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打量着她,见那双劲瘦的腿上沾着草屑,问道:“公主是刚从野原回来?怎的一大早去了那里?”
她“嗨”了一声,将手中的兔子向我扬了扬。那兔的腿在空中蹬了几下,双耳却被她牢牢攥着,她笑道:“郡主昨日赠了我一对荷包,说是她亲手绣制的,我总不好白收着。这不,赶着日头升起来前去猎了两只野兔。”
“听闻郡主病着,正好给她补补身子。”她与我并肩走在宫道上。
“你与她已经见过了?”我有些意外,转念一想,沈宝璎初来乍到,赠礼打点也在礼数之内。她较我更幸运些,不在风云暗涌之事仓皇到来,往后也不必过于担惊受怕。
伽殷点头,斟酌片刻道:“渊国的女子果真同我们万明的不一样。”
“较之更温婉和顺,是罢?宝璎是世昌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初来乍到,未经过什么风雨。”沈宝璎向我示了好,我亦不想难为她,笑道,“我想请公主闲时多与她说说话,以解她思乡之苦。”
伽殷有一瞬的面露难色。她将手里的兔子向上提了一提,“她说话做事周全得很,一句话里能藏着三道弯,倒显得我笨嘴拙舌。”
“公主英姿飒爽,利落坦诚,我看着倒是各有各的好。”我安抚她。
她叹了口气,似还有什么想说,对上我的双眼后却摇了摇头,只道:“我明白了。”
我只当做是女儿家的小心思,也不再多问,同她一道去了沈宝璎如今住着的明珠阁。
两只沾着血迹的野兔躺在地上,沈宝璎显然有些怕。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两个将死之物,丝帕不安地在指上绕着,轻轻嗫嚅着朱唇,“这兔子,交由我养着好不好?”
“郡主喜欢就养着罢。”伽殷有些难堪地踢着地上的砖,“养着也好,解闷。”
我看着她们二人实在相顾无言,只好出声打了个圆场,“这对兔子养着也好,旁的也罢,都是伽殷公主的一番心意。”
沈宝璎忙俯身一礼,柔柔道:“多谢公主。”
伽殷摆了摆手,待得实在是不自在,私下冲我比了个手势便借口府中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看着那抹倩影匆匆消失,无奈对着沈宝璎道:“伽殷是先万明王唯一的女儿,鲜少与旁的女眷来往,更不曾见过渊国女子。她直率了些,心肠却很好,人品也贵重。”
“是我招待不周,让公主难堪了。”沈宝璎垂了垂眼,再次害怕地小小瞥了眼兔子,身后的侍女立刻上前将野兔抱下去包扎。她转眸看向我,“表哥,我有些话想同你私下说。”
-
阖上内室之门,沈宝璎立在我身前,淡淡的脂粉香气自她颈间飘散,我一时有些局促。
“表哥,”未几,她已经红了眼圈,“我害怕。宫变只在一夕之间,梦似的过了一宿,渊国的国主就换了人。”
我想像伽萨待我那般抚过她的背,伸出的手因授受不亲而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指了指凳子,“你坐下说罢。”
“我知道太后与安国公勾结,康王叔恐怕也牵涉其中,还有……”我抬眼看了看能够出入八宝殿的眼前人,转而问道,“可天翻地覆怎会如此之快?渊京终究发生了什么?”
沈宝璎虽哽咽,却含着泪不曾落下。她道:“皇叔不知怎的病了一月有余,太后趁机夺了他的权、垂帘听政。那段时日她许久未见我,再见之时便是要我即刻启程来万明和亲。我……”
“表哥,渊京中人人都知道你与新王之事,她还要我、要我……”
她双眸衔泪,朱唇微张,香腮因羞色而泛起薄红。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宝璎,”我唤她,“万明人善战,太后不敢将手伸到此处。你在此处安心住一阵子,以后的事,我与新王一同想办法。”
“不是的,表哥,”沈宝璎奋力摇着头,发上的珠钗映着日光晃动,“太后谈及你时咬牙切齿,又视新王为死敌。她对万明珍宝早有耳闻,上次一见更心生觊觎。表哥,若她长久掌政,终有一日要挥兵向东来。”
我的眸子暗了暗,自齿缝间咬出恨意,“她敢将手伸到万明,万明金甲必将断其手臂。”
沈宝璎盯着我,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深吸一口气,将渊京内的事和盘托出,“太后在朝中的势力,除去已经倒了的安国公,还有祖父赵国公。皇叔这些年打压祖父,致使母亲与姨母亦生反叛之心。”
“镇国公家的公子因被皇叔封为御使前来传旨,却逢了宫变,故而他家也对皇叔颇有怨言。”
“还有……”沈宝璎面色羞赧地压低了声音,“这事本不该我们小辈议论。皇后婶婶在宫中多年未受宠幸,张相对此十分不满,而其他官家女子入宫后或受冷落多年,或早早玉殒香消,引得群臣非议。”
“皇叔连皇后婶婶都……”我瞪大了眼睛。
“表哥还不知道么?皇叔为了梁夫人守身如玉多年,从未进过后宫。”沈宝璎说着,脸早已涨得通红,“梁夫人的母家靖安伯爵府也多受皇叔冷落,故而以从了太后。”
我越听越心惊,这样一来,除去远在北疆镇守边关的五叔恪王,京中近乎半数的皇亲与官员都倒戈向了贺加兰因。
“其实,太后早已有心笼络万明周边部落,亦想断了新王通商的念头、扼住万明的死穴。”沈宝璎深深叹了口气,“表哥,我只是女儿家的见解,若是太后早有此意,是否在萌芽之时扼杀更轻易些?”
