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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数日,已近了万明边境。数年前我入城之处曾立着两座神像,左为蛇神所化的人面蛇,右为奢夫人的化身狐面女。那时这两座神像都已被风沙腐蚀殆尽、神辉尽散,今日重逢,情形只比以往更早。
不说这两座神像早已坍圮成废石,就连城门及近处的几所民居都已荒废坍塌。断垣残壁中黄沙堆积如山,狂风漫卷、隐隐显现出一节风化的白骨,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不知怎的,我看着这两座破败不堪的神像,竟生出了异样的情感,遂唤容安寻来三柱香,净了手亲自祭拜他们二人。
渊国前来的工匠立在神像前啧啧称奇,时而又面带憾色。见我步至,他们纷纷见礼,为首一人道:“公子可知,这神像是如何建成?”
“我不大清楚,上回来时他们便已破落,想来此处从前应当是十分辉煌的。”我抬眸打量着高耸在城门前的两座像,哪怕早已坍塌,其貌仍颇为雄伟壮观,如今破败的模样,又陡然增添了许多凄凉之感,“大人可是有何疑问?”
闻言,那人似是十分激动,一面用手比划着神像,一面与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般巨大而浑然一体的神像在世间尤为罕见。而臣等方才细细观察神像面部,虽已不甚完整,尤可见雕刻工艺精良、出神入化。”
“这等神像,渊国也不少见罢?”我挑了挑眉。
“渊人的工艺多精巧细腻,却甚少有这样巨大的石雕。”工匠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神像几步,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又恐惊扰了神魂似的顿在了半空,“实在是世间珍奇啊!只可惜被毁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是一大憾事!”
“这便是我请诸位大人前来之因。”我步上前去,“万明长年受风沙侵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还请诸位务必寻得一法,祛风沙而利民,存水源而裕民,届时功成,不论是皇上还是我与万明国主,俱会重谢诸位。”
“万明地势复杂多变,与渊国大不相同,恐怕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觅得良方。”工匠口中虽谈着万明的种种艰难之状,双目却泛着跃跃欲试的亮色,抱拳道,“不过公子放心,臣等一定竭尽全力,为公子与新王排忧解难。”
“有劳诸位大人。”我抬手让几位小奴捧出赏赐赠予他们诸人,“这是我与新王的一点心意,以慰诸位路上舟车劳顿之苦。大人们远在异国他乡,心中必定挂念妻子,皇上已将他们接入京中优待,还请诸位在万明安心住下。”
“谢皇上隆恩,谢公子与新王体恤!”为首的工匠领着诸人跪在地上谢恩,我虚扶一把令他们起身,请万明前来接应的官员带他们往住处去。
远处圆日渐落,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正要往别处走,身后一道矮小的影子骤然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腿,撞得我一趔趄,容安连忙扶住了我。
地上是个年幼的男孩,一双墨绿浓丽的眸子清澈如翠玉。蜷曲的黑发用红绳草草扎了个上翘的冲天辫,歪歪地顶在脑袋上,显得他尤为可爱。额前勒着条还未镶嵌宝石的抹额,身上的绣金衣袍在日光下闪烁,腰上别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木剑。这孩子扬起脸盯着我,目光颇有些强占的意思,双手更是抱紧了我的腿,深怕我一抬脚就要走开始的。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某个“醋王”。
“哪里来的小孩,如此冲撞公子?”容安见我险些跌倒,当即沉了面色,半是恐吓半是责备地弯下腰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是美人哥哥。”小孩的语调生涩,反有了些横冲直撞的倔强意味。我低头好好打量了一阵子,自他眉眼之中看出些小狼崽子的桀骜来。见我不语,他有些生气地将头更加扬了扬,“哥哥不记得我了?”
我被他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寻思着自己也不如太后那般喜欢四处拣小孩的。忽地,我脑中灵光一闪,随口糊弄道:“哦,你是……是那个……”
“既知他是美人哥哥,你这般抱着他算什么礼数?”伽萨自远处走来,拎着那小儿的后领丢到一旁。
那小孩在空中挥动着手脚,落了地翻滚一圈又利索地爬起身,亲热喊道:“哥!”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晚上不小心放了只蚊子到床里,于是打了很久的蚊子……
为什么萨老师在渊国过了一个夏天都没有被蚊子咬啊,好嫉妒!
