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返途时,天色已然全暗。我抱着踏霜的脑袋摸了摸,随后被伽萨一把捞上了狼背。
有一瞬的掠影自视野里划过,我抬眸,瞥见远处一道模糊的人影。伽萨仿佛也察觉到什么,身后的呼吸声骤而凝滞。然而眨眼的工夫,那道黑影便全然消失不见了。
我随意捋了两下踏霜的后颈,落下几根白色的毛缠在指间,又被抖落在草里。四周空旷无人,唯有白狼的鼻息重重喷在草地上的声音。
“眠眠坐稳。”他在我背后提醒着,驭狼飞速行进。
借着风声的遮掩,我飞快地将一枚玉戒从指上脱下,抛落草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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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派宴月去探那批兽奴的动向。他蹲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鹅蛋。
“是我做得不合主子心意么?”他的眼里很快充斥起哀愁,“兽奴凶悍,不是好人。”
“你做得很好,”我立在窗前,目光跨过石雕的窗,落在远处的白玉阶上,“但这件事若有错漏,必然招致横祸。”
明月台奢华,我终究没有搬进去,而是陪在伽萨身侧。白玉阶通向最上端的东君殿,他若归寝,必然半路来看我。
“我不想你去做。”我转身道。
宴月身边别着从前我赠与他的那支玉笛,他的手指似是无意地从上抚过去,应声退下,只留一句,“谢主子。”
不过几日,一张满载兽奴行踪的纸便呈在了我的案上。
那几个兽奴倒是不行盗窃等贼事,只盯着几家富人处明抢。抢的多是些金银珠宝,而后夜间往黑市去典当置财,几次三番,倒也没有失手过。只可惜那几个富庶人家隔三差五便被洗劫,整日里惴惴不安,不得安宁。
虽报了官,奈何那些人有武艺傍身,行踪诡谲,一时也半会儿抓不着人。
乍一看,仿佛我放出了几条疯狗。
“这三家都是邹吕身边的拥趸,如此行径,仿佛他们与这些人有仇。”我提笔蘸了朱墨,在图上圈了几处地点,正是那三位的宅邸,“这位姓丘的,先王在时任司空一职,专管修路之事。”
“那位达奚大人原为太史,不过伽牧在时他便已功成身退,如今正值安享晚年之际。”温辰与我道。
安享晚年,我心里嗤笑一声,继而去翻看第三人的书文。
那人在都城中远不如另二位有名,乃是一富商大贾,常年远行行商,那座大宅里平日里只有妻儿居住。为这事,府中足足添了三倍人手守着院子,银子花得如流水。
“这倒是奇了,”我用笔杆敲敲脑袋,“这几人虽与邹吕来往甚密,却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这恰恰便是奇怪之处。”温辰道,“既然这三人身份各异,为何兽奴偏偏盯着他们三人闹腾?要说行劫掠之事,也不带这样三五日便一去、去了却也抢上足够应付三五日的钱财的。”
我心上亦觉得不简单,起身去翻看了公主府借口取来的官册。
这位丘司空为官时碌碌无为,三十余年只修了几条道。伽萨刚继位便撤去了不少官员的玉印,他就是其中之一。此后丘司空靠着多年攒下的家产放贷度日,剥削佃户,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而达奚祖上并无官职,积年清贫,直到他一纸颂文贴到街头,大肆赞和先王丰功伟绩时方被赐了个官位。此后一路升迁,次次皆在宫宴后,想必是借着面见先王的机会阿谀奉承,哄得那昏君高兴了便得了升官。
至于那富商,祖上三代都是经商的,更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自他那辈起,家业突然做得极大,胜过先前整整三代人。
我蹙着眉在屋内踱了半圈,不死心地又去翻看了他们的记录档案,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瞧。
正看着,外头的女奴敲门道:“女君令奴送两碗凉饮来。”
伽萨继位后给他的兄弟姐妹们赐了封地和尊号,说来也就两个弟弟同一个妹妹了。小淘儿年岁太小不作数,剩下的伽叶依旧抱胸懒散地靠在柱上,伽殷则忙着向温辰“讨教”,谁都顾不上他。
最后伽萨很是斟酌地赐了伽叶两个字,“贤瑜”,意在说他是个品行出众的良臣。我读着这两个字,脑中回忆着伽叶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偏偏觉得怪异得很。
伽殷便不一样。自古万明公主皆得一字封号,称为小某君。她却亲自上书要了个“荆”字做封号,力主将那“小”字去了。那日伽萨摸着下巴批了她的文书,此后人皆称她荆君,府中人称女君。
那时我问伽萨是否以为僭越,他却摇头说,若是觉得她有那个心思,便不会特许她依旧住在王都了。
