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14章

“哦?”伽萨来了兴致,“渊人是工于文墨€€€€上头写的什么?”

我将书挪到他面前,“这篇叫作《忧幽》,是说作者梦中为求道义跋涉千里,途经一名为幽的小国。”

幽王施恩不均,以致于受恩寡者生变起义。而受恩多者骄奢淫逸,义军至了眼前还乐在歌舞之中,最终致使幽国倾覆、一朝灭亡。

伽萨读至末尾,长久地不曾言语。我亦不心急,只是耐心等着。

“眠眠,听见了些什么风言风语?”他微微扬起脸看向我,我便垂眸看着他。

“并非诨言,而是百姓的哭诉。”我道,“既然万明有纳百川的气度,为何没有一视同仁的决心?长久地施恩不均,岂非令人心生不满、令社稷不安?”

他将书扣下,拉过我的一只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法已行数十年,陡然生变,必然受阻,还需从长计议。”

“正因力行数十载,已将祸根深埋,才要早早变通,以防更大的变故……”我皱起眉,感到他捏着我的手用力了些,方止言。

“眠眠可曾想过,君恩如杯水,非取之不尽。若一朝分给外族更多,本族人所受君恩便会骤减。此法安抚外族,却又致使本族人心生怨恨,一方未消而一方乍起,岂不更险?”他道。

“可万明既是为了巩固国力才接纳了他们,又偏偏待以苛政,这……”我将眉拧得更紧些,“若君不爱民,如何使民爱君,又如何使民爱国?”

“我并非不愿变通,而是不能轻易策定。”伽萨叹了口气,“况且,身在万明的外族人未必各个都视我为君,也未必真将万明作为了自己所属之国。”

我见他始终反驳,回想起白日所见那些苦不堪言的外族百姓,心中一阵苦涩,“我亦是外族人。”

“正因你……”伽萨才吐出几个字,我已掀开被子躺了下去,他见状便止住了话头。

他用手轻轻拨开掩在我耳侧的被子,鼻息轻喷在我耳廓上,又潮又热,“眠眠,你心太软。”

“我不过是……”我顶了半句,又转言道,“你是国主,随你。”

“眠眠。”他拖长了尾音,声音绵绵地往我耳朵里钻。我一抬手,把耳朵捂上了。

其实不猜也知道,有邹吕领着一群万明臣子在他面前进言,这事儿就难成。还怕我吹枕边风呢,我就是不眠不休地吹一宿,也抵不上他们几人嚼的舌根。

“伽萨,你这般不放心外族人,”我问,“那你心中是不是对我也不放心?”

伽萨摸摸我的脑袋,“大抵有一点点。”

我心中“咯噔”一声,既惊于他的直白、又恼于他的怀疑,终于化作一腔肆意流淌的委屈在心里扑腾。

“眠眠心善,视一切人性为善,我确确实实地不放心,总是怕你被骗。”他把我捞进怀里,轻盈而密切的吻落下来,“旁的什么都不打紧,就是怕你伤心。若是钱财、土地、官位给骗了,我轻而易举便能夺回,可眠眠伤心了,难哄呢。”

“有什么难哄的?我也不要你哄我,我自己撞了南墙会回头,不要你心疼。”我的脸被按在他胸口,只能含糊不清地咕哝,“我只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令社稷安定、百姓安乐,如此你便也安好了,我自然也就不忧心、不伤心。”

伽萨没说话,我抬起头,见他眸子里一瞬千变万化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道:“眠眠所想亦是我所期望的,为保江山社稷、抚绥百姓,我必然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了这话,我心下感动之余亦有几分不是滋味。

€€€€万死不辞?

我复而看向他的眼瞳,只见其中目光坚毅深邃,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万死不辞,好一个万死不辞。他是真想为国鞠躬尽瘁,为了填补过往数位先王留下的坑,心甘情愿把自己葬在里头!

我陡然生起气来,又见他坚定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快。他抬手重新将我的脸轻轻往胸前按,我憋着口气,索性低头重重撞在他胸口上。

“你想以身殉国,你可曾想过我?你还想叫我当鳏夫!”

