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97章

我握住他的手腕挪开,仰面躺在了他的膝上,“有人这样愚弄过你么?”

“从无。”伽萨低头,垂落的发丝扫过我的颈侧,被我随手拨开,“从前人人唯恐避我不及,后来人人又因畏惧权势而远离我。算下来,眠眠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人厌我时近我,人畏我时愚我。”

万千人中,独我是他心中特殊的那一个。

我口中长长地“嗯”了一声,手指抚过他衣上绣着的乌金蛇神纹样,却不知道是说与他听还是说与妖冶神异的蛇神听,只道:“我喜欢这样,我高兴。”

可惜他如今不只是我的心上人,更是这风沙之国的国君。

温存不过片刻,靴底踏上石阶的声音便从外头传来,带着呼啸的风声。外头有人叩响了门,伽萨似有不悦地问道:“何事?”

“禀王上,”青云的声音在外响起,“西北来报,蜃渠瘟疫骤起、来势汹汹,请王上派遣大臣前去主持大局、稳定民心。”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可以不被虫咬

第115章 时疫

万明高台林立,挡去了不少飞雪,却止不住凛冬寒意。这一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可举国刚有复苏之象,又被年末的一场疫病掐灭了。

我立在檐下,抬头望一眼被高楼割裂的苍穹,灰蒙蒙地罩在头顶三尺,仿佛随时都会倾下来。

前来回话的大臣入内后便再无动静,我手指轻拍着逐渐凉下来的手炉,将肩上的斗篷拢紧了些,知道今日怕是再难见伽萨一面了。

“贵人果然在这处呢!”不过片刻,白虹撑着把小伞踏雪过来,将伞往我头顶一遮,“晟都今年冷得吓人,贵人早些回去罢,王上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那些大臣须发长、话头更长,论起治病之策来说个没完的,可王上问起谁愿意去,倒是一人都不开口了。王上正生气呢,还念着贵人或许站在外头等,叫奴出来知会贵人一声,怕贵人冻着了。”

“这天是寒人。”桑鸠接过伞立在我身后,我心中虽早有预料,却不免还是有些失意。整了整斗篷,我道,“你和青云跟在他身边,记得嘱咐他及时添衣,小心着凉。伽萨他忙起来便忘了时辰,入夜后还要你们多提着些休息,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得嘞,这话贵人说过许多次,奴与青云都记着。”白虹利落应承下来,又赶着往殿前去侍奉。他比初见时长高许多,做事也更加得心应手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淹没在雪色里,口中缓缓呵出一团白雾。

“公子是觉得王上一心扑在政事上,所以失意么?”桑鸠陪着我慢慢往回走,伞面遮在我头上,他露在外头的半个肩都堆了层薄雪。

我示意他跟紧些,“当初下定决心回这里来,我便做好了聚少离多的准备。他如今是国主,多分些心给万明百姓是应当的。我不好插手万明政事,也不能替他分担减免些辛苦,只好力求不奢求其他。”

行过角门,靴面半掩在雪地中。我突然站住了脚步,又想起青云的话来。

蜃渠是万明西北颇为重要的一条水道,供应着西北十城的水源,此时疫病骤起,必然伤及无数百姓。若要说阻断瘟疫、救治百姓,当初跟着我来万明的御医大多是宫中多年的圣手,哪怕只算京中的疫病,他们经手过的大大小小也有十数场了,想来已经见多识广。

万明医术向来落后,若此时不尽快解决,恐怕又要偏信谣言,再将主意打到贺加人身上去。

“桑鸠,你去请诸位御医,我有话问他们。”我回头低声嘱咐桑鸠,余光瞥见行色匆匆的一道人影。定睛一瞧,是入宫议事的礼官邹吕。

不过,他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太傅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心里一阵赛一阵的堵。他从前还在伽莱面前护着我,如今倒是将我看作是眼中钉肉中刺了,也不知我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邹吕身着白金官袍,疾步将雪踏得“沙沙”作响。我快步追过几道门,将身子挡在他面前。他抬眼,也许是风霜太寒,冻得他面色有些僵,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惊讶,“贵人何事?”

