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主子!”白虹惊呼一声,连忙来扶我,前后替我拍去斗篷上的脏雪。他比我初见时长大了许多,青云教得好,他已经很会贴心照顾人了。
只是眼下我一点也不想叫他照顾。
我推开他的手,抓起斗篷就跑,生怕步子迈小了或是腿迈慢了见不着人。
冰天雪地里,我从前是最怕冷的,现在反而半分寒意都感觉不到了,满心里只有那张久违的面孔。
近了,近了。宫门巍峨的轮廓在苍茫之中影影绰绰地露出来,像座矗立在寒风里的雪山。随着我的步子越发靠近,那两扇沉重的宫门缓缓向内打开,那骑着白狼的身影亦在混沌苍白里露了出来。
踏霜仰天长啸一声,直奔我而来。我又惊又喜,连忙放缓了脚步,一不小心又是一踉跄,正扑进了那人怀里。
我抬手抓住踏霜愈加浓密蓬松的长毛,身子被那金色盔甲覆盖的手臂紧紧搂住,抱上了狼背。伽萨从身后勾住我的腰,声音如从前那般轻佻又有力:“怎么,想夫君想得腿软了?”
他身上带着浅浅的血气,口中一声哨便纵地踏霜在宫道上奔跑起来。我骑在颠簸的狼背上,用力捶了一把那夹着狼腹的腿,又被金甲挡住,口中嗔怪道:“你耍的什么威风?你还知道回来么?”
伽萨大笑起来,连忙抓住我的手揉了揉,递到嘴边呵了口热气:“小心手疼,这盔甲可硬了。”
我一手拽着白狼的长毛,一手被伽萨用手从手背握住,泪意这才缓缓涌上眼眶。我猛地一擦眼睛,决计不让眼泪在这欢愉的时刻掉出来。
踏霜发疯似的满宫里奔跑,几番几乎要将我的鼻尖撞到宫墙上,又及时止住脚步拐了个弯儿。我不时被它吓得大叫起来,又因吸入太多冷风而连连咳嗽,继而又放肆地大叫大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稚童。
等到踏霜缓缓停下,新筑起的东君殿就出现在了面前。
伽萨翻身跃下狼背,将我扛在了肩上,直让我想起在大漠之中他把我从拓骨人的马背上抢到手后,也是这么扛着我进了军帐。
我趴在他肩上,道:“你怎么像个强抢民女的山大王一样?”
“错,”伽萨把我往肩上托了托,伸手在我臀上坏心眼地拍了一下,害得我狠狠一颤,险些掉下来,“我是强抢民男的万明山大王。”
“呸。”我红着脸被他抱进寝殿,一落在被褥里就连忙跳起来。
伽萨兀自卸下盔甲,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盯着眼前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仍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在梦里。
蓦地,我想起他身上萦绕着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忙蹿到他跟前,亲手将那刻着蛇纹的头鍪取下来。
伽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让我好好检查检查。”
回应我的只有手心湿润的触感。
我捧着他的脸,目光从眉心描摹到鼻梁,再到嘴唇。那高挺的鼻梁上落了一道血痕,脸上也多了许多擦伤与紫红色的冻伤。凌乱的银白色长发有好几处都纠缠在一起成了结,我将他的发撩到耳后,那耳廓上亦有了许多冻疮。
“放心罢,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在。”伽萨调笑着张开嘴,不小心牵扯到开裂的嘴唇渗出鲜血来,“眠眠要不要数数我的牙齿少了没有?”
“就你贫嘴。”我心疼地吻住他的唇,舌尖在那冻得发硬又起了血痂的唇上缓缓游走着,将血一并卷走。
伽萨柔软的舌探入我口中,手则紧紧勾住我的腰。我与他吻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着手开始扒他的衣服。
“为夫才刚回来,眠眠就这般等不及了么?”伽萨嘴上依旧在戏谑着,抬手勾住了我的下巴,道,“不好,不好。我这一身杀敌浴血,脏得很,眠眠别碰了。”
“我看看。”我扯掉他的腰带,拽住他的衣襟就要拉开,却被伽萨抓住了双手。
“别闹,”他嗓音放得低沉又轻缓,将我的手拉到唇畔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道,“听话,我一会儿自己脱下来叫人拿去收拾。你这一身干干净净的,万一弄脏了可不好。”
我停下动作盯着他半刻,随后飞快地扯开了他的衣服。
精干结实的躯体上,横亘着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的伤疤,交叠在一起显得尤为可怖。最长亦是最深的那一道从右肩上一直斜拉到左腹上,若是再深些,恐怕能将身子整个斜切开。
他有蛇神的赐福在身,愈伤总比别人快了不少。可是纵然如此,身上还是留下了如此之多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痕。
那么这几个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的、深可见骨的疤痕究竟还有多少?他究竟承受了多少次被利刃划开身体的痛楚,又流了多少血、断了多少次骨?这些我都不知道,他会瞒着,让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颤抖着手抚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又咬着牙握紧成拳,砸在了他的胸膛上:“这就是你不让我看的原因罢?”
