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热得厉害,入睡就晚了些。”我四顾无人,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近日暑热,你拿些银两去厨司,让他们制一些解暑的汤药分发给宫奴。若是不会,就让渊国的御厨去指点着。”
“公子把半数的金银都搬去东君殿了,如今又要自己掏钱施恩上下。”容安苦着脸,“奴怕公子委屈了自己。”
“那不是还剩了一半么?”我笑道。
“那一半不也是备着给王支使的么?公子的脾性,奴猜得着。”容安道。
正说着,迎面路过几个宫奴,先是依照礼数叩拜过我,临走时又偏偏驻足对容安问了好。
我看着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身边这个白净面孔的小奴,竟不知他何时在宫中树起了此等威严。
容安靠近我几步,一手掩在嘴前轻声道:“公子昨日让奴搬了那么多箱东西去,路上便听人说,这些金银足够填完万明国库了。故而他们如今格外敬重公子,连带着奴也沾了些光。”
那些东西,竟能填了万明的国库?我的上眼睑跳了跳,缓缓看着玉砖的缝隙在足下后退。
难怪伽牧仅是大肆修葺金玉道和玉像便能轻而易举地挖空国库,万明积年的战争,钱估计是都用在养兵征战上了。虽然地下矿宝无数,能派去挖矿的人不多,又无法将那些珍宝换作金银货币,一代代地累积下来,也许再过几年便要垮了。
纵然如此,伽萨明知道我来时,皇叔往队伍里塞了不少金银,他还是忍着没把心思打到我身上来。
我抬眼看向两侧华美的宫道,继而举目上移去窥那被割裂成块的苍穹,只觉满目凄凉破败,心中生出一股忿忿。
凭何历代万明王都能倚仗身份挥霍无度,偏偏将这烂摊子尽数压在伽萨一人身上?他是少有的明君,却被这些事压得直不起腰,难道好人就该受累么?
我长叹一声,恨不能将历代国主都从地下扒拉出来,迫他们去为自己的恶偿还。
“表哥?”身后传来一道温婉柔美的声音。
沈宝璎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着件天青色的衣裳,在金雕玉砌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丽动人。
她不爱走动,胆子又小,甚少出门。今日在这儿看见她,叫我有些诧异。
似是看透了我的疑惑,她解释道:“万明比渊京热了许多,我有些不适,夜里总睡不安稳,想让人制些夜间能够安神凝心的香料焚在殿中,可惜身边并无可用的香材。听闻宫中的制香局有些奇异的香材,便想来取一些。不亲自过来,怕旁人觉得我自持身份、难以亲近。”
“表哥不怪我乱走罢?”她袅袅婷婷地走近,身上果然带着一股安宁沉静的香意。
我面上挂起疏离的笑意,“万明宫奴不会多心。你肯出来走走,挺好的。”
沈宝璎宽和地莞尔一笑,正拜过我要离去,突然顿住了步子,乌珠在我面上一晃,“表哥眼下乌青,是也没有睡好么?”
“近来忙碌。”我不置可否。
她的双眸仍旧浅含清澈笑意,垂手自侍女手里的小盒中取出一包东西,递与我,“这是方才香局中宫奴赠予我用的的香药,他们说这种香夜间可以助眠养神,表哥若不嫌弃就取一些拿去用罢。”
我微微一侧脸,容安便上前接下了那包香药,“有心了。”
“奴听说,王这几日也很操劳。”她身旁的侍女轻声道,“公子是不是因为担忧王才夜不安寝?”
