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4章

伽萨仰首灌下那盏烈酒,眉山迭起,回敬道:“太后娘娘果真是耳目不聪,今日大闹嘉王府之人并非他,而是小王。是小王下手伤了郡王,也是小王逼迫王妃下跪讨饶。若对小王不满,大可不必牵连他。”

俄倾,他转向沈澜,眉眼里染了愠色,“不过这一场家宴倒是让小王明白,陛下殷切盼着眠眠归国,想来不是善待, 而是想将他继续困入宫中凌辱。”

“朕何尝有过此意?”沈澜亦换下那一副和善面孔,身子微微前倾着,“万明孤苦偏僻,他自幼体弱,不能长住那荒寥之地罢了。新王自然是不怕风沙,可别忘了这锦绣满地的渊国才是他的故土。”

他挥手遣散殿内众人,妃妾们由侍女扶着、蜂蝶般飞出了这座压抑金殿。贺加兰因亦慵懒起身,一壁抬臂去扶发上珠钗,一壁斜眸冲我递来一道冷眼。

“总有一天,”擦肩而过时,她附在我的耳畔,毒如蛇蝎地添上一句,“哀家要折了你这双硬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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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唯余沈澜、伽萨与我三人,他独自歇在座上,目光尤为不满地在我与伽萨之间游走,恨不能将眼神化作刀,劈了我们千丝万缕的爱意。

“渊国国福力强、物产丰饶,不缺你们万明这些东西。”他手中碾着玉珠手串,很不屑地盯了眼地上的狼狈残局,又向着我道,“鹤儿,你且回去歇着,朕与这位万明新主有些话说。”

“我不走。”我一听这话,拂衣坐回了座上,打算与沈澜好好对峙一番。

而伽萨却不知思及何事,亦向我轻声道:“眠眠,你先回去,我来与你皇叔谈事。”

他目光炯炯,指尖叩在锦桌上缓缓点着,一双金瞳灼灼逼向那上座的帝王。日中之光,欲逼退那地上奔流的一片汪洋。

半晌,他温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复而抬眼睇去,“不会伤了你这位皇叔。”

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明白他不是莽撞之人,疑虑地望一眼沈澜,终是不情不愿起了身。

“皇叔,”我行至门槛前正待掀起竹帘而去,又返身至殿中,只见他们二人相望而色厉。我站定了步子,道,“皇叔莫忘了,他才是我心上人。太后满嘴胡言乱语,却有一句说得对。”

“我如今有了底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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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白天里暑热未退,如蒸笼般烧得人心慌。眼下入了夜,倒是难得地起了带凉意的风。水汽卷上岸旁柳树,嘶鸣蝉声终于沙哑地不吵闹了。

“公子就这般任着王与皇上说话么?”容安跟着我,不安道,“奴有些怕,若是皇上心中不满,或是王有怨言,夹在他们之间为难的还是公子。”

“他说自有分寸,我信他。”我随手攀一根柳枝折下,在手里挽了个青翠如玉的花环,往容安脑袋上一冠,“至于皇叔,他不敢动伽萨。万明兵力强盛,武将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他就算把伽萨扣下,尚有伽殷公主监国,届时万明不会大乱、渊国反倒不好说。”

我轻轻一笑,侧脸与他道:“你不知道,公主虽是女儿,却也是个饱读兵书、爱舞刀弄枪的。”

容安方才安了心,将花冠从头顶摘下,捧在手里端详一阵,随口道:“公子编的花环真好看,公子做什么都好。”

我瞥了眼那顶简易的柳叶冠,一时间思绪万千。

从前太后说我母亲擅长用柳枝编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逼着我将一双手练到磨出了泡。据说民间女子多爱亲手做些东西,赠予自己心爱的男子,是以芳心暗许、承少女春情。我的阿娘,或许也曾亲手编一只花环,赠予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阿娘啊阿娘,你只怕把这只花环错付给了嘉王,负了另一人的满腔真心。

半晌,我忽而道:“容安,你说这满京城的王公贵族,有谁与我父王容貌相似么?”

