂嫂都已经原谅我了,真的,他说他不怨我。长砚哥哥,你留下来呀,我是真心对你好的。你也知道渊国险恶,如今万明诸事安定了,为何不能留在万明享福呢?将来我去求王兄赐婚,他一定会同意的,到时候你就是公主驸马了,难道不比在渊国当官好么?”

温辰眉尖拧起深深的沟壑,似有不忍之意,只能一遍遍地解释道:“阿殷,我当初作为副使来万明,便是为了给阿鹤在路上作伴。按规矩,要来要回都是一并的,岂有让阿鹤独自归去,而我留在这里的道理?”

“可是嫂嫂有我王兄陪着,你走了谁陪我呢?”伽殷急得眼眶通红了一圈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方平复下波动的心绪,才继续开口劝阻,“再者,王兄不是说会把嫂嫂完完好好地带回来么?届时你也一定要跟着他回来罢?你去与不去,结果都是回到万明,何必平白在路上耽搁这些时日?还是说、还是说你……”

温辰心中亦十分为难,“阿殷,回去复命是必要的流程。哪怕我已决意与你终身厮守,亦需要让圣上、让父母知晓此事,这才算名正言顺。将来带着聘礼回来赴你我之约,风风光光地成婚,不是更好么?”

闻言,伽殷垂眸思索了片刻,又提起莺啼似的声音低声问:“那若是……嫂嫂回不来……”

温辰还未张口,我身侧的伽萨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我拉住他的手,两人照旧躲在门后偷看,只露出两双眼睛。

“那我便自己想方设法地回来呀。”温辰双手扶住她的肩,缓缓擦去了伽殷眼眶里落下的泪,而后从袖中掏出个什么物件来塞进了她的手心,“这个是我娘从前在寺庙里求的平安符,从前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就暂且交由公主保管了。”

伽殷摊开手心看了一眼,随即将那平安符紧紧握在了手心里,仍是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那你可一定要回来啊,长砚哥哥,你若是不回来……”

“不回来就如何?”温辰故意逗她。

伽殷敛了眸中的泪意,面上重又浮现出那般坚强的神色来。她甩了甩长发,道:“长砚哥哥,你可别忘了我也是会领兵打仗的。届时本公主攻到渊京城门口,逼着你们的天子放你出来!”

话音刚落,温辰爽朗一笑,道:“那我还是自己回来的好!”

伽殷点点头,扬了扬手中的平安符,“带着你的聘礼来换这个!”

“好。”温辰应下。

“好!”伽萨与我躲在门后围观了这一场深情缠绵的分别,不由得鼓起掌来。

目光骤然挪过来,伽殷面上有些惊讶,随后飞快地飙起两片红云。她拉着温辰的袖子往后躲,一面捂脸一面指着我们二人,羞道:“长砚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们!”

我挑了挑眉,又将目光落到温辰面上。他白皙的肤上亦落了一层薄红,耳垂更是慢慢爬上了羞涩。他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阿鹤,你们怎么来了?我们,我和阿殷……”

“路过,我们路过。”伽萨揽着我的肩往回走,口中半是笑半是扯谎地答,“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不小心路过。”

我回首偷偷望向杵在原地说话的温辰,他正在哄满面羞红的小姑娘。目光无意中在半空交织时,我朝他眨了眨眼睛,亦忍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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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些仓促地启程,我端坐在车里,没一会儿便歪了身子往伽萨怀里钻。

“眠眠突然就粘人了,像只小猫儿似的。”伽萨微微弯了脊梁,让我枕得舒服些,手指拨弄起我未束的发。

从前他送给我的银蛇扣还在小辫上扣着,如今直直地垂着,不断碰撞着他的胸膛。他一手将那银蛇扣捏在指间,两指盘弄着玩。

“我是舍不得你呀。”我将脑袋靠在他胸膛之上,茸睫轻轻扫着他裸露的胸膛。那处的伤口还未痊愈,我将他肩上的布料向下一扯,遮住了那骇人的伤口,“渊国人最讲究端庄,你穿成这样,恐怕让他们非议。”

“可万明的衣服本就如此,这一身还是新制的礼服呢。”伽萨将衣裳重新拉回了原本的地方,胸膛依旧裸露着,“我穿本国的衣裳,不行么?”