“不可妄议。”沈宝璎远山微蹙,低声呵斥了她。侍女自知多嘴,忙向我告罪。
我不去多管,只与沈宝璎交谈几句后就改道去了厨司,心中却也盘算着自己和伽萨如今在宫中诸人心中是哪般模样。
定然是良眷罢。
伽萨今日下朝早,进门时,我堪堪将玉碗自冰中取出来置在桌上,连碗壁凝结的水珠都还没来得及擦。
这只碗玉质细腻,连带着那水珠都是细密的,更衬得碗中的绿豆汤清爽怡人。
“快来,我亲手烹了绿豆汤给你。”见他进来,我接连招着手,迫不及待地把碗推到他面前,又把几叠奏折搬开。
“眠眠实在是心灵手巧。”伽萨见了我,一改刚进门时眉间的阴云密布,满眼都是灿烂笑意。
他端起那碗,用汤匙微微搅动两下,却是先舀起一勺递给我,“功臣先尝。”
绿豆汤是按照渊国的方子制的,额外用纱布滤去了豆渣,只余下清澈的汤水。我尝了一口,清莹汤水顺着喉管缓缓滑下,凉意钻进心底,身子都舒坦了些。
贺加兰因从前什么都逼着我学,学到最后,竟还真得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伽萨一口气将汤饮罢,意犹未尽地舔过唇,与我道:“我今日一下朝就听见满宫里说,你又自己拨了银子给宫奴们制汤药消暑。人人都夸你宽待下人、菩萨心肠,比巫后执掌后宫时好了不知多少。”
“眠眠,你都不知我听了这话有多高兴,好似他们夸我似的。”他往一侧挪开,拉着我一同坐在椅上,满脸兴奋地伸手算着,“宫中奴仆皆言你心善,城中外族亦言你宽仁,乃至于整个万明的百姓都对你称赞有加。”
“今日武官得知军费有了着落,一面高兴一面谢你。加上几位将游说诸部的言官亦有了厚礼做底气,朝中军中皆士气大振。”他紧紧拥着我,手臂因欣喜而不时晃动着我的肩头,“如今军民一心对敌,种种皆因于你。”
“不过是竭尽所能,赤忱相待。”我听着他的话,唇角勾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微酸了,才道,“我替你多分担些,你就不那么辛苦了。”
“如今朝中赞你之声不绝,更有言官上奏驳斥弹劾邹吕一党,指出他不过是对你心生偏见才在朝中几次三番地蛊惑人心、污你清誉。”伽萨继续道,“我正想着寻个时机将他卸任返乡,如今凡事都好了。今日又有人提起当初得贺加圣子者得天下的话……”
“那不都是你编的么?”我振腕摇着折扇,想起他那时候将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模样,忍俊不禁,“我那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做这些事,如今能有这样的局面,还是多谢我的好王夫当初不弃。”
“编的又如何?你们那贺加长老不是说了么,能为百姓谋福者便担得起圣子的名头,可见什么美言都是自己争来的。”伽萨在我额角落下一吻,“若是眠眠是个小傻子,无人会信这句话,说到底,还是眠眠自己争气。”
末了,他感叹似的夸我一句:“得眠眠真乃小王三生之幸!”
我被他接二连三的夸赞捧得脸热,忙起身躲开去冰盆前,将冷气往脸上扑了扑。
“今日亦有人提及当初奢夫人之事。”伽萨跟过来,指腹戳了戳中央那块硕大的方冰,一用力便将它按入水中,“奢夫人出身贺加,与你相似。”
我摇摇头,心知她是万明人心中神仙似的人,并非我可触碰的。若自持太过,略有不慎便会引得众怒,落得个玷污神女的罪名。
我道:“我记得伽叶的母亲也出身贺加。她当初艳冠后宫,想借着奢夫人的名头争夺后位,却不得善终。我不想争那个,也不必争。若有人提及奢夫人与我,你替我止一止流言。”
无需多言,伽萨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应下了。
正近午时,日头渐毒。沾着凉意的手指再次抚过我的面颊,我眯眼受过,嗓中带了些许倦怠,“又燥起来了。”
“日暖难免思淫。”伽萨垂眸,仿佛看出我燥热得厉害,手指夹起一块细碎的冰敷在我面上,“听闻古时有人以冰敷面,能消暑热。”
消融的水珠顺着面颊滚落,懒懒爬至颈侧,又被汇入的更大一颗水珠向下推去。滚入衣衫里头的凉意激得我身子一颤,伽萨比我高一头,便能将我轻颤的睫茸尽收眼底。
冰块缓缓下移,自喉头至颈窝。我身上冷热交加,喉间低吟一声,身后当即更热了些。
“倒是不如……给你自己敷着呢。”我软软地向后靠在他身上,“不过是某人想拿我泄火罢了,何必引经据典呢。”
伽萨在身后低低地笑,不知何时已经将我的衣裳解开。化去半块的冰游走过胸膛与小腹,最终往下落去。
我的眼瞳骤缩,紧接着身子狠狠一颤,陡然滚烫的身体将那块冰彻底化为了挂在肤上的水珠。
他将我抱到榻上,小心地伏在我身上,气息喷在我平坦的腹部,“眠眠沾着水珠的模样,像极了那只白玉碗。”
“白日宣.淫。”我斥他一句,“近来怎么总是想这事,不如看你的折子去。”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许是近来劳累,唯独和眠眠亲近时才有几分真心的愉悦。”伽萨贪恋地握住我的手,攀升的体温竟让我有了种被灼烧的感觉,“若是我走了,眠眠不难受么?”
