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见了帕子上的污迹,更加垂着头不肯说话,身侧的贺加少年则生硬道:“他偷我的羊!”
“我没有!”闻言,始终不吭声的万明稚子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又看向我,再次垂下了头。
我看了看那羊羔,并无什么稀奇的地方,不过是万明最常见的羊,一钱银子一头,多是农户买来放养的。
见他不肯说话,我抬头看向那个贺加少年,“你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身前的万明稚子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贺加少年先一步道:“我抱着羊去找草吃,才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就把羊偷走了。”
“你说呢?”我将缰绳要过来捏在手里,顺势就将羊羔抱在了自己怀中,谁也不给,只等着那稚子说话。
“这是……我的羊,爹爹买给我的。”那稚子呜呜咽咽地哭,生怕我把羊拿走了,“真的是我的羊,我没有偷。”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羊?”我问。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我,继而万分委屈地咬着嘴唇,“我不知道,爹爹昨日才买给我的,总共也没有看几眼。”
“那你说。”我又转向贺加少年。
“这羊是我家的,他偷我的羊,又拿不出证据。圣子哥哥,他是个骗子!”他挨近了几步,“你信我。”
我抱着羊羔后退几步,突然将它放在了地上。那羊甩了甩头,在地上转了两圈后自然而然地冲着缩在地上哭的万明稚子跑过去了。
软软的舌贴在面上,那幼子抬起头愕然看着羊羔,随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紧紧抱着小羊不肯松手。立在原地的贺加少年面上红了一片,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以为这是我的羊……”
我拍了拍袖子上沾染的羊毛与草屑,叫人先将那贺加少年带了回去,继续蹲在地上与那万明稚子说话。
“你方才似乎很不信任我。”我随手拔着地上的草。
那稚子尚处在羊羔失而复得的惊喜中,半晌才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把羊给我。”
“为何?我看起来这样偏私么?”我问。
“我知道贵人与他们十分亲密,我以为……”
“你以为我帮亲不帮理,对不对?”我拍拍他乱糟糟的小脑袋,“才不是,我这人最公正了。就算我体内淌着贺加人的血,也不能偏心他们,是你的羊就是你的羊。”
“以后遇到这些事要说出来,别怕。”
万明稚子眨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让容安送他回家,转身去找了那蹲在屋里的贺加少年。
他看见我,深深叹了口气,羞愧地转过身去。
“怎么不去找你的羊?”我敛衣坐下,抬睫打量着他赤红的耳根。
“不用找了。”他颓丧道。
“为何?”
“我的羊在岩壁上吃草,掉下去摔死了。”少年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了然于胸,“所以,你想抢了那万明孩子的羊。毕竟这是贺加人的地盘,自然大家都帮你,就连我也会帮你,是不是?”
“是我不对,不该欺负他。”少年将脸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也不该满以为圣子哥哥会帮着我。”
“既然知错,就去给那孩子赔个不是,以后不可再仗着我的势欺人。”我自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自己去买只羊好好养着,别再弄丢了。”
第125章 姻亲
日暮之时,我抽身去见了明家两兄弟。
这两人都清瘦高挑,不似平常万明人那般勇武健硕,说是萱堂出身渊国,故而有了身上几分渊人的和顺。
万明自数十年前就撤除了对外族人为官的禁令,广纳天下贤才,凡身有实学者皆能入朝谋个一官半职。只是朝廷要员的职位尤在万明人手里捏着,故而外族朝臣多依附大官,长此以往更易结党营私。
明家兄弟与邹吕一党长久不合亦是因此而生。
“臣等久居人下,欲有所作为却如群龙无首,抱鸿鹄之志却难振翅而上。今得见公子,愿倾诉衷肠,尽心侍奉,肝脑涂地。”
我骑在马上,形形色色的人影自我面前晃过去,一点点幻化作他们二人的脸。在茶肆雅阁中的秘密之言,重新回响在我耳畔。
“朝中不得志的外族官员不计其数,论众臣心之所向,如今谁人能比肩公子?臣等冒死一言,良禽择木而栖,若能为公子效力,定万死不辞……”
掌心遽尔一痛,我松开了勒入手掌的缰绳。
若是能让他们在前朝与邹吕等人分庭抗礼,我在晟都中的路便会好走许多。有强力制衡,邹吕也不敢、亦无心再屡屡犯上。
可朝廷是伽萨的朝廷,是万明人的朝廷,我身为渊人,如何能将手伸到那处去搅弄风云?方才还说不能仗了我的势横行,难道现下到要叫自己先破了 例么?