第112章 大雪
离开渊国时御湖中的荷花刚谢,如今回了晟都,落入眼中的只剩一场大雪。
小淘儿抱着我自渊京集市里买来的陶响鱼,迈着短短的小腿在雪地上跑出一溜脚印,陶珠滚动碰撞之声在一片洁白之中不绝于耳。
我撑着伞立在雪里,眼前浮现出那倒在雪地中的少年。距那个残酷寒冬已过去多时,白氏夫妇于去岁有了幼子,只是阖家团聚之时仍会多摆上一副碗筷。或是说,当初失去孩子的每一家贺加人都会如此。我默默看着,心里重返一阵伤怀。
“你继位后下令举国服素一月,禁婚嫁四十九日,禁鼓乐百日。”我手中揣着暖炉,看着那只早已成年了的黑豹伏于地,摇尾逗小淘儿玩乐,“贺加诸人都很感激你。”
“如今的安定生活是你替他们争来的。”伽萨拉拉我的手,玄色斗篷上堆了薄薄一层雪,深色水渍已洇了肩上的金线。他将伞接过去支在我们二人头顶,好让我两手都焐着暖炉缩在斗篷中,“若是当初有更好的解法,我一定将那批孩子也拦下来。”
我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向他,“不论如何,还是多谢你为他们立碑。”
他抬手抚过我额角垂下的发,想让我顺势靠入他怀中。伞下空间不大,我动了动脚靠近些,他温热的呼吸便能轻轻拂在我面上。伽萨眼底攒起绵软的爱意,紧接着岩浆似的翻滚。他斜了伞遮住小淘儿望向我们的视线,正想垂首落个吻在我额前,一捧雪就砸在了伞面上。
“哥,打雪仗!”小淘儿两手掬着捧雪用力向内合去,捏作个还算结实的雪球,冻得通红的手指将它高高举起,“打雪仗!”
伽萨无奈地振腕抖了抖伞上散落的雪渣,我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颇有些可爱,将直起的伞重新拉得斜过去,踮脚捧住他泛起凉意的面颊,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吻了一下。
“眠眠的手心好暖。”他意犹未尽地舔唇,掌心就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正要还我一个吻,伞下突然钻过来个小人。
“哥,你干什么呢?”小淘儿手里抱着雪球,那陶响鱼早就和小木剑一起躺在了地上。他看看我,又看看许久未见的兄长,竟是抬手就把雪球往他脸上丢,“我赢了,你去陪煤球玩儿!”
伽萨方才变得柔和的眉眼在残雪中变得冰冷,他抹了把脸,“哦?那你干什么?”
“我要陪美人哥哥。”小淘儿理直气壮地插着腰,像个矮萝卜似的对着他哥颐指气使,冲天辫在我腰间扫来扫去。
我“噗嗤”笑出声,垂手捏了捏他的冲天辫,小淘儿立刻转过脸对着我露出个大大咧咧的笑容,亲昵地钻进我的斗篷里。
伽萨黑着脸,小淘儿便抱着我的腿,“美人哥哥,你看我哥凶神恶煞的,简直是要吃了我!”
“谁要吃你。”伽萨伸手去拧他的耳朵,小淘儿便彻底躲在了我的腿后。我咂咂嘴,品不出他所言重点究竟是在“谁”上还是“你”上,遂歪头问道:“你想吃谁吃不到呢?”
言下之意,我既是你的掌中物,你又何必和一个小儿争醋吃?
闻言,伽萨敛起眸子,我勾起唇看着他,他面上亦缓缓浮出个颇有意趣的笑,这才作罢。他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小淘儿,故意大声道:“这个年纪的小儿最淘气,你不必纵着他。”
“哥最坏。”小淘儿躲在我身后冲他吐舌头,然后立刻往后缩了缩。他肉肉的手指冰凉彻骨,隔着衣袍冻着我的腿。我将暖炉塞给他抱着,从伽萨手里接过伞,“我带他去亭中坐坐,劳你陪煤球玩儿一阵子。”
我转过身,假作不曾看见远处屋檐下露出的半个白衣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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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拜见€€€€”邹吕俯身见过他曾经一手指导而成的新王,目光触及那双玄履时微微一抬,方才恭敬地落在地上,“王上。”
旧臣已倒,他如今以王师身份被尊为太傅,从曾经的礼官一跃而成了能着白色官服、冠镶玉高冕之人。
“邹先生请坐,不知先生冒雪前来有何要事?”伽萨揭开微潮的斗篷随手扔给青云,拉开椅子拂衣坐下。他敬重邹吕,因其忠直善谏;但他亦忌惮邹吕,因当初奏请以眠眠为质与沈澜交易换取互市之机的言官便是受了他的指示。
“晟都内久不闻乐声,王上昨日带着沈氏回宫,长角之声回荡天际,让人心生震颤。”邹吕将怀中高冠放在小几上,于椅上落座。
伽萨的眸子上下微动,“孤与王侣回京,已缩小了礼仪阵仗,先生仍旧觉得不妥?”