“奴身份卑贱,哪里有幸得见贵人的容貌呢?”容安低头思索片刻,为难地应了一声。俄而他似是想起什么,“不过要说容貌相似,父子、兄弟之间是最多的了。奴曾见过桑鸠的妹妹,是叫作小花的那个,她生前就与桑鸠十分相似。”

“兄弟?”我蹙眉喃喃念着,沈澜那张俊朗温润的面孔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若说皇宫之内与我父王最为肖似的人,恐怕只有我那位为爱发了痴的皇叔。从前京中有传言,我的母亲本就是要与他成婚嫁作瑞王妃。只是不知为何,进宫面见了一次太后后,她便铁了心要嫁与我如今的父亲嘉王。

有人说,她是见嘉王得圣上赏识、有继承大统之兆,这才磕破了额头也要求太后赐婚。

亦有人说,她是真心爱慕嘉王,所以求着太后将自己赐为嘉王侧妃。

不论世人如今如何揣测,她这一生都已如残花败于王权之中。我手中不安地抚弄着那只柳叶编作的花环,双眉紧锁,越想越觉得这事太过巧合。直到手中的柳环“啪嗒”一声松开,纤细柔韧的柳枝抽在我的腕上,留下一道浅红的印记。

我垂眼望着那殷红抽痕,自觉略去了一旁容安焦急的询问,眼前浮现出那总是执杖责罚我的女子。

贺加兰因。

母亲进宫一趟,便认定了嘉王为夫婿,这其中定少不了太后的安排。而接连赐婚、在父王战死后接她入宫、再到母亲香消玉殒后将我带入八宝殿,这种种的事件里,也总不缺贺加兰因的身影。

若说她与我的母亲一丝关系也无,我绝不信。

想罢,我凭着记忆转身,循那砖石铺就的宫道往回走。

“公子要去哪里?”容安小跑跟上我的步子,口中追问。

“八宝殿。”我抬眸看向远处灯火通明、奢丽华靡的水榭,一只蛾自空中振翅飞过,循着光亮飞入灼烧的烛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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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大胆让他走,就不怕朕设下埋伏取了你的性命,”沈澜居高临下地盯着那立在满地狼藉中的、意气风发的万明国主,“让你再也见不着他么?”

那人负手立在一片赤色宝石之中,仿佛是胸口淌下的鲜血洒落满地,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镇静。

伽萨将蛇瞳微仰,集英殿的青瓦之上发出不易察觉的刮擦声,仿佛有人正立在其上。他在入宫之前便传令下去,让宴月寻机联络散落在宫中的万明细作们,趁着夜色朦胧、藏身于屋檐之上。

若有任何动静,无需命令便径自闯入殿内、诛杀沈澜。

自从下定决心亲自前往渊国,他就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是这一次不能成功,又要失手将眠眠困在皇城之中,倒不如奋力一搏。

弑君夺位,扶他的眠眠为帝。

“皇叔不是莽撞之人,小王亦不是。”他浅浅勾了唇,“眠眠今日落水后一直若有所思,不如让他去做自己的事。至于渊国与万明之间的交易,皇叔与小王说便是了。”

闻言,沈澜双眼半眯,恶声道:“你如何配叫朕皇叔?!”

伽萨受了斥责,却也不恼,很是好脾气地解释道:“眠眠是小王的王后,他既唤陛下一声皇叔,小王自然该入乡随俗,也唤一声皇叔。还请皇叔不要见怪。”

珠串砸落桌上,沈澜似是被他戳中了伤处,咬牙挤出几个字,“鹤儿从不是你的。你能带兵逼他往万明,却不能叫他违心与你在一起!”

“不是小王的,难道是陛下的么?”伽萨悠然踱步至那张饭菜未曾如何动过的桌前,将搁在一旁的酒盏端在手中把玩,心上人指腹的余温仿佛还停滞在那处。他心上一暖,目光便柔和三分,只是投向上头那狗皇帝时仍然骤然一冷,“陛下可知自己与他有血缘之亲,陛下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他终生受人非议、遭人白眼?”

“朕与鹤儿之间,没有你这纨绔之徒置喙的地方!”沈澜遽然起身,双目因愤怒而充盈血色,“你若老实守着万明那一片大漠,将鹤儿归还本朝,朕或许可以考虑在樊城设集供两国互市。若你仍不知悔改、妄图觊觎朕看重之人,万明能迎回的便只有王的死尸。”

伽萨亦敛去好言好语,“陛下自以为渊国地大物博,有无数金银供眠眠吃喝享乐是么?”