我勒马止步,停在街中。
“前朝形势如云舒卷,瞬息即便。大人忠心报国,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我抬眼看着日暮西斜落入沙丘,连带着明意昌眼里闪烁的光晕一道€€了下去,“今日前来是为了谢二位大人在前朝为我解围,宫门日落时闭,我先行一步。”
“公子?”桑鸠立在马腿旁小声地唤我,“是要改道么?”
改道?我骤然抬眼望去四下里,倒是确然有个好去处。
“嗯, ”我应了声,掉转马头往东边去,“去公主府。”
-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伽殷坐在殿上,怀里亲昵地抱着只黑黄斑点的猫。
那猫生着一对碧眼儿,四肢修长、双耳宽大,活像只小豹子,叫我想起那自由自在生活于野原的黑豹。
“在宫中闷得慌,左右一想,还是来瞧瞧你。”我笑着抿了口茶,里头兑了羊奶,带了股奇异的腥气,倒是不难喝,“总不好叫你觉得,兄长忙于朝政,冷落了你这个小妹妹。”
听罢,伽殷轻笑几声,挠了挠那猫的下巴,“好哇,你们自己去渊国逛了一圈儿,把宫中诸事都丢给我与三哥。如今想起来了,竟还是空手来的,连份礼都不给我捎来。”
我摇摇头,“非也。我是想备份厚礼,可还有什么礼,能金贵得过公主发间那朵绢花?”
伽殷羞涩地一压眼睫,抬手摸了摸那花间穿了宝石珠子勾的蕊心,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长砚的,可不是专程来瞧我的。”
“我有一事,愿先说与公主听。”我正色道,“若公主以为可,再与长砚说也好。”
她好奇地托着下巴,将身子往前倾了些,“哦?”
“我今日去了贺加遗民如今居住的聚落,见他们生活得很是安稳。”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也是渊国式样的。那猫一见,闪身蹿到我的怀里来,毛茸茸的长尾在袖下蹭来蹭去,未几便躺下了。
伽殷点头,侃道:“二哥对嫂嫂可是情真意切,嫂嫂的事他可没有不尽心的。”
我抚弄着猫的肚皮,“不过我听闻晟都内亦有不少其他部族的流民,如今四散在各处。虽说城中还是万明人居多,各族习性相差较大,他们难免不与当地居民冲突。一来二去,城中风波不断,易扰了王都的清净。”
“嫂嫂的意思是……将这些流民迁居别处?”伽殷眨了眨眼,“可他们已在城中生活多时,少说也有十年之久,若是贸然迁走,只留下贺加人,可是不妥?”
我道:“并非是将他们迁居别城,而是如贺加人一般,由官府出面,专划一片地让他们居住在一起,再设官员专管外族事物,总比现在流散四处、放任不管的好。”
伽殷沉思片刻,拍手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分出专人来管,比事事都要上奏简单得多。”
“嗨呀€€€€”她长叹一声,撒娇似的道,“嫂嫂不知道,你和二哥不在的那几个月,我都快被城中政事烦昏过去了。若是嫂嫂早些回来就好了,也叫我清闲清闲。”
“是是是,都怪我把你二哥哄走了,给公主赔不是。”我站起身,抱着猫略俯了身子,又道,“等晟都先行,若是妥当了,再推行到其他城中,这样外族人与万明人之间便也能好好相处,不至于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了前朝。”
“不过嫂嫂怎么与我说起这事?是不是二哥有什么事叫你生气了,你不理他?”伽殷弯起眸子步上前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这倒不是。”我将猫抱回她怀中,“我还得请公主帮个忙,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
伽殷抱着那猫在怀里掂了掂,碧绿的眼眸一转,便转过身去“哼”了一声,嗔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叫长砚来管这事,是不是?”
