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06章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他令人撤下碗,默默地又往我身边凑近了些。

“谁说我喜欢了?你别挨着我。”我自行向外挪挪,他身上的温度刚挨到我的袖子便消散了。

伽萨则不慌不忙,只口中道:“听闻鱼羹是世上最鲜之物,能叫人一口便回了江南。”

“是有些江南的意思,像是……小家碧玉。”我道。闻言,他正要笑着接话,我将口中最后一丝回味吞入腹中,接道,“在倒拔垂杨柳。”

他绕到身后想搂我的手一顿,“不好么?”

“万明的熏肉味道太野,像是附庸风雅的大汉,突兀闯进来,又读不出江南的意味。”我转脸看向他,“仗着性子胡作非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着实可恶。”

伽萨摸了摸下巴,咂唇品出些话外之音。

在他开口前一瞬,我站起身,正色道:“对不住,我说一说这肉丝罢了,可没有说旁的什么人,你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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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今日说王胡作非为。”

沐浴毕了,我披上新衣,便听见容安蹲在门前与白虹说话。

“还说他着实可恶。你方才见过王的面色没有,他可不悦么?”

“谁着实可恶?”白虹憨憨地问。

“王呀。”容安答。

白虹沉吟片刻,轻声道:“王说今日想来看看贵人,面上倒是看不出怒色,我正是为这事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呵气似的鬼鬼祟祟道:“还要请你高抬贵手,把角门留道缝儿,可千万瞒着贵人。王这几日抓心挠肝的,贵人今日又是冷脸,要是再见不着,他准得闷坏了。”

桑鸠原本立在我身边,此时正欲打开门做出训斥的模样。我心知他不过是想给门外二人报个信儿,挥手让他退下了。发梢的水珠落下来,在薄衫上淌出一块贴着肌肤的水迹。

还想撺掇我身边的小奴呢,想的倒美!

“我瞧着也是。其实公子心中还有着王,否则也不会叫我锁门了。”容安的影子被月光描落在门框上,他两手托在腮下,“不过谁叫王说咱们公子的坏话呢?”

“青云同我说,这事儿上贵人也不是全然无错。许是中间有些误会,本不是什么大事。总之,这事还要托给你。王今夜悄悄过来,也就瞧一瞧,不做什么的。”白虹站起身,一片硕大的阴翳笼下来,我后退了几步。

待到他步伐轻快地离去,我才将门推开。容安见着我,略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夜深了,公子歇息罢?”

我摆摆手,让桑鸠提来一盏宫灯,和颜悦色道:“不着急,怕夜里有贼,我亲自去各道门前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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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我伸手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玉钥,翻了个身。

万明计时用沙漏,此时四下里寂静无比,只听得细砂在池中飞速下落,细碎而绵密的声音仿佛是乌金蛇在摇尾。

纵然是夜,夏日里的暑气也未消退,蒸笼似的闷在天地之间。我只当是暑热太盛,燥得人心中烦闷,怎么都睡不着。带着凉意的玉钥握在手里,叫我难以避免地想起了伽萨。

按他的性子,今夜既然打定了主意来见我,就不会轻易打道回府。这么热的天,难不成是要站在门前等一宿么?

我起身隔着帷幔望了眼影影绰绰的月光,随手将锦枕垫在了身后,借着月光看那一串玉钥。

殿中四处的门都被我亲手锁得严严实实,就是只猫儿也钻不进来。若是伽萨当真在门前枯立至天明,明日上朝再劳心劳累,只怕又回到了先前那样精疲力尽的模样。

岂非与我先前的想法背道而驰?

可他那时听信谗言佞语,认定我要在万明的朝廷里翻云覆雨,还将我关在宫中不得出!我不过冷落他两日,他就这样心痒难揉,保不齐是苦肉计呢?若是我先低了头,往后他又信了邹吕的话,岂不白叫我伤心?

想罢,我决心让他吃尽这一次闭门羹,安心地重又躺下了身。

然而甫闭上眼,伽萨微垂的唇角与失落的目光就出现在我眼前。他用极其受伤的眼神看着我,金眸软得像两汪被烈日灼伤了的水,缓缓地往下落€€€€

我蓦地坐起身,撩开了帷幔。

身在万明的这些年,多亏他从始至终事事多加照拂,一次次地豁出性命来救我,才让我安度至此。他不过因误解说了几句话叫我心里不痛快,我怎能让他在外头等一夜?平心而论,他对我永远以真心相待,不过是受了奸人教唆。

更何况,我从前亦对他多有误解。那时他的心境未必比我好受,却独自忍了许久。相较之下,是我太狠心。

正如白虹方才所说,难道我就一丝错处也没有么?!