伽萨口中“嘶”了一声,想来是受痛了。我悄悄摸摸脑袋,似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又打量着他的脸色,应当没有大碍。

“我说错了,绝不叫眠眠孤家寡人。”他缓过气来,笑着揉揉胸口,“往后的事明日再议也罢。现下眠眠把我撞疼了,可怎么办呢?”

“哦?”我哼了一声,径自钻回被窝里,“那自然是从长计议咯。”

第139章 许愿

翌日清晨,我凑在铜镜前细瞧左眼上一簇被压折了的睫毛。伽萨挨过来,用手轻轻捋了捋。

“我昨日见到小淘儿。”我阖上左眼躲了躲,道,“你这个弟弟,挺有主见。”

“教他的两个夫子都是平和温敦之人,平常多言中庸之道。”伽萨宽衣换上新袍,白虹抱着换下的衣物出去,“理政之说,他们不会教给他。”

“孩子大了多有自己的心思,他铁了心想学,你拦不住。”我漱过口,吐进唾壶中,帕子在嘴角拭过去,“我见他对你多有不满,不知心中究竟所想如何。再者,他对王权看得也太重了。”

伽萨“唔”了一声,腰间缠上一条玉带。

“若真有一日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你当如何?”我转过身,看向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伽萨站在镜前,镜中金眸微微一偏,他亦看着镜中之我。

他走过来,金线刺绣在玄服上闪烁出粼粼波光。

“我只是未雨绸缪。”我看着他,抬手抚过他衣上威严肃穆的蛇纹,指腹扫在他胸口裸露的一块皮肤上。

“他是我亲弟,是阿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伽萨捉住我的手,眸子静静的,未翻出一丝水花,“但他若有此心,便是同伽莱一样的归宿。”

“不谈他了。”他拍拍我的手背,语气缓和下来,“你看看衣司新制的衣服如何?学的是你们渊国绣娘的绣法,眠眠替我掌掌眼,看着是不是比先前的精巧些?”

闻言,我凑近了些打量着那条熠熠的金蛇,刚捋直的睫毛扫了扫,“针脚是比先前的密集,丝线似乎也细了。”

衬得这蛇妖较之先前少了不少的张狂,多了些庄严神性。

“绣工纯熟了不少,单这一幅蛇纹就得绣二三个月罢?”我问。

“说是花了三月有余,”他笑道,“眠眠博学多才,连纹绣都有涉猎。”

“嗨,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努努嘴,“多谢贺加兰因,什么都逼着我学,凡是母亲会的我都得会。她还叫我给皇叔绣个手帕,害得我把手指头扎得全是小洞。”

伽萨捏住我的手指揉了揉,骂了句“老妖婆”。我心中觉得这词粗鄙,听罢又忍不住窃笑。

“那你给沈澜绣了?”他又问。

“绣了,”我倒是想不绣,谁叫贺加兰因总打我呢。我怕他心里生了醋味,忙道,“不过太后叫我绣个小花,我在上头绣了个张牙舞爪的大狗。听说皇叔看见后脸黑得像煤炭,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处置那帕子了。”

伽萨评道:“不知好歹。”

我笑起来,“他定然是不高兴的,不只因我绣得丑,更是因为我没扮好母亲的举止。”

伽萨听了,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手指。

“好了,眼看着天大亮了。”我说,“大臣都到齐了罢?”

“我再呆一小会儿,”他恋恋地把我捞进怀里,“这一出门,又要整日不见眠眠,想得人抓心挠肝的。”

我勾着他的脖子,“你要是真疼我,就别叫邹吕总是说我坏话呀。”

“邹吕的嘴难堵,我不听就是了。”伽萨抬眼看向窗外逐渐移来的光斑,勾了勾我的下巴,“今日安生呆在宫里,我午时还过来,嗯?”

我爽快应了声,心里盘算着又得换个日子去会那些兽奴。

伽萨走到门前,忽而身形一顿,随后抬起右手来瞧。我跟过去看,只见那道崭新的黑绸护腕上不知被什么勾出了丝,毛毛一片金线浮在上头。

“刚才还好好的呢。”我替他解下来,托在手心里看,“这就坏了,还得送回去重制。”

“倒也不用,绣个什么遮一遮就好了。”伽萨乐呵呵的。

“你想绣个什么?我一会儿叫容安找个渊国绣娘来给你绣个好的。”我问。

伽萨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道:“不如眠眠给我绣一个。”

我盯着他那张脸上人畜无害的淡笑,方知他不是临时起意,是在故意吃我皇叔的醋呢。

“多少年前的醋也要吃,小心我给你绣个大狗。”我嗔他一句小心眼,“你想绣什么?绣个蛇?”

