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这幅硕大的舆图,顿觉身边危机四伏,忙将它从墙上取下抱在怀里,悄声道,“那你还不藏好?”
“藏起来,还如何引鼠出穴?”伽萨将图从我怀里抽出来,重新挂在了墙上,遮住壁上一处隐蔽的小匣子。
“这是……?”我抬指敲敲那处。
伽萨望着我,打了个手势,“另一份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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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坐在桌旁,看着小奴们来来往往地在院里走。
容安很不开心地与我一同盯着窗外,“上回已经搬去半个库房的东西了,今日又搬,总共也不剩多少了。”
“前线战事吃紧,接连两场大战损耗都超过了预计之数,一时半会儿又不能从别处来钱。”我怀里抱着琴,“左右我也用不上那些东西,拿去养兵总好过在库房里吃灰,熬过这段时日就好了。”
若不是因着明月台是伽萨为我建的,又身携吉祥寓意,我连那里的宝石都想扣下来。我暗暗嘀咕一句。
“奴问过白虹了,王今日也不曾说军费紧缺的事。”容安委屈道,“这些都是皇上专门划给公子使的,若是皇上知道公子拿这些钱补贴万明,又要生气了。”
“皇叔已经不是皇上了。”我叹了口气。皇叔如今被困在宫中,大渊江山握在贺加兰因手里,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可万明眼下如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还有谁能救他呢?
我抚过琴弦,“你不懂,他今日与我重提金玉道的事了。若是不缺钱,他一时半刻不会想着拆了金玉道。与其等着彻底掏空国库,不如先拿我自己的贴上。”
“宫中人如今都说公子一个富可敌万明一国呢。”容安道,“奴听着这话心里酸酸的,公子还是留一些应急罢,万一以后有些什么事呢。”
我想了想,“那便留一箱罢,到时候还得给你们发月钱。”
“奴不是这个意思!”容安见我铁了心把银子都花掉的模样,急得跺了跺脚,桑鸠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未几,屋外檐上翻下个黑影,迅敏地推开窗滚了进来,猫似的落地无声。屋外扫落叶的小奴背对着床,竟一丝也不曾察觉。
宴月拂去身上的灰,冲我一礼,“主子的话,奴已经带到了。”
我点头“嗯”了一声。
此刻战事繁忙,前朝若再出事,伽萨只会徒增烦恼。远近一齐出事,容易让宫中大乱,而后贼人有机可乘。倒不如缓几日再取邹吕那党人的性命,让兽奴暂且收手。
“其实……王此时忙于战事,无心在这些小事上,纵然死一两个人也惊不起大浪。”宴月却道,“照宴月看,主子若想动手,这时候却是个好时机。”
我将茶盏端到唇边,想了想又放下了,“我是怕他分心。”
“可战事一旦平定,王便有全心来处理此事,倒不如此事趁乱动手。等到战事初平,一切痕迹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查不出。”宴月目光灼灼,手中露出流星镖的一角。
我端着茶沉思半刻,还是咬着牙摇了头。
“邹吕的事都是外事,什么时候做掉都不着急。我不想让他更累,邹吕的命和他的身子比起来算什么东西。”我饮下一口茶润润喉咙,桑鸠接过琴去放好,我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册子翻看起来,“既然要打仗,宫中也该出一份力。能省的地方都省一些,等过了这些时候再放宽用度也不迟。”当即就划去了几项开销。
“宴月,你替我盯着那些兽奴的动向,别让他们再搅出什么乱子。”我提着笔,“眼下都城也好,宫中也罢,都不许节外生枝。”
宴月应声退下,依旧是从窗出去的。
那屋外洒扫的小奴这会却突然直起了腰。我隔着缓缓合上的窗,紧紧盯着他的身影,他却转头看向了殿门处。
随后桑鸠便进来,后头跟着许久未见的温辰。
我站起身,挂上一幅轻松笑意,“长砚,你怎么来了?”
温辰却并不笑。他那副总是温润和蔼的面上鲜少地僵着,投向我的眼神却复杂。见状,容安与桑鸠都默默退了出去,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了遣散小奴的声音。
待到窗外晃动的虚影皆散尽,我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乌黑的眼瞳仿佛要看穿我的心底。我不免有些心虚,轻声问:“怎么了呀?”
温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尽。我只当是公主有什么事,刚放下防备,却遭他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那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作者有话说:
等我晚点再更一章!
第142章 心虚
我唇畔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继而道:“你说什么呢?”
温辰定定地看着我,继续道:“前朝那些事,和你有无关系?”