“许久未见先生,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我立在他面前,一片飘雪搭在了眼睫上,将递出去的目光冻得又寒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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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安重重地将门合上,甚至抬着闩往上压,一副审讯的架势。

我将小壶从炉上拎下来,当面倾了一盏茶推给邹吕,“这是我刚从渊国带来的新茶,香气四溢,茶汤清润爽口,我亲手烹了,请先生尝尝。”

“贵人盛情。”屋里燃了炭火,将邹吕的眉目烘得温煦润和起来。他甚至微微地弯了一弯眸子,让我看不出半分与伽萨说话时蕴结的满心腹诽,“臣愧不敢受。”

我压下眼睫,心道他装得真好,“先生过去于我有恩,一盏茶罢了,有什么不能受的呢?先生此言,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先前听闻宫奴爱嚼舌根,胡诌说先生对我心生嫌隙……”

邹吕的睫羽一颤,我抬起头含笑地看着他,“不过,这些话我是向来不信的,先生深明大义,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怎会不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先生若是不饮这盏茶,只怕真要坐实了外人的传闻,叫我与先生生分了。“

“贵人有何话不妨直说。”邹吕瞥了眼茶水,手拢在袖中不曾动。他微弯的眼尾渐渐平了,连带着眸中的笑意也雪融般的全然消退下去。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觉身上的寒意有消退之意,连带着舌尖都暖了起来。呵气拂过茶面,我道:“先生贵为王师,在我初入晟都时百般相助,如今却对我冷淡许多。不知是我哪里得罪了先生?”

“臣一向奉云夫人之命为王上护驾,事事皆以王上为重,并无针对贵人的意思。”邹吕的声音不似过去柔和轻快,像是岁月沉淀后浓重的土,“若有不妥,还请贵人见谅。”

“先生所谏,我有所耳闻。无非是说新王为我劳民伤财,恐落下话柄为人诟病,又因我出身渊国,怕我生出二心危害万明。”我手中合上茶盖,话里将他的意思轻轻揭开,“听闻自新王幼时便受先生教导,先生待他如慈父爱子。我妄自揣测,正因爱之深切,思之周全,先生才怕我误他前程。”

“贵人既知,何必再来问臣?当初伽莱污蔑一事,贵人险些亲手推他入深渊,让臣不得不多心。”邹吕目光淡淡地看着我,心中仍因最初之事而介怀。我犹记他那时对我不甚满意,事到如今还是心存芥蒂。

当初他待我宽和,皆因伽萨;如今他对我不满,亦因伽萨。我细细琢磨着,略体会出些许意味来。

他只将我当做供伽萨一时之乐的物件,伽萨想要便取来给他,闲暇之余赏玩一番以解平日的烦闷苦恼;可若让伽萨真正对我动了情,我便成了耽误他为政的罪人、将来留名青史时的污点。

古往今来,长伴君王身侧之人,多被这般歪理所束缚终生,不曾想有朝一日也会落在我身上。

我放下茶盏,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可今日坐在先生面前的,已非当初之我。”

邹吕的眼眸动了动,不置可否,只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臣愚钝。”

他自称愚钝,言下之意是看不出我身上有所进益,不信我能真心实意地为万明谋划。

“贵人自幼养在宫中,应当明白天下帝王最不可有之物便是真心。万千情丝不过使人耽于情爱、自甘堕落,常人或许无妨,新王身在高位,只怕有朝一日毁于其上,贵人的那位皇叔不就是如此么?”邹吕面目柔和,口中却说着伤人之语,“可贵人既不能为王上分忧解难,又无法替他管理宫中诸事,不过满心都是情爱二字,依仗宠爱肆意妄为。殊不知色令智昏,贵人眼下非但不加以劝阻,还妄图使他深陷其中,臣实在不解。贵人此举,与攀附权贵而生的菟丝花何异?”

“先生此言我亦不解,难道天下王侯便无人能兼顾二者么?”他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几乎是指着我骂“红颜祸水”,我不禁有些激动地质问起来。

“世上安得两全法?”邹吕遗憾地看我一眼,起身拜别,“臣今日入宫是为时疫之事来,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请公子自便。”

他手里捧起高冕重新戴在颅顶,行于雪中如一尊移动的玉石雕像,冷冰冰看不出半分人情味。

我目送他远去,右手攥拳重重捶在门上,凌厉目光睇出去时吓得门外候着的御医眼瞳一缩。

怎么没有两全法?我偏要好好地站在他身边,偏要与他看万明的太平盛世。

我偏要寻一个两全法!