他冷着眼,指腹亦捏紧了那只小巧的酒盏。

眠眠过去不能饮酒,因为身子虚弱。自己费心劳力地翻尽万明医术,深感乏力后只能传渊国来的御医回话。谁知渊人将他当作外人,只字片语不肯往外说,最后拖到两人交了心,他的小鸟却恹恹地卧在病榻上起不来身。

是他去求自己的阿娘,用药人血救回眠眠的命。后头又靠着岩窟中的大蛇赐福,还了眠眠一副还算康健的身子。

这些事他想起来就后怕,亦愤怒,更替他的眠眠心酸。渊国天府之土又如何,他捧在心尖尖上挂念了十数年的人,难道受过这万里江山的一丝厚待么?

“自然。”沈澜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模样怪异又出身微寒的万明新主,“难不成万明区区弹丸之地,还想与渊国一较高低?”

他笑道:“若是能自给自足,恐怕也不必拿通商之事千里迢迢来求朕了罢。”

话音刚落,伽萨仰颅将盏中余下酒液尽数吞入喉中,又落入腹下,言语越发咄咄逼人起来,“万明虽小,小王却愿意倾尽一国之力护他一人。渊国辽阔,陛下若真想避人口舌倒也未尝不可,找个野山隐居便是了。不过,陛下可愿意为他舍去自己的帝王之位么?”

至此,伽萨彻底阴了脸,口中讥讽道:“渊国如此物阜民安,宫中倒是连眠眠这么一个小人儿都养不好,实在是‘大国风度’。”

闻言,沈澜眼瞳一缩,快步走下台阶至那人面前,“他在渊宫这些年,上好的药材从未断过,宫中供给他的吃穿一应是最好的。”

“这话陛下自己说着,信么?”伽萨将酒盏重重落在桌上,抬手勾住那雕花镂空的椅背将座椅拉出,拂衣坐下,“陛下以为,他若真是在渊宫中被善待,怎会致使积年的旧疾越来越重,路不能行、手不能提,便是说多了些话都要微喘几声,陛下把这叫做善待?”

“你什么意思?”沈澜心中闪过片刻的迟疑,足下动作一缓,重又端住了帝王的风度。

“陛下觉得他称心如意,是因为太后本就是为了讨你欢心,逼着他学习如何取悦皇叔,如何一颦一笑都仿他的母亲梁夫人。”那双金瞳缓缓爬上血丝,“眠眠从未被好好教养过,他不过是太后复仇的一枚棋子。等陛下上了钩,他自然就成了弃子,届时陛下自身难保,只能任他被人唾骂、病死宫中,无人会心疼他。”

“说起来,陛下心中所念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母亲梁夫人,而非眠眠,究竟为何执着于将他困在身边呢?”

“陛下若当真看重眠眠,为何方才太后那般诋毁侮辱,陛下却不出一言维护?陛下是不敢么?”起初随意搭在椅背上的手已因极力忍耐而绷得掌骨清晰显露,伽萨满是恨意地盯着眼前自持风度的帝王,“陛下只是不想,因他是梁夫人与嘉王的孩子,体内淌着一半仇人的骨血、却生得与陛下心上人肖似的容貌,这就是陛下不断囚禁、折磨他的缘故。”

“陛下可知眠眠与小王说过什么话么?”

沈澜的脸色暗沉如凉水,斜斜落着三分月光,将那高耸鼻梁与深邃眼眶衬得晦暗。默默良久,他方张口问道:“什么?”

“他说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伽萨愤恨地盯着眼前神色微惊的帝王,“不愿活在这世上。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善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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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经年,许久不曾踏入八宝殿,殿中的陈设却叫我记忆犹新。

我用目光隔空转悠一圈,当即认出这张椅子是太后扬杖责打时宫奴们捆我用的,那只瓶子原本是一对儿,另一只被太后动怒时摔碎了,叫我跪上。

“这地毯还在呢。”我抬脚踩了踩,靴底触到底下坚硬的砖石,转头与容安笑道,“我从前就跪在这里,给太后念《百相图》听,这张地毯啊,不知道吞吃了我幼时多少眼泪。”

容安眸子一颤,哀哀地垂下眼睫,“公子受苦了。”

