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明百姓每一亩地交三升,他们交……”秦阵话还未说出口,声音已经低矮下去。那平民当即大声道:“十升,足有万明的三倍之数!”
“这是什么地方?是大漠!一年到头不过十来升米粮,你们尽数征去,不给就打砸伤人,这不是把人闭上绝路是什么?!”那人声泪俱下,似乎要把心中积攒的怨气尽数向我吐露,“若是万明不愿接纳我们这些流民,大可让王下诏将我们赶出国境,实在不必用这等下作手段一层层剥人的皮。”
“我知道了,你先歇一歇。”我听得额穴鼓动,寻思着他再不住口便要骂到伽萨身上去了,使了个小奴奉茶与他,自己则道,“这事儿既传到我耳中,我会亲自过问。”
话音刚落,背后又蹿出来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又是另一番长相。容安忙用身子将他挡住,那人却伸长了手道:“是贵人罢?”
“你做什么?!”容安有些惊慌,张口呵斥了他。
“草民……草民有冤呈报贵人,请贵人为我等外族子民做主!”那人伏在地上,“砰砰砰”将头往地上砸,我连忙让人架住他。还未开口询问,四下里慢慢靠近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竟有一种落入了狼窟的感觉。
“你们列好队,不许靠得太近,不许……”容安扯着嗓子,声音却被逐渐逼近的七嘴八舌之声淹没,只能扶着我缓缓后退。
秦阵想拔刀,奈何人少力薄,又因身为万明官吏而险些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差点就动了手。
此时一声哨,自屋顶上跃下几个精瘦的男人。细瞧,他们的手足腕与颈上都残留着结了痂的刮痕,是当初从集市里逃出去的那几个兽奴。
这几人手自腰间一探,纷纷掏出尖刀来,其中一个还很是花哨地将磨得锃亮的短刀在手指间转了两圈。
“站出了线的人,”那人抬腿将一块利石踩进地里,往远处一踹,深深地划出一条线来,“手过了割手,腿过了砍腿。”
他恐吓过那些人,嬉皮笑脸地转向我,目光毫不顾忌地上下游走一圈,直到我僵了脸才重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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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些人说到了日暮时分,我的耳朵隐隐作痛。多是些琐事,只是从前无人管理,渐渐地就成了横亘在各族之间的顽疾。
我寻了间房子,很不合时宜却也无奈地躺在贵妃榻上听他们申诉了半日,脑中飞速转着,时辰久了简直要昏过去。
“百姓中有冤者,将文书一份加指印,送至抚民司。”我揉着额侧隐隐作痛的穴道,“若不识字,那里有人替你们誊写,今日暂且到此。”
那几个兽奴看着我疲乏不已,共同上前几步,龇牙咧嘴地将百姓驱散,随后大狗似的抱胸围在榻前。
我抬起眸,远远瞥见对面屋顶上蹲着个人,便是当初我一心想买下的兽奴头领。他小心谨慎,只派了他的几个小弟过来,自己却躲在一旁远远看着。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温驯而和婉的笑意,起身拍了拍他们每个人的肩,踱步至门口让他足可清晰地窥见我处,这才缓缓一礼,将一枚玉€€递了出去,“多谢诸位今日替我解围。”
“我们几个……”他们来了兴致,几只手一同伸出来,争抢似的将玉€€夺走。
“我当时只顾着那人,却忘了你们也是好汉,比他还厉害许多。”我蹙起眉,佯装着很是难过道,“早知如此,我先救你们,可不要管他。”
作者有话说:
俺最近备考太忙了,等下周末就会好好更新啦,爱所有人??(?′0`?)?祝大家期末都顺利!