“王上传信回万明,要求国内名匠按渊国宫阙样式重筑明月台,臣以为此事多有不妥。”邹吕双手呈上奏折,“万明百废待兴,王上便如此大兴土木,恐惹百姓非议。且明月台历来为王后住所,若按渊国样式重筑,更加落人口实,让人认定是王上为讨沈氏高兴而劳民伤财。”
“劳民,伤财?”伽萨从青云手里接过那本奏章扔在案上,窗外雪光映入,将他的眉眼照得晦暗,“渊国宫阙多以砖瓦木材为主,历代王后则喜以玉石黄金筑台,究竟是谁告诉先生以砖瓦替玉石为劳民伤财?”
“万明盛产玉石,区区一座明月台自然用不了许多。可渊国宫阙构架精致、外雅内奢,如此便要耗费工匠大量心血,臣以为实在不妥。”邹吕道。
“先生说笑了,如今的明月台之奢华精致,远不如渊宫中的一座小筑。再者,明月台构筑多由宫中的渊国工匠精心设计,耗费不了多少万明工匠的心血。相反,若能以此之机促万明工艺精进,也不是为一桩好事。”伽萨倚在椅背上,双手叠交在小腹前,声音低沉压抑,“先生以为呢?”
“王上所言,百姓未必明白。臣想知道若有朝一日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邹吕见他坚定不移,颇有力排众议的模样,转而以百姓之意来堵他的话。
历来不论王后出身何地,明月台的样式从未大改,至多不过重修一番,连砖瓦都未必换过。如今渊宫的楼阙想立在晟都王宫中,让万明人情何以堪?他奉云夫人之名辅佐她的后嗣,万事以伽萨为重,他便要力保这初登王位的新王一步也不能踏错。
“那就烦请先生去问一问百姓之意,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让孤的王后住在渊宫样式的明月台中,也看看在他们心中,孤的眠眠究竟住不住的得明月台。”伽萨将奏折原封不动地推至桌沿,略俯着身子盯着那有些居功自傲的老臣。最初是他诱骗眠眠身处险境,如今又是他对二人婚事百般阻挠。口中说着冠冕堂皇之词,自以为是为万明好,实则不过借着太傅身份随意置喙二人之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让他当个清闲的礼官。
“而非€€€€”伽萨的手指缓缓伸直,将那奏折推到地上,腾起一阵尘埃,“在此信口雌黄,无事找事。孤向来敬重先生,感念往昔教导之功,可先生若还任意妄言,孤只能自认愚钝。”
他的目光骤而寒凉起来,“自认是孤任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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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萨一走,小淘儿整个人都松脱起来,荡着两条腿坐在矮凳上,盯着我的脸用晦涩渊语一字一句道:“美人、哥哥。”
他年纪小,宫中人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矮墩墩、毛茸茸的小粽子。他百无聊赖地抓着一块点心吃,嘴角沾着碎屑。虽然面庞还稚嫩,眉眼里已如他二哥般露出了青涩的野心。
我将烹好的新茶倾入杯中尝了一口,茶香还是淡了些。还记得头一回见他时,那般温软可爱的模样,依偎在伽萨怀中糯糯地抿着唇。果然是万明王的蛮族血统过盛,哪怕是云夫人温婉清冷的模样也掩不过颇具棱角的锋芒。
“给我也尝尝。”小淘儿站起身凑到我跟前,将那只茶盏接到自己手里,又被烫得双手一缩,茶盏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烫着手了么?”我拉过他的手指细瞧,除了一片淡淡的薄红,暂时看不出烫伤的痕迹。我随手从外头抓来一捧雪敷在他手指上,红迹退去的皮肤上已隐约露出一片粗糙的茧子。我伸指摸了摸,果然比其他地方略硬些,“这处是怎么了?”