我想了想,手指拨弄着他颈饰上垂下的镶金宝石坠子,换了个说法,“那我不想给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不行么?我这人小心眼,不想给旁人分享夫君的美貌,偏你还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像只大孔雀。”

伽萨勾唇,揉了揉我的脑袋,“那我下车将长袍披上,也充一回良家妇男,嗯?”

“这还差不多。”我点点头,又道,“说起来这次回去,说不定皇叔又要出许多幺蛾子。他这人最讨厌了,你可千万别和他正面起冲突,到时候他随便拟个罪名就能将你抓起来。”

“嗯。”

“太后的心也坏得很,当初在宫里对我非打即骂,不让我看正经书,满脑子就想着教我勾引皇叔。”我微微舒展了身子伸个懒腰,阖上眼继续念叨,“若是她还在,定然也是想方设法地折腾我。”

“我知道了。”

我徐徐叹了口气,又想起一道身影来,“我的那位王妃嫡母,我可同你说过么?她从前就跋扈得厉害,总觉得是我母亲要夺走她的权爱。父亲去世后王府就不大好了,也不知她这些年如何了,若是大哥哥顺利袭了爵,她的日子或许还好过些。”

“王妃对你也不好么?”伽萨出声问道。

“嗯……比太后和皇叔要好一些。”我说,“王妃苛待我,多是因为我二哥的缘故。他从前常被先生夸奖聪慧灵敏,仗着比我聪明就处处给我挖坑。那时候我太小了,次次往他布好了的陷阱里跳,为此受了王妃不少训斥呢。”

“那你的大哥……”

“大哥比二哥好些。大哥从前舞刀弄剑的,最多拿根木棍来打我。二哥就不一样了,哪怕是我不小心踩死只虫子,他都能编排成我存心报复。我从前还想过,那时候我声名狼藉,或许与他也脱不开干系。”我想了一圈,整个嘉王府里唯独寻出了我的阿姐,“阿姐倒是对我挺好的。”

“还有谁对你不好么?”

我脑袋飞快转折,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睁眼一瞧,才见伽萨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竟从眼底露出一丝奇怪的热切来。

“从前在京中无人为你撑腰,让好眠眠受了那么多委屈。”伽萨看着手里的那枚银蛇扣,道,“如今我即来了,不管什么事,先替你出口恶气再说。”

作者有话说:

前五章修过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第92章 韩宁

过了漫天乱卷的狂沙,小奴抬起木杖敲去车轴间嵌入的、如星的沙砾,转眼便至渊国边境。一捧骄阳自两峦青黛间跃然而出,际时在这丰饶的卷上泼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图画来。

我眨眨眼,两谭漆珠里不由地生出水波来,坠入心间,漾起万千情丝缠绵的涟漪。渊地广袤多雨,积水成河,其间无数河水交错纵横于土地上,如一盘细细分割的棋。从前听朝觐的异乡人将大渊称为“千湖之国”,总觉得不稀罕,如今方知烟波浩渺是何等素雅别致的景色。

疏长瘦影滞于地上,我推开车门跳下,才见沈澜亲自遣来护送的将军,竟是当初送我去万明军中的大将韩宁。他立在船前指挥众人将东西尽数搬去,双目烁着炯炯之色,臂下抱着一只镶有龙晶的头鍪。

“韩将军。”我敛衣踱至他身侧。

韩宁闻声回首,先是一怔,后飞快单膝跪地道:“末将韩宁……见过公子!”

他咬齿时带着撕裂风声的血仇,倒是呼起我当初的一番记忆。那时他背过身,却将臂遮在目前狠狠一拭,不知将多少恨与憾并在一齐混与血水咽下了。

“将军请起,接下来一路,还得依仗将军护送。”睫茸促促在半空一掀,我望了眼韩宁起身后遮过我身子的阴影,又窥见他两鬓不曾有心藏起的斑白,心下颇有些感慨,“听闻将军后来与万明金甲交锋,战胜而归。”

“万明人诡诈无比,末将率兵拼死抵抗,也只能勉强与之战平。”韩宁的嗓早已被大漠风沙磨得嘶哑,多了无数沧桑,“可笑那万明头领一时得意忘形,率兵陷入流沙之中,仓皇败退,方有玄甲的一丝胜机。”

我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己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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