第136章 好王
眼前那人一手撑在腰侧,嘴角一扯便露出些许得意神色。还未等他酝酿完全,远处屋顶上掷下一声短促的哨,几人面色一凝,匆匆离去。
自我身旁过时,那人面上还带着悻悻的惋惜。
“不好掌握。”我背过身,掩面打了个哈欠。
“公子今日累着了,那些人说得唾沫横飞,口齿又不清,奴都怕他们把公子的耳朵磨出茧子。”容安端着茶候在我身侧半步,“再过两刻太阳就挨地了,公子再不回去,怕王忧心。”
“那些人……”我低低念着,纵一声轻笑打断了话语,“此时虽琐碎,往后用处却大着。”
万明是伽萨的领地,我在此处终究缺少助力,才几次三番受朝臣的掣肘。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若以民为兵刃,他们未必敢变本加厉。
朝廷是伽萨的朝廷,我只借一借朝廷外的东风。若能彼此相安无事便是最好,若不能,我也绝不忍气吞声。
“天还未擦黑,我去看一眼金玉道。”我端过茶盏一气饮下,微凉的茶水入口,使人提了些精神。
盛夏里暑气重,燥热侵身,叫人总觉得哪里缺了些力气,才清醒了片刻就恹恹起来。
我沿着街巷缓缓挪步,撑着眼皮望向在落日余晖中熠熠生光的金玉道。当初看着它建成,无数枉死的尸首填在了玉砖下。
那些奴在我眼前淌汗、流血、匍匐,而后重重地摔在砖上,再也没有起身。
时过境迁,冤魂依旧是冤魂。
“都说如今的王是好王……”
正走着,一旁蹲在门槛上说话的两个小童忽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说话的那一个竖着粗粗的辫子,自颅顶垂下来,像长了条大尾巴。
他一手撑着脸,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乱划,“但是他一点也不来看我们。我听阿爹说,王继位后是要四处视察民情的,我还没见过王呢。”
“那个贵人哥哥不是王么?”旁边略瘦小些的小童奶声奶气地问。
前一个小童便道:“他才不是,阿爹说他是王的妻子。”
“王的妻子来看我们也很好。”稚嫩的嗓音又接着说,“这样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一说,王就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啦。”
我在他们身侧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下身子听他们说些童稚言语,忍不住插嘴道:“有理。”
“哎呀!你怎么偷听人家说话?”那小童猛地回头惊叫起来,随后飞快地被同伴敲了脑袋一下,噤了声。
“拜见……拜见,呃……”另个小童将辫子甩得在空中一晃,让我想起了烈马的长尾。我摆摆手,他们便老实地垂着手站在原地,像两个等着夫子训斥的书童。
我莞尔道:“你们就这么想见王啊?”
“我阿爹说,爱民方为明君。”小童道,“我看看他是不是明君。”
“还想看看他好不好看……”旁边的小童话还未完,便被一旁扫来的辫子糊住了脸。
“好看,玉树临风、天人之姿。”我被他逗得心里直乐,抬手捏捏他头上呲得乱七八糟的小角似的髻。这种给稚童梳发的方式本传自渊国,万明人虽学了来,手法还是生疏,弄得松松垮垮。
“也是明君。”我垂手牵着那孩子,望向另一个道,“他不来,只因政务实在繁忙,镣铐似的压着,只好叫我来。”
“虽居庙堂之上,心里却是始终记挂着你们的。”我摸摸他们的小脸,让容安掏了两块银子给他们买糖吃去。
“我阿爹还说,从前的王不是好王,专害人。”那孩子口中塞蜜糖,又与我说。
“你阿爹说的……”我顿了顿,轻声道,“放心,那样的日子以后不会有了。”
“喔。”他点点头。
我弯眸道:“你父亲似乎颇有些独特见地,想来教了你不少东西。”
那孩子再次点头,口中嘀咕着,“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阿爹了。”
“哦?他去哪了,行商么?”我随口问道。
那孩子眸色一暗,还未开口,与我牵着手的稚童便率先张口,一手指向璀璨无比的金玉道说:“我知道,哥哥的阿爹在那个路下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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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终究是孩子,纵然有一刻的神伤,哄两句“阿爹偷偷去了别的地方”也就好了,再用玩具自眼前一晃,又是蹦蹦跳跳的两个人。
我看着他们二人拉着手跑远,心中感慨万千。
金玉道葬尽无辜百姓,若此时还杵在这里,像是晟都的一道疤。金玉其外,其中却是无尽的丧尽天良。
“果然还是拆了为好。”我迈了迈腿,忽而觉得头昏昏沉沉起来,勉力走了两步,脑中却还在盘算着一件新事。
该叫堪舆觅一块宝地,将那些枉死之人好生安葬,方能安抚死者之魂、生着之心。
“容安,你替我记着,我回头要……”我晃了晃身子,有些不大清醒起来,渐渐听不清自己口中所言。
容安慌忙唤了我两声,我却只能看见他不断张合的唇。身形一趔趄,绵绵落入一道坚实的怀中。
我眯着眼睛打量那张脸,终究将目光落在了他束起的银发上。
“你怎么……”
话未完全出口,伽萨深深叹了口气,将我打横抱在了怀里,“今日难得有空,见你不在宫中,便知道你心急来了这处。幸好我来,否则还不知道眠眠劳累成这样。”
“正好,我有话说……”我支撑着直起身子,他却轻轻作了“嘘”声。
“眠眠不急,先歇一歇。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更新!更新!