我细细想着她的话,骤然抬头问道:“你是想让新王出兵攻入渊京、助皇叔夺回龙位?!”
作者有话说:
皇叔,一个为爱给自己挖了无数坑的男人
第130章 名册
渊国此时风波未平,万明亦好不到哪儿去。凛冬还未过去多久,此时若要攻打渊国,必将行举国之力。
而一旦将金甲尽数调离本国,周边的小部按兵不动也就罢了,但凡有一支蛮人动了狼子野心,整个万明就如同纸糊灯笼,一捏即碎。
贺加兰因把持朝政的确是个隐患,但此时出兵,于万明而言绝非良策。
我脱口而出,“不可。”
“表哥……”沈宝璎似是早已料到我会回绝,只是口中喃喃唤了两声,叹息着不再多言。
我不忍看她垂眼欲泪的模样,好声解释道:“如今的渊京风云聚变,万明对其中细节一概不知。此时贸然出兵,恐怕反而给了太后挥军东来的借口。”
她静静听着,亦颦着长眉细细思索,低低“嗯”了一声,“若是表哥愿意,宝璎愿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部告知。”
“你在路上耽搁这几个月,渊国早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太后既然送了你来,必然是有心防备,你的所见也未必全然是真。”我道,“宝璎,你先将身子养好,旁的我们再从长计议。”
那张樱唇动了动,沈宝璎抬起脸,明眸微动,“表哥,我有句话,说了恐怕表哥生气。”
“你但说无妨。”我口中说着,心下却已经暗暗嘀咕。
“表哥,你是不是不想新王再战沙场?”她问。
我微怔片刻,想起先前伽萨不辞而别时自己在城中惊心吊胆的感觉,苦笑道:“论起私心,是不想的。但他是国主,我不能拦他。”
听罢,沈宝璎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她不说话,便到我来问了。我坐在桌旁,衣袖拂开室内熏着的香料,问道:“既如此,我也有句话,眼下问明了正好。那日我见太后待你极亲近,怎么这时候反倒将你送到这大漠之中来了?”
“表哥知道的,我与表哥本就有着亲缘,太后有心作恶,叫我来膈应表哥的心。”沈宝璎面上并未露出愠怒或是羞愤之色。她只是坐在那里缓缓地陈述,反倒比方才沉静许多。
“仅此而已么?”我盯着她,“其实咱们沈家的女子各个都与我有些亲缘,谁来都叫我不好受,何况还有个与她不甚亲近的姝仪。我见那晚太后的架势分明是将你当作了亲孙女,如今却是这样……”
我的目光沉沉,她却不露出半分破绽,一双乌瞳微微睁大了,专心致志地望着我。
“我在想,她恨我至极,是否因当日我与你说了话,将你也牵连了?”无果,我话锋一转,挟起几分愧意叹息起来。
沈宝璎摇了摇头,捻帕轻拭过眼角,“太后早有此心罢了。表哥可知道,那夜她叫我离开是为何么?”
“表哥孤身在八宝殿,将新王独自撇下,她是想叫我借机去亲近新王。幸而皇叔与他长谈,才让我有了借口,先行离去。”她满眼悲伤地看过来,欲落地泪水映着日光,竟颤得我的心尖也一动。
好一个贺加兰因,居然自那时便有了预谋!
“这一阵子叫你担惊受怕了,”我缓了语气,与她道,“万明人虽有些粗俗,如今也不是不识礼数的茹毛饮血之徒,你有什么缺的就问他们要,或是着人来回我一声。”
沈宝璎缓缓起身一拜,“多谢表哥,宝璎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我道。
“我知道这里的宫奴并无恶意,但心里总有些怕。表哥能否……借我一小奴,我有事便与他说,届时再转达表哥,你我联络也轻易些。”沈宝璎很是不好意思道。
“这不难。”在她身边安插个人手,若有动向便能第一时刻告知我,倒是很好。她自行提出来,也省了我一番刻意安排的心力。我抬眸看向门外,今日跟着我的是桑鸠。
桑鸠……是与太后有些关系的。不过他如今跟了我,留在明珠阁反倒能以太后小奴的身份轻易行事。
我弯起眸子,“今日跟着我来的叫桑鸠,他人还算伶俐,做事也细致,便留在你身边侍奉罢。”
-
“郡主说的话,你信几分?”