“先生对时疫了解如何?”我平复了心绪,走下台阶去与为首的御医说话。

御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臣从前在渊宫中,主持过两回疫病的防治,时逾一月方得根治。先帝宽仁,不曾责怪臣愚笨。”

“如今万明瘟疫骤起,先生可有耳闻?”我又问。

“老臣这几日正与诸位同僚商议救治之法,只是不知实况究竟如何,故而进程缓慢,若是……”御医唇上的白须颤颤巍巍,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一顿,随后便跪伏于地,连带着后头几位御医及提着药箱的小童一并跪下,“老臣愿为公子分忧,若公子有所指派,老臣万死不辞。”

“好。”我赞赏地点点头。先前只是想让他们随巫医一同前去巡诊,眼下经了邹吕的一番话,我心中亦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桑鸠,你去告诉白虹一声,让他说与伽萨听。”我唤来桑鸠,一字一句道,“前朝无人敢去蜃渠,我去。我从不是只能生在锦绣中的鸟,能替他分忧,替他解难。他当初与我说让我放手去做,若是如今还算数,就放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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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地赶了十数天,终于到了疫病最为严重的沙城。我一面抬袖掩住口鼻,目光飞快地四处扫视,只见城中死尸满地,尚有染病者浑身生疮流脓,倒在街边痛苦哀嚎;亦有幼子躺于榻上无助哭喊,父母却俱亡于榻下。一时间,种种情形叫人惨不忍睹。

路过一座大宅时,里头一个面部溃烂的男人突然大吼着冲出来,眼见那长满脓包的手便要抓住我的袖子。我连忙勒马躲开,同时自后方飞来一枚梭镖没入他腿中,致使他扑倒在地。

“主子小心。”宴月在几步外冲我喊了一声,纵马护在了我身侧。

那男人口中哀嚎不止,我们同行之人纷纷戴上面罩,几位御医则做足了万全的防护,这才上前查看。他们低头交谈几句,从随身携带的药匣中取出数种药粉敷在伤处,随后又是交头接耳片刻。

过后,方有人来回我,“禀公子,此处的疫病应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臣等带来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已初显效力。且待臣等在城中研究一番,应当可以配出相应的药。”

“既如此,为何死伤如此惨重?”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病不如他们说的那般简单。

“老臣亦有此惑。虽然病症并不复杂,可就伤口来看,竟像是丝毫没有受过医治,也完全不曾用过药。”御医疑虑道,“恐怕这城中,还未实行过有效的防疫之法。”

我抬眸看向那渐渐止住痛呼的男人,虽心有余悸,但很快反应过来€€€€若真如此,恐怕与城中掌权者疏忽职守脱不开关系。我当即吩咐他们在此处好好研制,自己则勒马先往掌管该城的太守府衙去,决意好好问责一番这里的太守。

路过城南时,我似乎瞥见一列白影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之间闪过去。定睛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我过于疲惫,有些眼花了罢。我握紧缰绳,策马往中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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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数十年,渊京共历经十三次大疫,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时候。”

我坐在太守府衙正殿上,听着御医分析此次蜃渠疫情之危急严重,顺手将一封信重重拍在了案上。地上所跪之人心虚地扶了扶歪歪戴在头顶的官帽,被那声响震得一缩肩头。

太守只当我是因他办事不力才动怒,殊不知我看了伽萨的信更窝火。他本不想我来此处,三行五句中字字都在劝我抽身回晟都去,说在宫中一样能为他解忧。幸好是我跑得快,紧赶慢赶地在他 否决前就一路纵马到了蜃渠,否则他定会叫人把我截在半路,说不定还要被捆回去。

我将那信丢在火盆里烧了,和着烧艾的气味一同化为灰烬。我看着那庸官,挑眉问道:“你说说,如今城中染病者几人,尚存者几人,病亡者又几人?可有人痊愈?”

