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叔夸赞。”我装作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很是温驯地勾了唇。
“既如此,朕也提醒你一句,”沈澜沉下双眸,“不要忘了当初那道人给你算的命数。往后在万明须步步小心,若生变故,即刻用墨鸽传信予朕。”
我转身向外迈的脚步突然顿住,久远未被提起的记忆突然如匣倾般跃入脑海中。怔然片刻,我轻声道:“皇叔,我如今不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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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勤政殿,我牵着伽萨的手往外走。他随手将一卷文书递给身后跟着的容安,轻车熟路得仿佛那是他自用的小奴,随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沈澜降旨之事。我见他双眉舒展,眼底有愉悦之色,心知他与诸位互市监谈得不错。我摸了摸下巴,“皇叔说,既是你心爱我,不如让你亲自封我为后。”
“他是百般不愿意咱们在一块儿。”伽萨眼里的喜悦消散下去,撇了撇嘴,“如今万明向渊国示好臣服,我亲自封你为后,说到底不如他的圣旨来得尊贵,只怕委屈了眠眠。”
“可我更愿意要你的诏书。”我捏了捏他温暖的掌心,指腹摩挲着那片薄茧,“我的夫君亲自昭告天下封我为后,比什么都好。”
伽萨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脸,算是作罢。
其实沈澜愿不愿意降旨,我本不关心。他向来对伽萨、对万明心怀芥蒂,眼下能松口让我们二人成婚已出乎我的意料,何必再强求他忍着抓心挠肝的滋味降旨将我正式赐予伽萨呢?
那一道圣旨本是可有可无之物,我所求的唯有与伽萨长相厮守。如今心愿圆满,别无所求,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渊宫的宫道两侧又开起了娇艳如画的莲花,含着露水飘在清澈河水之上,行走期间别有一番意趣。我忽地想起了御园中那别致的映日荷花,当即拉着伽萨的手要往那处去,便不可避免地路过了宫中的一处佛堂。
那佛堂本是先祖时建来邀请大师入宫讲经传道的,后来大师圆寂,留弟子于内为宫中诸位贵人诵经祈福,平时鲜有人去。我途经那里,不经意地抬眼随意朝内一望,竟见一道漆深的倩影跪倒在那处。
檀香扑面而来,贺加兰因穿着她几乎从未着身的青黑色衣裙跪在蒲团上,身姿在袅袅烟云中显得格外单薄。跪在她右后侧的侍女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谨慎地回头望过来。
见是我,她仿佛见了什么恶鬼、罗刹似的,竟将一张白皙姣美的脸吓得惨白无比。
也不难猜,与她朝夕相伴共侍太后的絮娘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时,她就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如今再见了我与伽萨,心中岂能不害怕?
侍女跌坐在蒲团上,身形一晃引得竹子不满侧目,慈祥温和的面目在一瞬间露出厌恶之色,却又立时恢复了哀婉凄凉的眼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转过身来时,我清楚地看见她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里捻着的一串佛珠,同她眼底大片铺就的乌青黛影。
“你来做什么?”贺加兰因嗓音沙哑,露出深深的疲惫之态。
沈澜雷厉风行地问罪了安国公一族,谢氏众人或斩首、或流放,并顺藤摸瓜地查出了不少与谢氏来往过密的官员。自那以后京中便有传闻,说太后日夜在佛堂诵读经书、不再过问前朝之事,这事想来不假。只是不知她是真的弃了那门心思,还是躲在暗处养精蓄锐、以待来日趁机反扑?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处,见太后娘娘诵经诵得虔诚,亦不便打扰。”我松开伽萨的手,拢起袖子立在门槛外,一副事不关己、看个闲趣的模样,“太后娘娘是为死去的安国公诵经祝祷么?”
安国公与太后勾结,谢氏一族的倾覆与她脱不开关系。为着一时的风光得意致使谢氏全族覆灭,她亲手栽培的势力亦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贺加兰因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过去只有她字字如刀往我的心上割,如今两人的身份竟轮换了。
贺加兰因眼瞳骤缩,她苍白无力地重重咳嗽几声,“你如今高兴得很,哀家却不似你那般铁石心肠。”她作出一副悲悯众人的神情,双手合十将佛珠贴在掌心里,“哀家为无辜者祝祷,你手里沾着人血,又怎会明白?”