伽萨无奈地笑笑,双手摸上我的腰想要装浑将这事揭过去。我推开他的手臂,心疼得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为什么受这么多伤?当初去的时候就不让我见你,让伽殷来阻挠我不让我见你……”
“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伽萨安抚似的用手抚上我的面颊,“总不能让将士们看着我与你依依不舍的,那多不像话。”
“呸!”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次就是冒着战死的风险去的。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你回不来,到时候我又只剩一个人……我父亲就是死在战场上的, 后来母亲也去了,我在宫里吃什么苦受什么非议都没人给我撑腰。要是你也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不想一个人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撑腰,好不好?”伽萨小鸡啄米似的亲亲我的眉心又亲亲我的脸颊,“以后决不让眠眠受一丁点儿委屈,要什么都给我的好眠眠,嗯?”
“你这人坏透了,我这辈子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啊!”我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看着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又不忍心再挥拳打他,最后只能含着泪将脸重重的埋在他的胸膛里,“幸好你这次是回来了,我天天在殿里烧香拜佛,这个也拜那个也拜,拜了一顿,神仙真人恐怕都要笑死了。”
“嚯,我就说呢,我怎么在战场上如有神助,原来是眠眠在这里助战呢!”伽萨搂着我的身子,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语调依旧是轻松欢快的,“你不知道,那些文吉人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士专门跟在他们撤退的道路上捡掉在地上的食蛇鹫,拔了毛烤着吃可香了!”
我听着他把打仗讲得比做饭还要轻松,心知这不过是将现实的残酷尽数抽去后仅剩的一点点快意,抬手抱住了他的背,哽咽道:“你以后再这样不辞而别,还说什么若生事就叫我快跑的话,我立刻就跟别人跑了,再也不回来。”
伽萨笑道:“眠眠想跟谁跑哇?”
我仔细想了想,说宴月怕他吃醋,说温辰又怕他拿伽殷公主来堵,最后竟找不出个能说的人名来,只能恶狠狠道:“你管我呢?我爱和谁和谁跑,我花你国库里的钱养一堆男宠每天在东君殿里、在你的榻上睡觉,反正你回不来,我就胡作非为。”
“哦?”伽萨拖长了尾音。我骤然发觉自己失言,心虚地抬眼观望他一眼,目光随即在殿内胡乱地飘动起来。伽萨捏了一把我的腰,金眸半眯,“眠眠这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我的一张脸憋得通红,羞耻的焰火一直烧到耳畔,小声道:“……是气话。”
“那若是我当真了怎么办?”伽萨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着,“原来眠眠心里装着的不止我一个人,我独自也难以满足眠眠的欲望,是在是心中有愧。”
“这是没有的事,我乱说的。”我辩解道。
伽萨的双眸弯起,凑到我耳畔道:“我不信,眠眠可否证明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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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泉沐浴,接风洗尘。隔着一道楠木雕画曲屏,小奴将衣服放在了柜上,伏身禀告一声便退了出去。
我登时松了口气,身下猛地遭伽萨一撞,声音如同被卵石激起的水花般四散开来,腰肢一软便伏在了他身上。
不由分说地非要拉着我一同沐浴,几乎不用猜便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的手捏着我腰上软肉,坏心眼地将我的身子几乎玩成了一滩软泥。数月不见,他似乎越来越不懂得怜香惜玉,亦或是动作越来越放肆起来,像是在军中粗犷管了一时收不回来那般,让我在久别重逢的当晚就遭受了一番所谓的深入?骨髓的爱意。
遥想当初,同样是沐浴,他抱我的动作不知道有多轻柔,哪像如今这般撞得我头晕眼花,像只永不知足的壮年公狼。
“别弄了,好夫君,求你饶我。”我贴着他的耳朵求饶,手臂几乎挂不住他沾着水珠的脖子,“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保证不和别人跑走。”
“当真?”伽萨颠了颠我的身子,我的脑袋无力地晃了晃,始终垂在他的肩上。
“当真、当真。”我呜呜咽咽地望着这一池热汤,不知道里头混了多少浊物。
这人风尘仆仆地打完仗赶回来,带着一身伤,为何半点也不累呢?反倒是我在宫里好好养了数个月,还是抵不住他一次玩弄。
实在是可恶!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伽萨喊了一声:“眠眠。”
“嗯?”我哼了一声。
“两国交战是常有之事,负伤也在所难免,不过你别怕,”伽萨粗糙的手掌抚弄着我裸露的背脊,“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认识的太太都完结了,只有我还在挣扎,她们还来和我炫耀!