前朝?
我心中虽有些慌乱,不知是否被他发现了些什么,面上仍故作不明道:“前朝出了什么事?我这些时日不是在宫中么,前朝若有什么事,又与我有何关系?”
“阿鹤!”闻言,温辰半是生气、半是失望地喊了我一声,从斗篷里头丢出个东西在桌上。那沾了血的白玉戒指在桌上滚了一圈,碰到我的笔筒才倒了下去。
“啪嗒”一声脆响,仿佛什么东西叩在了我心上。
“那日我和伽萨出宫游玩,不慎掉在外头了。”我看着那枚戒指,清楚地记得它曾经被铩握在手里抛玩。心中猜得此事露了端倪,却还是仿佛要和他犟到底,“我不知道给谁捡去了,也不知道这上头怎么沾染了血迹。”
“那你说说,前些日子每次蜻蜓点水似的来过抚民司后,你都去了何处?”温辰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殿内寂静,唯有他的骨节碰撞桌面之音。
我的心跳随着他的敲击一次次停顿,颇觉自己在被审讯,随口胡诌道:“我只是……随处走走罢了。”
眼见从我口中问不出实话,温辰索性撩开衣摆坐下,只道:“阿鹤,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兀自也扶桌坐下,抬手按了按额侧开始隐痛的穴位,目光落在册上用朱笔划去的一行墨字上。半晌,我温吞开口:“从前如何?现在又如何?若不是有人逼我,我也不至于动手做这些事。”
“你要把这东西交给旁人么?”我捏着那枚戒指看了看,上头竖着一道细碎的裂痕。
温辰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若我想把它交给旁人,怎会来你处?”
“世上不得已的事那么多,沾上了‘宫中’两个字只会更添下作。过去你与我说,我能保护自己了,你很高兴。”我道,“如今你不高兴了么?可是我身在这里,我想活命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可是这事终究危险,一旦王知道,你们之间难免生龃龉。”温辰急切道,“阿鹤,要三思。此刻太后的眼睛也盯在你们二人之间,一旦有了可乘之机,郡主必然受她指使,届时你们……”
“此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是无人说出去,他自然无从知道。”独自忧愁多日的事情经他口说出,还是令我暗叹一口气,只盼着能以进为退,于是抬目凄凄地看向他,口中道,“长砚,我知道你为人霁月清风,看不惯前朝的手段。你若是不喜欢,告发我也无妨。是我不喜欢邹吕,所以命人……”
“杀”字还未出口,只见温辰“腾”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原本以为要遭他一番训斥,谁知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阿鹤,我明白你不得已。可是私下笼络异族百姓、收买朝臣一事不得不谨慎。你想对抗邹吕不假,若是邹吕反过来拿这事做文章,怕是王不高兴。”
我怔怔地抬起头,方才意识到他说得竟不是那件事,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温辰只当我还未想明白,耐心与我分析道:“你想,这样大肆令异族官员在朝廷上与本族官员拌嘴吵架、搬弄是非,谁看不出他们以谁为首?你想令他们为你口舌,可这里是万明,万明臣子所认的唯一的主子,当是明堂上那位。”
笼络官员罢了。我是私下授意身边人招呼异族小官,为我在朝廷上争一席之地,与邹吕一党分庭抗礼。也亲自去拜访慰问了几个部族,以获取他们的忠心与信任。
只是这些事,在杀人谋命前比起来太过于小巫见大巫,才让我全然抛诸脑后。
幸好没将那“杀”字说出口,否则反倒弄巧成拙了。
我暗自惊了一身冷汗,不自觉捂住了嘴。
见状,温辰再道:“我明白你对邹吕不满,女君也知道这事,大家都是向着你的。不必与这等庸臣较劲,你看你,又是头痛又是发晕,不如好好歇息歇息。”
“那……那你怎么拿到这个的?”我的舌头几乎要在口中打个结,好不容易才找着个话头,手心托着那枚沾染了血色的戒指问。
温辰瞥了眼玉戒,“前几日有两个少年打架进了抚民司,为了抢这枚玉戒打得头破血流。我办事之余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你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小声嘀咕一句,道:“你刚才疾言厉色的模样,吓我一跳。”
“我是怕你被人引着误入歧途,着了奸人的道。应对是个法子,可若是那人故意种种就为了逼你应对、逼你犯错,此时置之不理才是良策。”温辰自知神色太过,缓和了许多,“阿鹤,如今情势复杂,你千万小心。不论如何,还有王在你身边,再不济,还有女君与我。”
“好,”我压下心中后怕,面上乖顺道,“长砚,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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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温辰,我竟觉得有些精疲力尽之感,软绵绵地歪倒在榻上玩那串菩提子。
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辨不明白。
容安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见我无力地歪在那里,关切道:“公子身子又不舒服了?”