我看着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心中一阵好笑,亦明白了她此番折腾不过是为了将贤德做给外人看,实则心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女人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论手里沾的人血,谁人能比得过太后娘娘呢?”我微微笑着,抬眼看向眉眼慈祥的金身佛像。那佛面色庄严,双眼微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故作姿态、佛口蛇心的女人。这般场景,真是极尽讽刺。
“罢了,哀家知道你走火入魔,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来报复哀家。”贺加兰因言语有气无力,却还是在侍女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走来。她双手扶膝,双腿一弯,竟徐徐地要向我跪下来,“哀家跪下向你赔罪,便是。”
语毕,她缓缓抬起眼,一双美眸中露出了带着癫狂的阴鸷。
佛堂之中,她一个长者向我这后辈下跪,损的是我的命格。在贺加旧说里,若是后嗣逼得尊长跪地,生时必定多灾多难折寿而亡、死后也备受折磨不得入轮回。贺加兰因如此对我,实在是狠毒至极!
电光火石之间,伽萨将我扯到身后,手中一枚扳指飞快地褪下射出去,正打在贺加兰因的肩上。她吃痛地尖叫一声,向后倒在了侍女的怀里。
伽萨冷笑着啐了一口,“太后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在佛像面前跪些时候,以求谢氏的冤魂不会将你拖入阿鼻之中。可笑你这伤天害理的疯子,若要将被自己所害之人一一跪过,恐怕双膝跪成石头也跪不完罢?”
“你、你这蛮人!”贺加兰因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冲到我们面前来。伽萨眼疾手快地将门合上,只听一声闷响,定然是里头那位扑在了门上。
他隔着门,妖里妖气道:“哟,这么快就遭报应了,不知是哪位的冤魂复仇呢?太后还是多诵诵经,省得以后再扑在门上、或是掉进水里、还是平地上跌跤,在我这蛮人面前贻笑大方。“
第110章 算命
“我临走前偷偷去瞧了一眼,太后娘娘卧病在床,额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桑鸠跪坐在御湖边,扬手往水里撒了把鱼饵,“她虽然生气,却不敢言,自从絮娘死后,八宝殿内的奴仆都学会了管好自己的舌头。”
容安盘着膝,手肘支在腿上撑起下巴,百无聊赖地望了眼架在一旁的鱼竿,“太后娘娘就是坏,还好有王上给咱们公子撑腰。”
“容安。”桑鸠往他那侧挪了挪,凑在耳畔轻声道,“公子是不是……心里还是不待见我?”他说罢,目光落在地上被压折的青草上许久,挣扎似的用手薅了两把碎青丢尽湖中,这才重新抬起眼来看向容安。
容安的双眼望向缓缓渡起波纹的湖面,安慰道:“公子心里不记仇的,从前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宫里最好性子的人。再说了,若是公子还是心存芥蒂,当初就不会许你回来了。前些时候在船上,我听说公子还在王上面前替你分辩呢。”
他笑道:“别担心啦,指不定公子早就忘了这事呢!”
我悄悄凑过去听了一耳朵,鞋底在草上轻轻擦过,双手撑在膝上微俯着身子道:“你们悄声说什么话呢?”
两人受了惊,连忙爬起身拍拍衣上的草屑尘土。容安机灵,答道:“奴正说要钓一条大鱼上来给公子烤着吃,请桑鸠来帮忙。”
“哦€€€€”我拖长了尾音站直身子,两手拢在袖中,往那鱼竿处走了走,“容安会钓鱼?”