我喝着手中的汤羹,笑嘻嘻道:“你的这位女君,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得很。”
温辰听着,也不说话,只是耳垂默不作声地爬上一抹嫣红。
我正低头要再喝一口,忽而脑中蹦出个念头,连忙搁下碗去翻那名录。
达奚早年丧妻,续弦是一位姓凌的歌女。而这位歌女的父亲原任司寇,专管王都的刑狱诉讼,后因贪赃枉法而抄家入狱,却未供出与其合谋之人。后因先王醉心于延寿之事,将此事草草放过,没了下文。
“长砚你说,那与他同谋之人会是谁?”我将官册放在案上,目光攥着那凌司寇的名字。
他沉思一瞬,道:“我派府中人替你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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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草野,带来了万明秋日里的第一丝凉风。被日头晒得几乎干涸的河道被一阵短暂轻薄的细雨润湿,终于有了返潮的迹象。
我立在郊野一处时常闹鬼的破旧宅子里头,靴头碰过个咕噜咕噜滚动的陶瓶。
梁上俄尔悬下个死尸,裹在发黄的白布里头。尸体无面,只用白纸画了幅半哭半笑的脸贴在上头€€€€丘司空半路失踪的爱子,如今就悬挂在这里。
容安怕得想往我身后躲,又舍不得我去碰那死尸,边哭丧着脸边伸手去解那绳子。我将他一把拉到身后,左手腕上射出一枚袖箭将悬着死尸的绳子割断。尸体砸在地上,露出门外一个身影。
那兽奴躺在门前一块巨石上,一手枕在臂后,一手抛着个白色的东西。他身着绫罗绸缎,与当初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
“能找到这里,”他转过脸,吐出一口流利的万明语。休整过后,他的声音甚至能端起几分矜贵,“该算你有点本事€€€€还是说宫中的伎俩厉害?”
“我替你赎身,不是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我绕过死尸,他若有若无地睨我一眼。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闪身至我跟前,一只格外宽大的手扼紧了我的喉头。他道:“你不还是收拾了么?”
“你家在王都专管贩卖丝绸,却因此招致灭门之灾。”我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摸出小臂上绑着的流星镖,“姓渠的富商恨你家抢了他的财路,与凌司寇合谋算计你父亲兄长以莫须有之罪入狱屈死。你的母亲与族中女眷没入花楼为娼,而你与族中几个幼弟一同被押入兽台为奴。”
兽奴的双眼因厌恶而半眯,臂上弓起青筋。我感到颈上的力道骤然加重,手中的流星镖飞出袖子,他敏捷地后退几步。
我抬手抚过颈上的痛处,继续道:“丘司空在花楼中凌辱你的母亲致其惨死,又为报复,以修路之由推平你家祖宅地基、挖墓曝尸,甚至€€€€”
买通兽台,以借人修路为由,令他亲自挖开了自家的祖坟。
“够了。”他似是被戳中痛处,恶狠狠地盯着我,“若再敢提一个字,你的骨头今夜就会躺在东君殿的石板上。”
“我替你家平冤雪耻、告慰亡灵,又纵你亲自复了仇。”我抬起眼,“你倒要杀我?”
“宫中人从不使闲钱、白给好处。说罢,你做这些事,是想要什么?”他平复下来,重新跳到那石头上,盘起一条腿坐下,将我的那枚玉戒指在手中一次次抛起又接住,“是要我永世为你的奴,还是要我为你赴汤蹈火?”
我的目光随着戒指上下几个来回,才道:“那夜也好,金玉道之日也罢,你也在跟踪我。”
“看你出手阔绰,好奇罢了。原来是宫中人,大名鼎鼎的王后。怎么?”他的身子微微前倾,“难不成偷腥来了?”
见我冷了脸,兽奴才敛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
“有话直说,你既然为我家做了这些,我还你的情也是应当的。”他缓缓走过来,身后远处飞起几只嘶啼的黑鸦,“我的那几个胞弟自小被药灌坏了脑子,要做什么,全都吩咐给我。”
兽奴在我身前站定,我这才发觉,他的眸子竟然澄澈明亮得像两汪碧水。
“铩,你这名字倒不错。”我偏过头,容安不情不愿地将一袋药捧上前,“这是断情的解药,给你那几个弟弟治治。”
铩警惕地盯着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莞尔道:“我想请你替我杀个人,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好想当咸鱼
第141章 节俭
转眼入了秋,洒扫院落的小奴每日都要把枯叶踩得咯吱咯吱响,底下不知道碾死了几只蚂蚁。
我手里转着那串菩提子,望了眼窗外晃动的人影,声音淹没在“沙沙”声中,“前朝死了两个人,伽萨没有说什么?”