我如何能够因一时之气,再次伤他的心呢?

兀自想了半刻,我披上外袍,裸着足踏上玉石砖地,温润的凉意钻入脚心。玉钥环上滑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寝殿内空旷,容安并不在床脚守着。

我虽有些疑心,但玉钥只有我手中这一串,他开不了门。

还需我去。

我点燃一支烛端在手中,蹑手蹑脚地绕过冰块半化的铜盆,心中是踌躇又笃定。笃定的是要放伽萨进来,踌躇的是……先前还那般铁石心肠地亲手锁住所有的门,若是叫别人看见我此时窃窃地去打开,总归是窘的。

心中虽是思绪万千,步子却没有半分的犹豫,直到我和面前一人撞得满怀。

“眠眠?”伽萨弯腰捡起跌落在地砖上、冒着熄灭后烟雾的烛。他微微喘着气,显然是刚刚历经了一番大动作,几息后方低低笑着问,“哦?拿着钥匙去做什么?”

我心下被那一撞惊起百丈波涛,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入耳,这才平复了心绪,“什么……”俄尔将玉钥藏在了身后,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见你,就来了。”他将灯烛放回桌上,趋步靠近我些许。我忙一后退,嘴角抽了抽,却怎么都摆不起这几日的架子了。

“我是问你如何进来的,我分明……”我已说服自己落锁的错处,眼下只能越说越小声。

“分明将门都落了锁,还是你亲手锁上的。”伽萨向前迈了一大步,我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手掌有力地在我身上上下抚过,隔着单薄绸衣将我的皮肤抚弄得炙热。他的语调因笑而波动起伏,“因而,我只能翻墙进来。”

倒是忘了,他有的是本事!亏我还怕他在门外傻站着,闹得自己整宿的睡不着。

我当即收起面上的后悔颜色,胡乱推他往外走,手掌触碰之处却由软至硬,最后反而推得自己向后一趔趄。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捶他一拳,“你既然能翻墙进来,前几日何须熬着自己?”

“前几日你正在气头上,纵然我来,也无异于火上浇油。”伽萨捉住我的手揉了揉,仿佛是怕我累着腕,“可我今日见你仍是气鼓鼓的,就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能再叫你自己闷着了。”

他口中说着,却突然俯下身子。顷刻间,我眼前有一瞬的天旋地转,转眼身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就如同他初见时那样,被强行扛了起来。

“你做什么?!”我在他肩上挣扎。

伽萨将我放在床边坐着,两手分别撑在我身侧,仿佛要吻上来,“毕竟我是胡作非为之人,眠眠见谅。”

我抬起脚去踢他,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万明喜用玉砖铺地,夜里起身别光着脚,尤其是眠眠这样的身子骨,容易着凉。”

他不急不恼,反倒衬得我无理取闹,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撒。

终的,我颓丧躺倒在被褥上,辗转反侧片刻,才蚊子似的道:“你那日说的话不无道理,我第二日便想明白了。”

“嗯?”伽萨亦收敛动作,躺在我身侧,与我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你说。”

“我只是不服气。”我侧过身子,将后颈和弓起的背对着他,“凭什么邹吕能一味地说我坏话,我却投告无门。他仗着自己从前是王师,便能四处拉拢文官连名劾奏我,可我呢?就连明家两兄弟为我说话,在你们眼里也成了私会朝臣的大罪。”

“你可以与我说,眠眠,不必以身涉险。”伽萨自背后抱住我。

“以身涉险?我是做了许多与朝政有干系的事,但扪心自问,无一不是利于万明。”我叹了口气,双眼无助地落在被褥上,“我只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我的皇后婶婶纵然贵为一国之母,也终究被困在后宫多年。究其原因,后宫不过是皇叔消遣之处。”

“可是伽萨,我已经被豢养十年之久,也是你说让我放手去做的。我只是在想,是否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你的王后,也会落得和她们一样的境地?千万条规矩压在我肩上,处处须得受人指点、步步迈得如临深渊。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敢做。”

“若是如此,”我闭了闭眼,艰难吐出几个字,“若是如此,我情愿不做你的王后。”