我不语,他便起身佯装要走,那垂落下来的衣带却被我捉在了手里。
他回头看来,我亦掀起眼睫望他。目光在空中相碰,我的眼神上下微微一扫,他当即俯身压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一大碗饭请大人们吃
第135章 旧碍
沾着药膏的指腹划过去,落下清凉的一片寒意。我闭着眼蹙眉,口中倒吸一声“嘶”,容安便收了动作。
“王近来越发恣意了。”他低低地咕哝一句,“公子也该说说他,每次都自己忍着疼,一盒子药膏又见底了。”
“唔……他也就夜里快活一阵,白日里操劳得很。”我翻了个身,容安轻手轻脚地捏起薄毯掩在我身上。我掖住边角,笑道,“你倒是越发胆大,如今不仅敢说我,还敢怨他。再过两年,岂不要去叨玉皇大帝了?”
容安涨红了脸,“奴是心疼公子。桑鸠此时不在,奴又不及他仔细,总怕哪里磕着碰着了叫公子疼痛。”
“得了,你去外头守着罢。左右他此时被大臣牵绊着,一时半刻用不着我陪,我正好再小憩一回。”我将脸往枕上压了压,手指垫在枕下摩挲着丝席。
伽萨清晨里叫人在床下重新置了冰,眼下凉快得似入了秋。
我闭上眼,眼前便显出他晨起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连带着个哈欠连天的自己。
虽说我如今不是十分娇贵的人,可他也太不知餍足了。哪有才说了两句话,手便往我腰间探的?他倒好,满足地上朝去了,留我在此处腰酸背痛地爬不起身。
我心中埋怨两句,缓缓睁开了眼。
自古帝王纳妃充实后宫,一来为绵延子嗣兴盛血脉,二来为寻欢作乐共赴巫山。细想来,我似乎要落到第二般的境地去了。
不可,不可。切不许只将我作寻乐解忧之物。
我打了个哈欠,又默默回想昨日的交谈。万明转眼就要起兵,虽有我的私财暂且填了军费的窟窿,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万明本就不盛产米粮,如今有太后从中作梗,周边诸部虽未直言交恶,却暗地里哄抬粮价,实在不妙,还需从别处筹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银两,什么事都做不成。可万明如今人丁稀少,纵然有矿也开采不及。嗨€€€€没想到,我这生在金玉堆里的人也有一日会为了银子发愁。
正要陷入昏睡之时,脑中骤然多了三个字。
金玉道。
是呵,晟都还有条金玉道在。那金灿灿、白花花,又是金又是玉的,奢靡华贵的一片。贼人偷起来不方便,还得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
想罢,我挣扎着爬起身,伸臂一把撩开了床幔,将凤钩撞得泠泠几声响。容安诧异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我跟前。
“你去和青云支会一声,说我要拆了金玉道。”我起得猛,后腰狠狠一抽,疼得身子在空中顿住,“嘶。”
“公子躺着,奴这就去。”
容安忙替我揉了揉,我才喘上一口气,无奈道:“叫人套车罢。不睡了,趁着他不在,我先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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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秦阵?”我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刚抚平袖上的皱褶,便见一大汉伏倒在地,拱起的腱子将官服撑得如同山脉起伏。
“回贵人,正是在下。”秦阵嗓音沙哑,想来是这几日四处游说百姓捐粮不成,反倒要将自己累垮了。
“这几日让大人劳累了,不必拘礼。”我立在原地,腿却一阵阵地发软,只能面上强颜欢笑。
秦阵刚拍着灰起身,见我面色不佳,又连忙请罪道:“臣办事不力,请贵人责罚!”
我正要重新免了他的礼,就见远处几个平民吵嚷着从屋中出来,与身着盔甲的官兵互相推搡不止。
“什么事?过来说话。”目光落在那几个面相并不寻常的人身上,我刚启了唇,容安已经替我扬声说了话。
我瞥他一眼,心下有些赞赏他的机敏。
那几人耷拉着脸过来,抬眼扫我几下,面上的阴翳戾气消下去几分,“贵人?”
“我是。方才见你们闹得不快,发生了何事?”
我微微动了动手肘,容安立刻抬臂扶住我,面不改色道:“这日头晒得厉害,公子体弱,还是小心些。”
“回贵人,这几人拒不交粮,还妄图动手伤人!”几个官兵率先张了嘴,被秦阵猛回头递出去的眼刀惊了一瞬,很快恹恹地闭了口。
“年年征粮,不给就抢,逼得人没有活路了!”那异族样貌的平民分辩道,“街坊邻里里头回回都是我们缴得最多,不过是看在我们不是万明人的份上欺负人!”
“你€€€€”
眼看两方又要争执,我抬手示意他们都噤声。
“万明人每年缴多少粮,他们又缴多少?”我问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