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5章

第98章 兰因

话音未落,贺加兰因的面色已经沉了几分。她眼里压着团暗云,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地睨我。

“放肆,你怎可污蔑太后娘娘!”跟了她多年的侍女柳眉倒竖,两瓣殷红的唇张口便要来呵斥。我只管与太后目光交锋,自有容安道:“姑姑,你这般顶撞公子,又是什么道理?”

“你……”侍女一噎,便见太后向身侧丢了个眼风,她只得颔首退下了。

贺加兰因缓挪莲步落下阶,却不说话,冷脸直至我面前,方抬起套有护甲的手想要掴掌,“你可知,冒犯哀家是何等罪名?”

那花丝鎏金护甲在空中一晃,滞住不动了。我抓着她皮肉略显松弛的腕,指节一紧,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勒出了青筋,“太后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任打任骂的药罐子么?”

她本过了天命之年,正是身体由盛转虚之时,根本经不住我的钳制。长眉拧出深川,她用力一挣,生出红印的腕只在空中颤了一颤,仍被抓在我手中。

“太后不分辩,我便当是认下了。”

她默不作声,瞪着一对紧缩的瞳恨不能将我如幼时那般折磨一番。我心中虽早有猜想,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依旧遏不住滔天的恨意。

“沈公子,你快放开太后娘娘!”一旁的侍女忙上前阻拦,容安亦张开双臂将她拦至一旁,口中只道:“姑姑,歇歇罢,若不小心伤了公子,自然有人提刀来杀。”

他们二人一个拦一个闯,一时僵滞在侧。贺加兰因恨极,套着护甲的指微微颤着。我正要逼问她为何做出这般孽事,忽觉不对,忙将手中握住的腕向侧一甩,果然眼前一道凌厉的光闪过,她尾指的护甲上竟推出一片短而尖利的刀!

幸而我曾在宴月那处瞧过他做的种种暗器,心下反应得快,否则按她那刀尖刺入的方向,我只怕要丢一只眼。

侍女快步上前搀扶,贺加兰因踉跄几步跌进她怀中,喘息两三分便直起身笼住了掀乱的斗篷,冷眼睨来,“是她自己蠢,哀家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究竟为何要骗她!”母亲受过的种种委屈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咬牙切齿地逼上前,侍女慌得挡在了她身前。

“渊国人不是喜欢荡平四海么?”贺加兰因两肩微耸,嗓中滑出高亢而痴狂的笑声,“他们既然占了贺加的土地,哀家便要他们加倍奉还。”

她乌瞳之中盛着破碎的泪意,将一心护住的侍女推倒在阶上,直面我而来,“我要这渊国的江山握在我们贺加女人的手里,什么情爱、什么名声都不重要,我要渊国百姓匍匐在贺加人的足下为奴,让他们也尝一尝看着亲族枉死眼前却不能救的痛苦!”

我心中惊了一瞬,骤然念及那些客死他乡、任人鱼肉的贺加子民,险些被她一番言语所鼓动。

过去在万明,我想方设法地将他们救出牢笼,在晟都安身立命。可如今尚在渊国国境之内的贺加遗民呢?太后已经身处万人之上,他们现今又过得如何?

“当年人人都以为我父王将被立为储君,所以太后便设计安排我母亲在他身侧为细作,是不是?”我掩在衣袖下的手因惊愤交加而颤抖着,实在难以接受母亲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作为一枚必弃的棋子被轻易毁去了本该安稳幸福的一生,“太后可想过她这一生会遭受多少苦难?难道母亲就不是贺加子民么?”

“她是贺加公主,她必须为贺加付出一切!”贺加兰因彻底癫狂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来,两手死死叩住我的肩,“还有你,你这个小贱种,身为公主之子偏偏耽于情爱之中,和你娘一样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被她一番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意几乎要化作刀刃穿透那薄薄的胸骨。我抬手将她掀翻在地,骂道:“太后口口声声说着要为贺加复仇,可母亲是贺加子民、我也是贺加后人,却只是被你一手送到你想要报复的渊国王侯身边去。”

“若是没有母亲与我,太后应当也会千方百计地搜寻其他贺加人作为棋子,就为了可笑的‘祸乱君心’四个字。把贺加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就是你所谓的‘为复仇付出一切’!我竟不知,这究竟是复仇还是迫害!”

“沈鹤眠!”贺加兰因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使足了力气往我身上重重推了一把,尖叫道,“你这个姓了沈氏的废物如何能体会哀家的苦心?还有你那个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不明白哀家!”

她赤红着双眼,精致面容早已扭曲得可怖。跪倒在地砖上的侍女从未见过主子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竟吓得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倒是想问太后娘娘,”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动荡起伏的波澜,“如今没入花楼、被渊国皇亲国戚、富家子弟豢养为娼的贺加百姓,过得如何?”

贺加兰因眼中衔泪,却突然怔住了。

“我再问,如今流落四海、寄人篱下的贺加百姓,又在哪里?”

我将她错乱飘忽的眼神尽收眼底,方知她从未关心过这些人的死活,痛苦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太后既不关心母亲与我的境遇,又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太后娘娘究竟在复什么仇,为的又是谁?”