第129章 渊京

“纵观宫中,当初自渊国带来的亲卫、官员皆死于伽牧伽莱二人手下。抚民司一事交由长砚打理,一来是我身边确然无人可用,二来我自知此举令朝中波澜再起,有公主协助,想来不会让旧臣心生不安。”

话既已出口,自然经过深思熟虑。我微微弓着身子,使自己远离了伽萨。缄默片刻,回应我的除了平缓的呼吸声,便只剩下了一声“嗯”。

我又道:“若此举实在不妥,就依你的来。我就此撤手,还你一座干干净净的晟都。”

“城中百姓爱你,更胜于爱我。”伽萨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脑后,他倏地贴上来,“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明堂之上的一道符,你却是真真切切的菩萨。”

“这话听着像在贬我。”我说。

伽萨低笑两声,再道:“是非公道在人心。”

他握着我的一只手在掌心半揉半捏地玩弄,口中沉吟几分,“可惜邹吕暂时不能动,若是他们长久地把心思放在你身上,难免对十分要紧之事却视若无睹,久而久之就误了正事。我本是想叫你暂且放一放,待风波平息后再动手,免得被流言所伤……”

“流言算什么东西,我从小到大没有一刻不是被流言纠缠的。”我不以为然道,“区区几张口,难道能说死我么?”

“眠眠上回还说,怕自己被人看多了便……”

我就知道,他安排的那些眼线,恨不能将我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呈他面前!

“是,这几日不被某人盯着,感觉身子好了许多。”我阴阳怪气。

在我指节上滑动的手突然停住了,而后伽萨闷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以后不会了。”

“那些人我都已调离,往后你有什么事就放心去做。”他的指腹凝了片刻,重新缓缓游走起来,“明日我会颁一道诏令,名正言顺地许你过问朝政。”

我将脸往他那儿侧了侧。

“城北大营里的兵经由我亲自提拔,都是跟着我上过战场的良将。”他继续道,“我从中抽调了两都并入殿前司,供你在城中调度。先前给过你的那枚银蛇扣,他们都认得。”

“你把兵给我?”我的眼瞳缩了缩。两百人说多不多,若是奇袭,未必不能在宫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下意识问道,“你不怕我谋反么?”

谁知伽萨轻笑,“眠眠从前还用刀抵过我的喉,若是想反,我日日在你身边,岂不比调兵更利落?”

“这样一来,前朝又不知多了多少奏折等着递上来。”我垂着手,任由他玩弄着。

他拉了拉我的手,正色道:“我这几日细思,悠悠众口止不住,皆因他们自信能靠三寸舌离间你我。若有异心,便生猜忌,再而疏远,终于反目成仇。我偏要让他们看清楚,你我之间绝无他们可置喙之处。”

“至于结党一事,”他顿了顿,反倒问起我来,“眠眠以为如何应对?”

我道:“前朝之事,不外乎三策。其一是拔擢新人,相互制衡;其二……人人皆为利所驱,他们既想叫你我离心,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其三呢?”

“杀之而后快。”我说,“便如当初对付耶律浑那般,沿途悄悄做了就是。不过,他既然是王师,你也舍不得。”

伽萨应道:“我自幼备受欺凌,是邹吕百般爱护,亲自将诸事教予我。他实在无法容忍我身侧有人,恐你碍我成大业,故而事事刁难。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忠良之臣。若他肯及时收手,再过两年我便赐他返乡养老。”

我静静听着,竟有一瞬想问,若是邹吕不愿收手又当如何。话在嗓中卡了半刻,才悠悠化作一句,“罢了,我与他各退一步,但愿不互相扰。”

他从前受的苦不比我少,宫中森寒,仅有的温暖大多来自于邹吕。他待他亦师亦父,并非只是个普通臣子。何况云夫人之死,我难辞其咎,邹吕就随他兴风作浪去罢。

我们彼此无言片刻,待到困意卷上双睫,我才踌躇地问道:“伽萨,你当真一丝也不曾疑过我么?”

身后那人久无应答,我翻过身,他纤长的白睫搭在下睑,显然已经€€入深眠之中。

夜色渐浓,我勉力掰正他的身子,将被褥遮在彼此身上。

共枕而眠,但愿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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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伽萨踏着晨露离去,我送他至长阶下,而后方离开。

宫道上闪出个飒爽的身影,细瞧,正是伽殷。她一身劲装,绸缎似的发高高束起,手上提着两只野兔。

“嫂嫂,”她远远望见我便快步上前来,至面前二三步方停下,美眸上下一扫,吟吟笑着,“你送我王兄上朝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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