“绣个小花。”他说,“多年前舍不得给你皇叔的那朵小花,如今能不能送给我?”

-

用过早膳,容安把一碗棕黑的汤药端过来。我端着药愣了会神,直到苦涩的气味钻进鼻腔里,才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味蔓延在舌面上,继而直冲脑门,呛得我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容安连忙把放在一旁的冰镇酸梅饮也端过来,顺带两盘酸甜的果脯。

“这是什么药,怎么苦成这样?”我用清水漱了好几遍口也去不掉那药残存的味道,只能蹙着眉头抱怨,“叫我想起贺加兰因那药,正是苦得吓人。”

我往口中塞了颗盐渍梅子,“宝璎这几日如何?”

“桑鸠说郡主不爱出门,一面遵医嘱喝药,一面只爱独自在寝殿里头。他悄悄去看过一二次,见郡主在偷偷地哭。”容安道,“这几日还好些,因着见到宫中还有几位当初跟着公子来万明的乐伎伶人,把他们叫过去奏乡乐以解思乡之情。”

乐伎?我把梅核吐去,“叫人替我看着那几个乐伎,别让他们翻出花儿来。还有,她带来的人都要细查,有异的寻个由头除去就是。”

“是。”容安收拾了药碗,“公子面色不好,要不再睡会儿?”

我摸了摸脸,歪在座上小口喝着凉丝丝的酸梅饮,“不急。”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外头便来了两个鹤发男子。二人虽是万明相貌,周身仪态却儒雅大方,眉目间更是温和慈祥。

“臣等拜见贵人。”

我放下空碗,坐正了身子,“二位便是如今教导小殿下的先生?”

“是。”二人恭敬应道。

我擦擦手上的水珠,令人奉上茶盏座椅。先是过问了小淘儿如今正读的书,而后又询过他近来的言行举止。

果不其然,小淘儿如今年岁虽不大,却已然很有宏图大志,因而越加发奋读书。可惜碍于伽萨特意关照,多令他读些圣贤书,却不叫他接触兵法等一干文章,故而有些受挫。

“小殿下心高气傲,不愿拘于舞文弄墨,曾多番问臣何时能开始研习兵法。”夫子道,“臣以殿下年岁太小搪塞过去,只是此计终不得长久。万明男子十岁得命,如今距离王为殿下赐名不过一载的光景。届时殿下再提起,恐怕就不好支吾过去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就请二位在他得名前好好教导。这孩子性子别扭,劳二位先生多费心,千万莫叫他误入歧途。若有什么事拿捏不准,来回我就是。”

话音刚落,容安便捧出一盘银子赠予他们二人。

两位夫子彼此对视一言,伏地叩谢。

我垂眸看着他们二人,心中暗暗叹气,却未曾多言,只叫容安送他们出去。

“其实小淘儿本是个好孩子。”待他返身回来,我又歪在了座上,手里盘着一串菩提手串。从前不喜欢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如今反而留意起来了。整日里有那许多事要烦心,到头来累得不想挪动,只剩手指尖儿还有些力气。

“公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容安安慰道。

“他不似凡子,我怕平白浪费了他一身的才华。”我勾着手串转了两下,“可又怕他真的有那等狼子野心,到头来的结果还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容安往香炉里添了些静心凝神的香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公子也是两害取其轻,没有对不住谁。”

我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你焚的什么香?”

“还是公子常用的那些。”容安搭上香炉盖子,“郡主给的那些香料,奴也请御医看过,是好香。不过公子不提,奴也不敢轻易换上。”

“既然御医看过无妨,就用一回试试。不用多,掺在平常用的香里就是。”我道。近来越发觉得以往用的安神香效果减退,夜里也睡不安稳,换一换总归好些,“我再睡一会儿,王午时过来,你巳时五刻就来叫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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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郎。”

谁在唤我的名?

“鹤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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