温辰将一叠叠归类收好的名册搬开,露出小半张桌案。他如今接手了抚民司的事,独辟一座府来务公,比往日里要忙碌许多。他一面收拾,一面与我说话。
我顺手拿起一本名册翻开,里头用万明文字详细记载了每个外族人的姓名年纪、从何处来、是哪族人、此时居何处做何事,密密麻麻写了整页,末了加以红泥的手印。五户为一组,若是大族则另算,故而有的厚些、有的薄些,再以名条贴在封页以区分不同部族,竟也整整齐齐。
“她是太后身边的人。”我将名册放回去,打眼一扫,约有十三四摞,整个晟都生活着的便有十三四个不同的部族,“且信三分罢。”
温辰抬眼扫过窗外,亲自将门窗阖紧了,与我道:“阿殷那日回来,神色有些古怪,许是见了郡主的缘故?”
“她未与渊国女子见过面,,一时有些无从适应。”我跟上前去,“你多哄着些。”
他脸一热,几次吐息,才道:“怕不只是因这个。阿殷同我说,她觉得郡主多有些怪异,却碍着你的面子不好说,故而旁敲侧击地问问我。不过我在渊国说不上话,更别提见一眼世昌侯家的掌上明珠。我今日也是想与你说这事,阿鹤,你务必小心,太后此举不像是止于此。”
闻言,我眼眸悄悄一动,应了声。
“她如今是无依的人,显得楚楚可怜。我今日试探未果,只能留桑鸠在那里照看着。”我道,“但愿她只是个卷入纷争的可怜人。”
温辰点了头,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前几日,你与新王有些口角?”
我不置可否,带着他离了门窗。入内室,方启唇:“我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前朝对我不善的朝臣不在少数,言语最能拨乱人心,我怕伽萨因此心生嫌隙。前几日他劝我暂时放手,莫插手万明朝政。”
“那……”温辰皱起眉头,“如今城内百姓的名册已登录得十有八九,我可要暂时停了抚民司的事儿?”
“不必。我没做过对万明有害之事,问心无愧。”我犟道,“谁家男儿日日游手好闲?再者,这不是做得挺好么?”
我抬手敲了敲挂在壁上的晟都城区划分地图,已经由多色的墨笔框出几处地方,就待将外族百姓迁居那处、设人管理。
“他今日下诏许我过问政事,还给了我几个兵。方才出来时见着邹吕,他那眼神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我将嘴角一撇,很是不悦地转过身,对着温辰才收了这幅鬼脸,“可惜有伽萨在前朝,他动不了我,只能口诛笔伐。”
温辰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在斟酌言辞。未及,他问:“此时是因为王愿意信你,处处相护。可若是长此以往,他难免不会因此困扰。假使邹吕劝动了他,届时就无人能护你了,阿鹤,到那时你该如何?”
“我也正想这事儿呢,还得来问问你这军师的主意。”我正色,低声道,“这事关重大,我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温辰有些惊讶,却很快镇定下来,往我身前靠近了几步,“你说。”
我正要张口,忽地发觉他离我很近,“噗嗤”一声笑道,“长砚,你好像我的兄长。”
他无奈地勾勾唇,“阿殷可唤你嫂嫂,如今我是当不成你兄长了,当个小姑夫罢。”
我被他逗得直乐,笑了片刻方觉心中突突直跳的慌乱紧张退去几分,这才收了笑意。
“我想,就算他真的处处相护,这些人啊、权啊终究还是出自他之手,说收也便收走了。”我道,“不如早日留个心眼,有些东西须得握在自己手中才算万全。”
“你想如何?”温辰问。
“常言道,民乃国之本,若是能得百姓拥护,反倒比他的一句话来得实在。民心才是夺不去、抢不走,又会令人忌惮之物。”我看着他,“长砚,你收录的那些名册,可否抄录一份予我?”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我写得太慢了呜呜
第131章 兽奴
自从伽萨继位,晟都的兽台就散了。仿佛是为了将他的过往彻底埋葬,整座奢华宏伟的建筑如今彻底成了一滩废墟,连带着万明千百年来延续至今的观兽习俗一并莫入尘埃之中。
其实就算他不遮掩,我也不会对此心生恶感。无人能终日皎如日星,不过都是夹缝里求一丝生机罢了。
至于那些兽奴,如今都在东郊的集市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