“哀家自然会替他们筹划,只要渊国的江山归了哀家,一切……一切都好办。”贺加兰因仓惶抬手抹去眼角泪痕,企图重新端起雍容高贵的架子,却不慎将护甲上露出的刀片刺入额角,徒添一道淌血的伤口。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心中寒凉无比。

她要复仇,却不知道自己该复什么仇,单是为着自己的执念葬送了我母亲的一生,又毁去了我十数年的光阴。还有……

“我再问一句,当初救我母亲的,是不是当今的圣上?”

贺加兰因面上带血,赤色血迹淌过黛眉与乌眸,像道凄惨狼狈的伤疤。她冷笑一声,启了唇,“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再来问哀家这老眼昏花之人?”

我渐渐敛了情绪,只觉得人乏得很。不愿再多废口舌,索性拂袖准备离去,至于旁的,做什么都该先告诉一声那捧了多年执念的痴人。

“你不明白,都不明白。”贺加兰因口中喃喃自语,俄而自嘲地一笑,“不明白好啊,不明白也无妨。哀家这么做,自有哀家的道理,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都会敬服哀家。”

-

回衔香时,我再次路过了宫中的御湖。婆娑柳影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湖边徘徊。

伽萨的步子有些烦躁,他只是负手在湖畔来回地走,形只影单显得颇为孤独迷茫。

容安识趣地退出了御园,我放轻了步子走过去,从后方伸手环住那截劲瘦的窄腰。他飞快抓住我的手意欲剥离,随后才放松地摊开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今天费了不少口舌,此时正累得慌,加之与沈澜那不省事的半吊子皇帝对峙颇久,一时力不从心也是有的,便耐心收起声音中的疲惫,轻快道:“怎的了,是在此处专程等我么?”

伽萨叹了口气,将我拉至身前按进怀里,垂首将下巴搁在我肩旁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啊,专程等我的眠眠。”

我拉着他挑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下,任着晚风将湖面水汽轻轻拂在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在疏离月色下显得清冷又柔和,像极了我本想献予伽殷公主的那批月影纱。

白驹过隙,大家都有了各自归处。

我偷偷瞄一眼伽萨,月光将他的侧颜轮廓描摹得尤为分明,隐约可见眉心攒着的一副愁容。我拍了拍大腿,又扯扯伽萨的袖子,他瞥我一眼,低声道:“不必。”

“来嘛,这里没有宫奴巡夜。”我不依不饶地拉他,又被他推开,“不要。”

“怎么,进了渊宫收敛了?”我只好凑上去,轻轻吻过他的唇角,“也不问问我去了何处。你若是再推辞,我可就不高兴了。”

伽萨垂眼望着我,半晌才又轻舒了口气,将后脑枕在了我的腿上。我垂下头,指腹划过他的面颊,“与我说说,今日和我皇叔都说了什么悄悄话?”

他伸手抚上我的面颊,目光显得遥远而疲倦,“还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想要你,我不同意;我想要通商,他不同意。最后我骂他负你,他骂万明偏远贫窭,谁都没讨着趣。”

“眠眠,我过去总以为万事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先是输了伽牧,如今又深觉步步艰难。”

“不是你的错,”我听他缓缓的呼吸,安慰道,“人啊,一旦有了奢求,便不得不受困于世俗种种。若要说随时随地地快哉……”

我捏起地上松脱的一枚卵石,随手丢入湖中,“恐怕也只有水中的鱼最乐得自在了罢,谁让鱼都是傻子。”

伽萨轻轻地笑,身子在我腿上起伏着,半晌方道:“我要权,也要你。若是因此困于桎梏,我也不悔。”

“行啦,我明日亲自去见皇叔。”我伏在他耳畔,悄声道,“我今晚知道了件大事。”

“什么?”他有些好奇。

我直起身,托着腮将目光在天际转了一圈,坏心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第99章 画像

伽萨在我的小院里宿了一晚,翌日清晨便要出宫门。他身为一国之主,总不能一直立在别国皇帝的檐下。

我边送他出去,边沿路一一指着宫中诸景与他谈笑。路过御园那郁郁葱葱的花架时,伽萨突然了顿住脚步,抬手将一串朱藤托在掌心细瞧。我摇着扇子扑风,笑道:“你偷偷藏起的那幅画儿,就是在这里画的。”

他长眉微挑,“你们渊宫的画师倒是很有技法,可惜还是缺了三分神韵。”

“总比某些人画的竹竿好看。”我振腕收扇于掌心,合起的扇束自空中一晃,隔空点在远处翠玉似的竹丛里,“又像苇草,又像竹竿,那倒是很有神韵。”

伽萨眉心一抽,动辄在我腰侧拧了一把。我嗓间划出一串笑声,闪身就往花丛中躲,却被他勾起手臂捞回来,后背便轻轻贴在了木架上。

我抬眼瞧着他那双愈贴愈近的金瞳,抖开折扇掩住了半边脸,将他目光凝聚的唇藏了起来。伽萨转而随手掐下一朵雨薇,带着未散的香气搔了搔我的耳垂,随后便簪在了我鬓角。

我抬手扶着那朵娇嫩的花,弯眸道:“不曾想大名鼎鼎的万明王,除了驭狼砍人,还有这般柔情雅致。”