“哥让我练剑,还要写字、读书、骑马、射箭。”小淘儿伸着脖子看自己的手,又顺势也捏了捏我的手指,“美人哥哥的手也不是软的。”
从前是,我在心中默默道。
幼时弹琴,指腹上有了茧。后来推轮椅时磨得满手都是,再到后来伽萨亲自教我骑马,手上的茧就再也没消过。
“你这么个小人儿,可真辛苦。”我笑着略过了他那句话,问道,“怨不怨你哥哥?”
出乎意料地,小淘儿摇了摇头。他在最爱玩的年纪整日里寻不得半分空闲工夫,居然不怨不恼,我倒是有些惊讶。便听他开口道:“听闻他从前也是这般辛苦。”
“你倒是很懂事呢。”我嘉奖似的抚了抚他的头,又忍不住捏捏他的冲天辫,将蜜饯端到他面前,“不过你哥哥在这般大时,过得很是颠沛流离。为了走到如今的位置上,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所以你如今才……”
才过上了这样安定富足的日子。我本想这样说,却见面前小小的孩子突然抬起头,一双眸子幽幽望着我的脸,“所以、他遇见了你,还当了大王?”
他的眼光幽深得不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心中暗暗惊讶,几乎被他的问题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小淘儿又道:“如果我也像他那样,是不是也能当大王?”
我一愣,他搭在我掌心的手已经反扣住了我的手,几乎是用力地攥住了。
“是不是?”他问。
我不知该庆幸他志存高远,还是该将他所言当作威胁。只是从他的眼中,我实在感受不到这是一个小儿口中所出的戏言。唯一能够欣幸的是,他心中只想当大王,并不想“遇见”我。
可我心中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并不想真心实意地夸他,仿佛他真的会夺走伽萨的王位。转念一想,他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尚未长成,如何有能力来抢他哥哥的位置呢?遂缓了心神,道:“或许是罢。不过人人经历不尽相同,我也说不好。”
小淘儿的眼瞳动了动,紧攥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往自己那边扯了扯,像是要咬我一口。
“我给你的那个,竹马,还在么?”他问,“哥给你的珠子是不是一直在?”
他和他那哥哥一样,见面就喜欢送个什么来。伽萨送我一颗狮负,他送我一只小竹马。一个始终在我身边,一个在伽牧谋反之初就已经遗失了。
我越发觉得他言语中透露出一股可怖,心中只能暗自嘀咕几句他不过是个孩子,宽和笑道:“待我找一找,好不好?”
小淘儿的墨绿色眼瞳中散出了些缓和之色,又道:“哥叫人重建了明月台,是给你的么?”
明月台?我环顾四周,远处灰蒙蒙的一片。万明宫殿皆高耸,一时间,我竟难以找出那明月台的踪迹。不过明月台建成,我与伽萨,我们是不是就可以……
“哥当了大王,想建什么,想送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一下子得到。”小淘儿松开我的手,独自站在亭的飞檐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雪色里折射出夺目的光。
那是东君殿。
他喃喃念道:“我也要当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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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第七日,伽萨带我去了蛇窟。
我琢磨了一路小淘儿那日的异状,想说与伽萨听。可那是他唯一亲手足的弟弟,他未必能狠下心,也未必会将小淘儿当作威胁。
正踌躇着,伽萨刮了刮我的鼻尖,“在想什么?”
“小淘儿……似乎很是羡慕你如今手中的权力。”我尽力缓和地说,“他与我说想像他哥哥一样,当大王呢。”
“他有此志倒是不错。”伽萨歪着身子,用手支着脑袋,“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相争?”
“古往今来,王位之争何时休过?”见他这般挑明了,我索性道,“我害怕。他如今虽然只是个孩子,可长成只在瞬息之间,若有朝一日再如伽莱伽牧那般……他是你亲弟弟,我不想那日的情景重现。”
伽萨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以示同意,唯独在我言及他那两个兄弟时厌恶地闭了闭眼。伽殷前几日说起,伽莱趁着她监国这段时日作了不少事出来,更是直言她不过一介女流,担不起监国之任,气得她在殿内直跺脚,随后便将伽莱死死地困在了边境小城。
起初他还能逃出那城,后来便被困死其中,最后连自己居住的府邸都出不去。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伽萨调整了坐姿,直起身的同时眸子也明亮起来,“我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我还想问,他已经与我说起了入蛇窟须注意之事,又将一枚挂坠亲自戴在了我的颈上。指腹自我发间穿过,缓缓揉弄着脆弱敏感的后颈。我捏起那颗赤色珠子注视,借此转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