太守将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叩首,支吾道:“这……下官还未来得及查明。”

“如今城中治疗时疫用的是什么药方,管理病者、防治疫病又是什么章程?”我皱起眉,当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刚刚接手,实在措手不及,只好让地方巫医按从前都城里派下来的方子抓药,这防治也是按先例来的。”太守的声音越说越矮,最后竟颤抖如筛糠,几欲哭出声来。

我面上罩着白纱,一壁让人用艾叶熏着,一壁翻看过往的记载。三年前此处曾爆发疫病,症状多为热病,眼下这次病人却是周身生疹流脓。本不是同样的病症,他却想胡乱地依葫芦画瓢,难怪越治越重。

“你办事不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我合上册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下官……下官有罪!”太守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奋力地给我磕头,地砖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原谅,但求贵人饶下官一命,让下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你倒是聪明,还知道戴罪立功。”我冷哼一声,“那你方才说的刚刚接手是何意,据我所知,这城中近三年来从未换过太守罢?”

“贵人有所不知。”那人终于直起身来,抬袖擦过眼角,万分委屈道,“下官本是个卖货郎,昨日碰到城中太守纵马而出,将官帽丢给了我,说是王上封我为太守……”

“而后你便稀里糊涂地上任了?”我心中一惊,这城中的太守竟然自己逃了,临走时还不忘抓个替罪羊来顶罪!

“是……是。”那卖货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生着一张圆脸。细瞧,眉眼里还露出几分青涩来,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的青年。

三九严寒的日子,我生生被这城中的乌龙之事气得额上出了细密的汗。

“你既是个卖货郎,平日里走街窜巷,对这城中的街道应该再熟悉不过了罢?”我闭了闭眼,容安连忙递过来一盏热茶。我仰首饮下,才觉得心跳缓了下来,继续道,“你去衙门领一队人,去查这城中究竟情势如何,明日之内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若再有差池,我先砍了你的头再去捉那狗官!”

卖货郎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头顶上掉下来的官帽都没来得及捡。

我用力按了按疼痛异常的额侧穴位,提笔给伽萨回了封信,叫他不必过于忧心。

堪堪将信纸塞入墨鸽足上竹筒里放飞,便见宴月自屋檐上飞身而下,进了殿内远远站着。他眼睫上下一扫,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而后又熟练地敛起,只说:“主子,我去四处探访过了,主子要我找的空地也找着了。城中人死了大半,如今城北的几处大宅都空置着,只不过四处堆满了死尸,还需着人收拾。”

“辛苦你了。”我打了个哈欠,舟车劳顿的倦怠这才涌上心头,扭头与容安吩咐道:“传我的话,凡是替死者收尸掩埋达十人者,可得一两银子的赏钱。等那几处大宅收拾出来了,着人在那处设病坊,让卫兵们严加看管,将染病者都移至那处隔开来医治。至于未染病者,不论什么原因,一律不得靠近病坊。”

第116章 抚民

“公子,臣等已用玄参、甘草、柴胡、白术、茯苓等几味药材煎制汤药,分发予数十位病患,只是……”御医口中发出长长的“嘶”声,唇上白须颤了颤,“虽有见效,却不出几日便有复发之迹。”

“万明人体质与渊人不同,药方须得多花些时日也合情合理。”我合上手中货郎细细称述的文书,略一侧目,容安当即领悟,将一盏热茶递给了年迈的御医。他谢恩饮下,哆嗦的唇才缓和几分,口中呼出一团白雾来。

“老臣与诸位同僚已日夜共研适合此处百姓体质的药方,可数次不见效,百姓心中惴惴不安。”御医叹道,“病患恐屡次复发使得病状加重,不愿再试药,亦不十分信任臣等,都说要等什么狐医来救治。”

闻言,我微微皱了眉,“狐医?”

万明确有记载,传说奢夫人潜心造福百姓,曾隐姓埋名秘密行医于民间。因她行至处常有狐叫,故而有人称她为狐医,多年后方知那便是万明王后。从此,行走民间的医者多以“狐医”自称,大多虽一心为救治百姓,其中亦不缺坑蒙拐骗者。

“臣等见过一回,那狐医不过二三人,着白衣、戴帷帽。臣本想前去讨教,怎料他们神出鬼没、行迹隐蔽,几步便隐去身形。”御医捋了捋白须,他身后跟着的巫族少年用眼紧紧盯着,怀里抱着药箱。

“先生可看过他们的方子?是否对症?”我问。

御医答道:“臣不曾有幸得见,但臣查过他们所医治的病患,确实是转好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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