“奴从前生在水乡,幼时也会下河摸鱼。”容安跟在我身后,我余光瞥去,他私下小幅地扯了两下桑鸠的袖子,道,“桑鸠也会呢。”
“奴不会摸鱼,不过从前家中哥哥钓鱼时,奴会搭把手。不过……”见我不曾提及方才之事,桑鸠只当我未听见,又受了容安的劝慰,彼时心中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声音也轻快些,玩笑道,“容安至今都不曾钓上鱼,奴有心帮忙也无处使。”
我轻笑两声,转头便见他们二人互相抬肘杵了对方一下,拉拉扯扯地打闹起来。容安口中怨桑鸠揭自己的短,桑鸠偏说自己不过是说实话,两人玩闹着纠缠在一块儿。
眼下渊宫的风波已近平息,诸事落定,明日便要启程回万明了。我心中牵挂之事有了善终,此时心情愉悦舒畅不少,便也纵着他们肆意玩闹,只立噙着笑在一旁看。
目光落在桑鸠身上,我掩在袖内的手点了点掌心。他心思细腻入微,未必不知道我对他有戒备之心。可是往后太后在宫中自有沈澜应付,我远在万明,纵然她长袖善舞也不能将手远伸到晟都去。桑鸠如今已有悔意,我实在不必将他逼得太过。
从前的事,索性全都作罢不再提。
定了心思,我重新看向他们,心中轻快许多。眼见二人推搡着到了湖畔,我提醒道:“小心落水……”
话未说完便听容安一声惨叫,连着鱼竿从淤泥上滑进了湖水中。我忙快步上前去查看,幸好近岸处水浅,又有水草芦苇护着,他只是在湿泥地里滚了一身淋淋的脏污,没有真的掉进湖里。
“快回去换身衣裳,如今快入秋了,当心着凉。”我看着桑鸠慌乱地将他拽上岸,巴掌大的脸上沾满了淤泥,好不狼狈。容安抬手摸了摸脏兮兮的脸,刚将嘴瘪了一副要哭的模样,转而又变了神色,坏笑着抬手往桑鸠脸上也抹了道泥印子。
眼见他们又要折腾起来,我只好摆出款儿来制止了他们,“谁再闹,我就罚他去水里摸鱼了!”
容安“嘿嘿”笑着,“奴是会摸鱼的。”
我无奈道:“容安,你就那么喜欢水么?”
“奴喜欢。”容安一面用桑鸠递来的手帕擦去面上的泥痕,一面认真答道,“万物皆生于水,死后又归于水。如此轮回往复便如落叶归根,天地诸灵都能在水里找到归处。”
我听着他这番话颇有些妙思,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到万明也寻些书叫他们二人读一读。
“行了,去拾掇拾掇罢,明日启程有的累呢。”我冲他们摆摆手,将这一干一湿两个脏兮兮的小奴遣回去。
容安衣裳尽湿,衣角涟涟滴着水,大抵是贴在身上难受得很,他步子便迈得快些走在了前头。桑鸠跟了两步,忽而顿住脚步回头望向我,仿佛在问我是否还愿意信他。
我看向他,缓缓勾起唇,“快去罢,还愣着做什么,明日还要回万明呢。”
他得了答复,久久地望着我,突然红了眼眶,直到容安回头催促才飞快地低着头追上了对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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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万明车队浩荡启程。临走前沈澜与我说了许多话,总结起来不过两句。一来在万明不必谨慎度日,二来……务必护好我母亲的那把琴,最好日后还给他。
我坐在车里,因伽萨不许我骑马而生闷气。伽萨一会儿拉拉我的手,一会儿亲亲我的脸,蹭来蹭去的模样像极了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踏霜。踏霜虽常常表现热切得像只大白狗,它到底是狼,它这主子也好不到哪去。
“眠眠,我有事问你,问完了就放你去骑马。”伽萨伸长胳膊将我往怀里勾了勾,好声好气地哄。
“什么事?”我问。
“那天你皇叔说什么道士算命的事,是什么?”他这一问,叫我又想起了往事。
据说当年救我的道人还替我算了算命,说我命薄了点,恐怕承不住福,往后多灾多难的还不如随他云游四方去。我想了想,“他胡诌我命不好,叫我和他当道士去,幸好我娘舍不得,否则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呢!”
“命不好?”伽萨皱起眉,“这是什么说法?”
“就是说,我这一生虽有鸿福,却未必有命承受。”父亲曾因这话不吉利而禁止府中诸人谈论,这话还是曾伯私下告诉我的,我想起来心中依旧犯嘀咕,“恐怕此生终如飞蛾扑火,一切皆为灰烬。定是胡说的!”