我勾唇道:“公主聪慧,一点即通。”
“也好,”伽殷踱步回了座上,转身回来时已经没了方才的娇嗔模样,“长砚哥哥擅长这些,我晚上便与他说。”
-
夜风轻轻拂过,转眼便吹入了夏日。
如今是八月十九,再过几日便到了我的生辰。伽萨这几日忙着,我独自在宫里走了走,立在明月台上看云飘荡无所依。
夏日长,万明今年的雨却不多。河水涨不起来,伽萨心心念念的荷花也还未栽下。前朝有邹吕在嘴碎,明家兄弟照旧与他为敌,来来回回,唇枪舌剑打得不可开交。
虽说日子就如潭中深水,无风不起波澜,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在无形之中悄然生变。自与明家兄弟见过之后,我有意避开了伽萨桌上的奏折,他似乎也不大与我谈论前朝之事了。
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或是不好,只当是太闲了方有的胡思乱想,挥一挥袖便过去了。
可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今日前朝呈上来一份文书,眠眠。”伽萨将那份书信捏在手里,犹豫了半晌才递到我手中。指腹摩挲过那段绢布,我认出这是渊国方有的布料。看向伽萨凝重的面色,顿觉此事不妙。
能让他主动与我说起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展开绢布,内嵌一份书信,娟秀清丽的字迹跃然纸上€€€€
“……大渊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
这是伽萨曾经写在狼皮军书上的话,被人原原本本地抄写在了这份书信中,重新交还他手里,甚至颇为用心地将日子定在我的生辰之前。
是冲我来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不太应景的一章QAQ
第126章 剧变
“表哥怎么这样看着我?”
凝脂似的柔荑拂过茶盏,按着盏托向我面前推了推,鲛帕轻搭在瓷白的沿上,落下一道淡雅的香意。
我垂眸盯着眼前的女子,寒霜在眼底积了一层又一层。
沈宝璎自如地笑着,乌黑眸子与太后如出一辙的深邃。她虽两眼弯弯,长眉却压下,带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
“皇叔送你来和亲?”我立在桌前未坐下,便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将那份书信捏得皱成一团。
护送她的车马穿过大漠,径直抵达万明南部的三金关才被关令扣住,快马加鞭将这份文书送入朝中。
三金关是万明极北之地的一座关口,与渊国相距最近。所谓“三金”,便是金沙、金甲、金通宝,头两个是指大漠及其守卫者,后一个则是大漠中藏着的至宝。因三金关从前富裕,便被选作了与渊国通商之路的起始地。
而那条道的原身,甚至是当初伽萨带我入渊国时,为了减少大漠里耽搁的时日,琢磨一月有余才开的。
竟是首先方便了她。
我心中气得冷笑,牙根咬得酸痛,恨不得碎作千万片。
“表哥不想见宝璎,宝璎心中清楚。”沈宝璎将我铁青的面色尽收眼底,却未曾流露出半分气恼。她仍是得体地坐在那处,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君子成人之美,宝璎虽是女儿家,却也不愿替人作恶。”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现在我眼前?”我上前几步,她身侧的两个侍女亦上前将她护住。我压着怨气,“你明知道当今的情势,他的心思不在女儿身上,不远千里到这风沙之地,不过是自我轻贱了。”
更何况,沈澜当初分明应允了我与伽萨之事,这才不过半载,怎会突然转变了心意?
沈宝璎却将那两个纤弱的侍女轻轻拂开,立起身来与我道:“表哥不想我来,我却有不得不来的缘由。”
她徐徐上前,抬起手虚掩着唇,贝齿在我耳畔轻声道:“表哥以为,如今的渊国还是皇叔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