是啊,从前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日都觉得自己不被世间相容,却又撑着走到了今日。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就连这些陈年往事在身上留下的伤疤都在缓缓愈合,哪怕是父王扬鞭抽下的那一道伤,我有时抚着都不觉得疼痛了。

八宝殿中满室熏香,甜腻下藏着绵绵的寒意,像极了那面容姣好却心思歹毒的太后。

“公子稍等,太后娘娘正在沐浴。”贺加兰因贴身伺候的侍女向我恭敬一礼,乌瞳流转间,言语里多透露出些许暧昧。

我步子一顿,心道真是奇怪,若是在做这般私密的事,索性打发我回去就是,何必将这些话说与我呢?便道:“既然太后现下不便,我明日再来也无妨。”

说罢转身便要走,谁知那侍女将两臂一伸,竟是拦住了我,面上吟吟笑着,“不必,公子留下等候便是,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未几,便听偏殿内一串泠泠的水声,灯火跳跃,隐约能见里头人的动作。我顿觉自己处在这里极不合适,推开侍女阻拦的手臂便要走,却听身后一道宛若山泉飞落的、明亮的声音,“表哥。”

我狐疑地回头,只见方才席上那低头不语的少女站在几步外。她见我转身,盈盈地见礼,再次唤了声,“表哥。”

“你是……?”

“回公子,我家姑娘出身世昌侯府。”她身旁跟着的小丫头开口,随后又被主人拦下。少女唇珠微动,“宝璎见过表哥。”

经她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世昌侯祖上也曾是圣祖之子,只是世袭罔替,如今已降为了侯爵。眼前这姑娘,应当是我的姨母、孟氏二小姐与世昌侯结合所诞下的掌上明珠€€€€沈宝璎。

我正要与她问好,骤然想起今日在王府中折腾的王妃便是她的姨母,一时有些拗口起来。

沈宝璎却不见外,“宝璎家中管教甚严,也知道旁家的家事,不容我多言。”

她莞尔地笑,一举一动仿佛拈着月光,“只是今日在殿中见到那株万明进贡的珊瑚摆件,觉得十分新奇,可惜还不曾细看便损毁。我心中实在念想,听闻有商人购置了大批成色极佳的光珠献予太后娘娘,便想着来瞧一瞧。”

“这倒是不难。”思及伽萨与我动身时装的满车珠宝,分她一匣去京中贵女面前展示也好,我正要应下,却听偏殿殿门“支呀€€€€”一声打开,带着温热水气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太后此时周身罩在花青的袍子中,没了那些张扬的首饰,倒是比先前在宫宴上时少了些疯癫,多了些肃穆,“璎丫头,你回去罢。哀家与你表哥说几句话。”

沈宝璎闻言,听话地俯身告退便披上侍女递来的斗篷往外走。太后此时方睨我一眼,又远远地看向她离去的袅娜背影,这才领着我回了正殿。

“怎么?”她嗓音慵懒,却中和不了骨中的高傲与不屑,“今日刚整治了嘉王妃,便这般急不可耐地来问哀家的罪了么?”

她对我向来没有好脸色,当初没能借我的手扳倒沈澜,她已然将我狠狠记恨住了。而今日伽萨在众人面前数次回怼,更让她心神不快。

看着太后眼底藏不住的怒意与怨气,我倒是有几分高兴,只是不好在面上表现出来,便依旧淡淡地抿着唇,讥道:“我从小不够聪慧,多亏了太后娘娘教导,出落成这般模样。”

贺加兰因瞥我一眼,那眼神中不知藏了多少滔天恨意,简直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便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径直问道:“当初,我母亲梁夫人来面见太后,不出几日便被赐婚给传闻中救过她的嘉王。太后娘娘应当知晓此事罢?”

话音刚落,她骤然顿住脚步,黛眉微蹙。

我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已经猜出了些许,便索性将话挑明了,“我想问,当初告诉她那救人者是嘉王的,就是太后娘娘罢?”

作者有话说:

浅试了一下上帝视角,萨老师终于多了点镜头。如果大家觉得不适应请告诉我,我会改回之前的叙述方式

虽然后台每天只有几个人追读,但是真的很感谢大家包容俺的幼稚文文,我以后一定老实更新!可以的话请给我一点评论叭,夸夸永远是创作的动力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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