“乏得很。”我翻了个身,将手串丢在扶手上,忽道,“容安,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挺胆小的?”
“公子胆子可大了,兽奴那种人,奴一点都不敢碰,公子却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容安把茶递给我,跪在榻边与我说话。
我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自嘲地笑了两声,“可我怕人家知道,我面上和蔼,背地里专想着怎么害人。”
“公子不是害人,是旁人先来害公子的。”容安一本正经地纠正我,“公子是好脾气的人,但是也不能叫人随意欺负。若……若奴给人欺负了,奴也没有好脸色给人家。”
“你说假如有一日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弃我而去?”我问。
“不会的。”容安斩钉截铁道,“大家都舍不得公子……反正奴第一个舍不得,奴要一直跟着公子。”
我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忽地弯起眸子,伸手去,“那你拉勾。”
容安愣愣的,半晌才把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我的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那些“一百年不许变”的俗话,最后还盖了个章。
我看他作法的模样十分可爱,抬眸正见桑鸠提着食盒进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正好,我和公子拉勾呢,桑鸠也来。”容安笑呵呵地把桑鸠推过来,他拘谨地跪在我面前,垂着眼睫看我搭在榻边的手。正踌躇着把手勾上来时,伽萨出现在了门前。
他面上的疲惫更重了些,不过眼里还算有些喜色,“你们主仆又一处玩呢?天底下你们这样亲的主仆,孤……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俩哄我高兴呢。”我坐起身,桑鸠俯了俯身子就接过我顺手递过去的茶,与容安一起摆饭去了。
“这茶味道很清爽。”伽萨接过容安奉的茶,正要喝,我凑过去嗅了嗅。
“是金风玉露,别喝了。”我按住他的手,反让容安盛了一碗汤,“这茶提神醒脑,夜里喝怕是都不用睡觉了。你看你那眼圈儿都发黛色的,晚上好好歇息。”
“既然是提神的茶,怎么夜里还给你家公子煮这个?”伽萨问。
容安有些支吾,我道:“我从前病歪歪的没什么力气,就喝些提神的茶,好有精神做事,慢慢就养成习惯了。若是你今夜不来,我便就着茶把那几册记录看完。”
伽萨的目光移过去,我给他夹了个红烧羊肉丸子在碟子里头,“是宫中近几年开支用度的记录,我看看有哪些地方能省一省的,都拿出来养兵。”
“说起来,你今日又搬了不少金银。”伽萨也往我碗里夹了块肉,“晚间传来急报,前线金甲与拓骨在玄风关一战告捷,缴获了不少东西。养兵一时半刻用不着那么多东西,我明日让人搬些回来。”
站在一旁的容安听了,刚面露喜色,便被我一声“不用”打蔫儿了回去。
我道:“放在你那里,要用时便用了。万明国库一向不足,某人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要,我还得自己揣度着。倒不如一并给你,此后我这里可就没有啦。”
“眠眠,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事……”伽萨放下碗。
我摆摆手,“你拿着就是了,以后打完仗再还给我也不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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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用过饭,伽萨抱着我一起看那几本厚厚的册子。我不时提笔圈出几项开支,在纸上记下数字。
“这项就不必了罢。”伽萨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在我刚写下的字上点了点,“你自己殿里的吃食用度裁去那么多,不怕夜里饿着么?”
“我吃不了那么多肥羊骆驼的,饿不着。”我故意道,“喔,还是王上怕饿着了我殿里的谁呢?”
伽萨从我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是,孤、我怕饿着你身边那两个小奴,倒不怕某些嘴刁的小人儿饿着。”
“你喜欢,就拿青云白虹来换。”我轻哼一声,用笔杆子点点他的胸口,“反正我不心疼。”
“眠眠不心疼?那我可都收走了,到时候不还给你,看你着不着急。”伽萨贴着我轻声道,“刚才是谁在拉勾舍不得人走呢,嗯?”
“怎么?你连小奴的醋也要吃呀?”我勾唇道,“那你吃一缸也不够呢,桑鸠自我入宫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容安也跟着我许久。我干什么他们都跟着我,还陪我说话,陪我玩儿……”
我歪着头,瞪大了眼睛故作疑惑,问道:“请问王上要吃几大缸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