“难怪渊国文人都爱诗词歌赋,这样的景致若不着墨记下,实在是可惜。”伽萨垂首,一手扶在我腰侧,将唇隔着薄薄扇面吻下。日头半抬,我才惊觉果真是夏日里了,无须多动便易身子燥热。

我松手将折扇落在泥上,鬓边花摘下衔在口中,他沉沉吻下,舌尖将柔软瓣子拨弄一番碾碎在齿间,汁水便滚落我唇畔。两只手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喘息的工夫,伽萨道:“我替你重画一幅,如何?”

我下巴微抬,沾染花汁的唇正要应下,忽听背后传来“哎呀”一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宫奴捂着眼,两颊涨得通红。

他怀里抱着把扫帚,想来是复杂打扫御园小径的小奴。我冲他招招手,命他去取一套纸笔来。小奴扭捏地应一声,飞快地跑了。

“他若是告诉你皇叔……”

“告诉便告诉,皇叔也是个男人,难道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么?”我伸指擦去唇畔的花汁,整了整衣裳,抬眼望向远处跑来的小奴,礼道,“辛苦王上了。”

-

我坐在花架底下摇那把粘了泥痕的折扇,看伽萨抖腕运笔一气呵成,仿佛一时间画技精进不少,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什么绝世高手呢。

洒扫的小奴远远站着,不时偷偷往这里瞄一眼,而后朝一侧摆摆手。不多时,茂密竹影中便怯怯露出半张白净小脸,也只敢略瞥一眼便立刻缩了回去。

我并不去约束他们,只看伽萨只手撑在桌上,俯着身一副下笔如有神的模样。

末了,他很得意地将那画拿来给我瞧,洋洋洒洒铺了满卷浓墨画出的花架下,一个树桩粗的小人顶着张尖尖的脸,眉眼奸诈得像只狐狸,鬓边的大红花又像是媒婆打扮。那小人旁还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正是“娇娇”。

我皱着眉看了半天,最后一手将画纸拍在了他胸口。

“可有神韵?”伽萨笑眯眯地凑过来,将那张纸折起收进袖口。

“人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没好气道,“我看你是情人眼里出媒婆!”

伽萨则不以为然,驳道:“若是媒婆长成眠眠这副模样,满天下恐怕就成不了姻缘了。“

“为何?我做媒定然是做一个成一个!”我抬脚就往外走,“且不说旁人,长砚与你的宝贝妹妹可是成了。”

伽萨跟在我身侧,“若是人人都见了眠眠,只怕再看不上别人。且不说旁人……”他学着我的语气,故意夸张道:“单说你身边这位,眼里就再看不上其他人喽。”

“油嘴滑舌。”我推搡他一把,“沿着这条宫道往前走便是宫门了,早去早回。”

伽萨凑上来亲我一口,方应了句“好”。

我立在砖地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抬手抚过他方才落吻之处,仿佛还残留着未散的余温。旖旎情愫刚蹿上心头,又猛然想起那张丑不拉几的狐狸脸媒婆,登时又垮了脸,只道:“出来罢,都看了半晌了。”

未几,怀中握着拂尘的内监便迈着颤巍巍的碎步至我跟前,面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皇叔遣公公来,想必不只是听墙角的。”我转过身,两丸乌瞳敛去笑意,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面上。

“公子聪慧。”内监俯身行礼,“皇上刚下了早朝,请公子前去说说话儿。”

他抬眼自下而上地扫过,面上洇着笑意,伸手摇摇一指,“皇上还说,若是公子腿脚不利索,辇轿就停在那里。”

腿脚不利索?怕是在想旁的什么事罢!

我眼尾抽了抽,伸腿就迈开步子走,“皇叔真是思虑周全。”

“公子心不在皇上,可皇上这些年可是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公子。”内监快步跟在我身侧,“这人啊,到底是有一道血脉连着,才更加相知相熟,公子说是不是?”

见我抿唇不言,他捏着细嗓道:“嗨€€€€瞧奴才这张笨嘴,说的都是些什么零七八碎的话!”

“若是公公的这张嘴笨,恐怕天底下就没有能说会道的人了。那依公公所见,皇叔记挂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这张脸?”相隔这些年,他还是一心劝我归顺沈澜。我堵气似的瞥他一眼,抬腿就跨上了那乘轿辇,“得了,走罢。”

前后八名宫奴稳稳将轿辇抬起,我将右肘支在座上撑着额侧闭目养神,心中则思考着如何将母亲之事告诉沈澜,一面怕他颓然失意无心于朝政,一面怕他过于冲动将前朝后宫搅个天翻地覆。

半晌,跟了半路的内监突然出声道:“皇上若非念着公子这个人,怎会十数年不入后宫呢?”

“什么?”我骤然被打断思绪,有些诧异。

内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道:“公子,请€€€€”

话音刚落,轿辇稳稳地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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