飞蛾扑火……
万明向来尊崇太阳,以近日为尊,每至夏时便如有烈火炙烤大地般酷热滚烫。
飞蛾……扑火……
我软软倚在伽萨怀里的身子渐渐僵硬起来,靠在他胸口的耳朵亦听见他的心脏跳得极快。
他明白这话的意思,难免不会与我想到一处去。万明便是那火,我不管不顾、抛下一切也要扑上去的火,传闻里定会将我烧作灰烬的火。
“万明国主以日自比,眠眠,我……”伽萨艰难启齿,勾住我肩膀的手不安地收紧了些。
我叹了口气,抬手伸指抵住他的唇,“我与我皇叔说过,今日也与你说一遍,我不信这个。”
我不信自己的结局会如飞蛾扑火般凄凉,更不信他和万明会是烧死我的那把火。
“那道士给我的药也是从梅花上随意采的,指不定我本就快好了,被他投机取巧地赚了名声。”我抬手抚平衣上压出的皱褶,拍了拍他,“道士的话,不能信。”
伽萨俯首用力地吻过我的发,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思及从前在书中读到万明古人有向蛇神问命的说法。”
“什么?”我有些好奇。
“传说大蛇双目如镜,可窥见未来。”伽萨犹豫地道,“我从前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传说。可岩窟中既然真的有大蛇,想来这话未必是假的。加之那道士又装神弄鬼地说这些话,我想不如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蛇蛇又要有戏份了!
第111章 回国
耀日高悬,像极了大蛇金色的眼。
我与伽萨同乘一匹白马,他目视前方策马而行,我便抬头望着那轮日头。彼此心里都搁着相同的事,言语反倒像被闷热的太阳晒干了的水,半点也不剩了。
原以为这样的沉默会持续多时,身下的马却猝不及防地一歪,险些将心不在焉的我从马背上甩下来。伽萨飞身抱着我下马,只见白马左腿已屈膝跪在沙地上,右蹄则陷入沙上的深坑之中大半。
“不曾受惊罢?”伽萨满身的金饰随着身体动作而叮当作响,余音在空旷的黄沙之中显得格外悠长。我摇摇头,抬手指向那浑浊的深坑,皱眉道:“那是什么?”
深坑中向外涌着气味刺鼻的黑水,仿佛一潭浑浊的泥浆在翻滚、涌动,因马蹄的陷入而被挤得向外淌去,吞噬着灿若黄金的沙粒。
我看得恶心,伽萨则用刀鞘戳了戳那向外吐着黑水的洞,白马嘶鸣着挣扎,四溅的水花弄脏了他的一身白色斗篷。
“此处临近拓骨,别是这群蛮人又在捣鼓什么蛊毒妖术。”伽萨环视四周,右手微微一抬,后头的车顶上便利索地跳下来个人。宴月恭敬地俯身行礼,便听伽萨道,“你带队人去探一探,若是拓骨人还有异心,速来回我。”
“这东西是地下涌出来的,许是什么脏水。”我四处转了转,拣来一根枯枝探下去想测那黑水的深度,谁知枯枝没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个柄。我忙用两指捏着那截仅剩的净处将枯枝拔出来,上头裹着一层明亮粘稠的似油之物,味道更是叫人头昏脑胀。
我抬袖捂着口鼻咳嗽数声,心下“咯噔”亦一声,只恐真是什么邪祟。常言说邪物畏火,见远处他们正生火做饭,我捏着枯枝跑过去,一把扔进了火里。
火光瞬间明亮灼烈了许多,滚滚黑烟自火中冒出来,妖怪似的扑着人冲过去。我惊叫一声,转身就往伽萨怀里钻。他护着我后退几步,抬手缓缓抚过我的背,温声安抚道:“不怕,是烟罢了。”
“倒是像妖怪似的。”我飞快地挥袖驱散黑烟,只敢侧着身子心有余悸地偷偷看那火。四周忙碌的奴仆侍卫们也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格外凶猛的火势与鬼魅般直冲天日的黑烟。
伽萨的眉头亦微微皱起,不过一瞬,他轻佻玩笑,“眠眠怕妖怪来抓你么?”
“我太瘦弱了,妖怪要抓也抓你。”我拍拍他白袍下虚掩着的手臂,正想和他犟嘴,突然瞥见他眼底压着的凝重神色,想来还是在怀疑拓骨人暗地行妖术。
“这东西像是油,还能生火。”我自他怀里钻出来,拂去衣上沾染的脏物,“可惜烟大了些,不能日常使用。或许不是什么妖术,地下有水,指不定也有油呢。”
伽萨点头道:“眠眠说的有理,不过还是查一查的好。既涌出地面,黄沙之下埋藏的应当更多,若是不甚将火种落入其间,恐怕整座沙丘都要烧起来。”
他挥手招来个小奴,传令让生火者都尽数远离那冒着黑油的地方,以免触动地下蕴藏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