第90章 戏雪(二更)
“伽萨,我总觉得你待我不像从前了。”我侧躺在床上,盯着伽萨的脸。数月不见,他脸上的棱角被边地风沙磨得更加明显了些。
如此想来,他自当初那样清瘦稚嫩的少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从碧眼黑发变作金眸白发,着实是变了许多。哪怕是这些年我陪在他身边,也总觉得他的容貌变得更硬朗了些。
反倒是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总感觉没什么变化。
“这怎么说?”伽萨看向我,张开手臂,我便顺从地将头枕上去。
“你以前对我很是温柔的,我一喊疼你就不敢动了。”我细细回想着他从前待我的那般感觉,口中描述道,“不像现在,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非要把我弄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才作罢。我每次都走不动路,容安他们在身边服侍上药,我也很不好意思。”
闻言,伽萨支起脸,将我们之间的被子又掖了掖,道:“你也知道我从前不敢动。”
“所以……”
“那时候你未经情事,又病歪歪的,像个薄玉做的小人,我怕把你弄伤了。”伽萨眼里满是笑意地说着一口荤话,“如今都惯了,亲近这么多回,我自然也想吃点好的。”
合计他是故意让着我呢。
我一噎,默默地躺平身子不说话了。反倒是伽萨贴过来,将我勾进了怀里。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仿佛在哄我入眠。
半晌,我又道:“皇叔的万寿节在春日里,若是要朝见,再过几日就要启程了罢?”
伽萨应了一声短短的“嗯”,暂且没了下言。
提起这事,我俩的话都在嗓眼里凝了片刻。黑暗里,我听见伽萨掀动眼睫擦过枕面的€€€€声响,仿佛是在叹气。
若真要去渊国,十有八九又是一场别离,且是真真切切的、永不相见的别离。
伽萨的呼吸绵长,贴在我身上的胸膛中,却能感受到那骨下剧烈搏动的心跳。我知道他心里亦苦恼,只是不露愿在面上叫我知晓。
我顿了顿,跳过哪些千丝万缕的心烦意乱,转而问道:“你给我皇叔备了什么贺礼?他定要挑你的错漏,不如我先帮着瞧瞧,到时他若是有什么文章要做,你只说是我帮着看的就成了。”
闻言,伽萨抬手撩起床幔,将一侧的灯烛擦亮。
“眠眠,”他微抬起下巴向着门外扬了扬,“我带你去看,就摆在库房里。”
我躺在被窝里半寸也没挪动,心里怕冷又嫌疼,道:“我还疼着呢。”
伽萨略一思索,拿起那件厚重的竹叶青镶银狐毛斗篷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背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你身上的伤还未愈,我怎么好意思劳动伤患?再说,我这样也不便你背着。”我挣扎着往床边爬,一不仔细就牵扯着擦伤尖锐地痛了一瞬,口中登时吸进些凉气。
还未等我喘口气,伽萨已经将我稳稳抱在了怀里。我窝在他的臂弯之中,身子被厚重布料裹得像只茧,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那具强健躯体中喷薄的暖意透过衣物慢慢传递到我身上。
真暖和啊,我心里想着,连雪飘落在鼻尖上也不觉得冷了。
冬日里宫道上仍有巡夜的侍卫,伽萨嫌他们晃来晃去扰了我们二人独处的清净,折返去了途径梅园的僻静小路。
夜间月色如水,梅花枝斜,隐隐有暗香在空中飘浮。我听着他足下踏雪的“咯吱”声响,心里泛起一股痒意,道:“伽萨,你让我自己走一走,我好像不疼了。”
伽萨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仍旧小心翼翼地让我两脚稳稳落在了雪地上,靴底还沾了一片刚落下的梅瓣。
甫一落地,我便感到一阵寒气绕上小腿。尝试着迈了几步,地上新落的雪还蓬松着,在我靴底沙沙地响,仿佛在唱一支歌。我合起双手凑在唇畔呵了口热气,用指尖去挑虬枝上新堆起的一芽雪。
一盏宫灯照在我身侧,烛火旁跟着双鎏金蛇瞳,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团堆在我指腹上的雪。不过片刻,雪便融作了水自我指尖躺下去。
我嗔怪道:“都怪你,盯得那么用力,把雪都看化了。”
“眠眠的眼睛在烛火下亮晶晶的,很好看。”伽萨“嘿嘿”一笑,“哪是我看化的,是它见你天生的美人,自惭形秽,躲走罢了。”
“油嘴滑舌,你又拿我取笑。”我装作不快地拧起眉,将冻得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捂。他身子一闪躲过去,不了撞上身后一株茁壮的梅树,满树银花如雪崩般倾了他全身。
见他狼狈地拍打满身的雪,我高兴地拍着手幸灾乐祸,又注意到他手里握了两把雪团在一块儿捏成了个大球,像极了从前吃的糯米团子。
“你干什么呢?”我贼兮兮地凑上前去,谁知伽萨竟一手将那雪球抛出来,正砸在我面上。
“自然是收拾在偷乐的某人。”伽萨唇畔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弯腰又捞起一把松散的雪捏紧实了。
我惊叫着躲到树后,两手胡乱拍掉脸上沾的雪珠和水,亦抓起一把雪往他脸上丢去:“好啊,你打我,看看谁先被谁打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