“王令人去查,但主子也知道,”宴月道,“那些人做事隐蔽、不露痕迹,就连我也不大捉得到他们的踪迹。”
“不大捉得到。”圆润的菩提在手中停下,我在口中重复一遍,抬眸看向他,“这么说你能看得出他们的行踪?”
“只能略识得两三分,主子既然让我与他们打过照面,我多少能觉察到些。那些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要看出来则难如登云……登天。”宴月乖顺地低着头,“我借着暗卫的身份,套过他们几次话,多是一知半解的,主子放心。”
这就难办了。虽说宴月从前身为乐伎,对许多细枝末节的感知往往胜过常人,但也因身在渊国耽误了不少时日。万明暗卫虽不如他敏感,但私下学到的东西未必比他少,就怕有那么一两个机灵的冒了尖儿,也发现点什么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我将手串摘下握在手心里,“你既然能看出,他们发现端倪也是迟早的事。”
“主子想如何?”
“不急,”我盯着手串末端挂着的穗子,在靠枕上轻轻碰着,“先除了邹吕这个祸患,再处置了兽奴也不迟。”
宴月眨了眨眼,只问我那些暗器好不好用、趁不趁手。门外渐有脚步声传来,他侧耳听了一瞬,而后飞快地闪身入了内室。
过来的是青云。
他抿着嘴,面色并不好看。我暗自捏紧了珠串,不动声色道:“你怎么过来了?”
青云的话叫我心中“咯噔”一响。
他向我微微俯身,“前朝有事,王说请贵人即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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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我沏了盏茶推去伽萨面前,“你的脸色不好看,方才青云过来时面色也是一样的凝重。是不是朝臣又说了什么话叫你不高兴了?”
伽萨抬起头,双眼里含着一股无处可藏的疲惫。我被他这样的眼神吓了一跳,面前却被递上一份军书。
万明金甲在边境迎战拓骨部落,首战告……告败,军士损伤过万?
我至今甚少听见金甲的败绩,还是同拓骨人。看着那份军书,我心中亦无暇窃窃庆幸他并未察觉我的手笔。
“胜败乃兵家常事,万明与拓骨人交战不下数十次,两方的战略都算是彼此相熟。”我绕到座后,替伽萨捏了捏肩,安慰道,“许是这次他们走了大运,胜了一场,不足为惧。”
“正因是拓骨人。”伽萨握住我的一只手,偏过脸颊蹭了蹭,“按理说金甲对拓骨的作战兵法已经无比熟悉,就算战败也不至于有如此损耗。可前线来报,金甲后撤时遭拓骨奇袭,竟然溃不成军。”
他把那最后四个字咬得极深,我心跳一滞,缓声道:“这才一战,你可不能乱。”
“孤……我知道,只是对着你说话才不曾掩饰。”他拉着我站在舆图前,“万明金甲后方地势复杂,南部狐狸泉边上就是一片流沙。金甲此番后撤意图诱敌深入、使拓骨军队陷入流沙之中,一举歼灭。而拓骨人€€€€”
他手中的小杆在图上横截一划,“竟然摸清了狐狸泉的地形,将金甲后方两侧丘地截住,令金甲无处可走,反倒被逼入流沙之中。”
狐狸泉是大漠中一片流沙地,因沙子流动入水、地势险恶复杂,方得名狐狸泉。此处距离拓骨人长居的地方远得很,反而更近万明。万明每年派出百名地官深入大漠摸索,才探清了附近的地形。拓骨人能摸清这处的实情,实在不简单。
果不其然,伽萨也道:“我在想,他们为何会对狐狸泉如此了解。”
“你是怀疑……”我话到一半突然顿住,提笔在纸上写下“有人泄密”四个字。
伽萨点了点头。我回头打量窗外,伽萨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原本我也只当是偶然,但今晨送来了第二份军报。”他抽出一份沾染血迹的奏折,“金甲险胜,还是折了一批人。”
我接来看了,又是折在地形上。
拓骨人败退入岩谷,岩谷乃大漠中巨石风化形成,因两侧皆为巨岩而中空,如同谷底,故而得名。谁人都知道入岩谷便如入瓮,有进无出,金甲自然也明白,因此攀上岩石行进。却不妨拓骨人纵豺狼虎豹,将金甲围困岩地之上,又是一场搏杀。
“拓骨王子先前入都,会不会是那时?”我问。
“那时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监视之下,无法得手。”伽萨写道,“我倒怀疑是这段时日有人手脚不干净。成文的舆图仅二份,一幅在此,一幅在兰台处保存,边境禁军统帅与蕃兵头领仅持部分舆图。照眼下的情形看,拓骨人今日对大漠的了解并非仅靠部分舆图可以达到的。”
“兰台的官员及其亲眷已被我扣留在各自府中,派人暗中查探动向。”他继续写着,“如今仅剩的,唯有面前这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