第137章 谏言
银钩高悬,无言地睇下一霰月色。
伽萨坐在床畔,目光从手中书卷向左一偏,落在那只凝脂似的手上。指甲被燕尾剪修得整齐,边缘带着细碎小刺,很随意地搭在床边。他伸手去,将眠眠的手捏着腕子抬起来搭在自己掌心,眉心微微向内蹙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柔软的掌心覆上了一层又一层薄茧,像层罩在灯笼上的纸,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还记得他只抚琴画画时的样子,指头很是灵巧地在弦上勾弄、执着笔在纸上泼墨留迹。这样的一双手,如今却垂入了前朝翻云覆雨。
那只手动了动,手指似有意识地向内勾了一下。伽萨抬眸看过去,那双眼睛却依旧闭着,眼睫安稳地搭在下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颗小痣藏在浓密睫羽里。
他握紧了比自己小上一圈的手,脑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今晨邹吕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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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赐臣黄金百两,令臣回乡养老。”群臣下朝而归,唯独邹吕再次求见。他道,“臣尚未逾半百,仍想为万明、为王上尽忠效力,死而后已。”
伽萨立在案前,背对着他,“先生已为万明呕心沥血,又为孤拔擢数位贤士,是时候享齐天之乐了。”
“王上是责备臣结党营私。”邹吕道,“殊不知臣与诸位大人,实为群而不党,臣自问无愧。”
“孤有眼睛。”伽萨伸手自博古架上摘下个玉瓶,瓶身光泽莹润,带着片片奇异精巧的裂纹。
自渊国来的宝物,半数存在他处。那时沈澜似乎生怕万明人亏待眠眠,在礼单里添了无数珍奇。他起初没仔细看,后来继位再查,才知道某人的小金库里富可敌国。
“王上!”邹吕将后槽牙咬得紧紧,龈肉生疼。却遭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子打断道:“先生不必再说。”
他恨得眼底起了血色,连带着唇舌间都泛了淡淡的腥气,又有一股难以置信自心底油然升起。
“王上!”邹吕“噗通”一声拂衣跪地,朗声道,“臣有一言不得不说与王上听!臣€€€€”
伽萨慢悠悠地,“若还是关于他的,先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青云,送先生出宫门。”
“二殿下!”
青云上前的步子被这一声怔得在半空停了一瞬,偷偷望向了依旧背对着人的主子。
邹吕曾经唤过伽萨无数次二殿下,其实跟在他身边久了的小奴都知道,那句“二殿下”绝不只是个称呼。
邹吕待他如师……更如父。
那时巫后与伽莱风头正盛,伽萨这个二王子就像头被丢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的狼崽子。而邹吕初入官场,在众多重臣相互勾结、官官相护的朝堂之中亦不得重用。
两人在宫道上相逢,一个因在雪中摸爬滚打而身上满是雪泥,一个因长立殿门前求见而两肩覆雪。
被天寒冻伤的两个人取暖似的相互靠近,竟一路扶持着走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