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外亲内疏的情景。
“臣一路辅佐二殿下至今,从未有过不忠之心。”邹吕道,“臣明白,殿下如今长大了,羽翼已丰。臣也明白,殿下神机妙断、是为明君,已经无需臣的谏言。”
“先生对孤恩重如山,可先生不该自持身份,屡次党同伐异。”伽萨端详手中小瓶许久,才将它搁回了高格之上。
“臣看着殿下长大,眼见殿下误入歧路,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臣僭越,一向视殿下如……”邹吕声泪俱下,“今日过后,不论殿下如何处置臣,臣万死不辞。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宠爱沈氏公子太过,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先生时至今日依旧看不清。孤从未觉得自己对他过度宠爱,甚至无从谈及‘宠爱’二字。”伽萨捏了捏鼻梁,腰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放任他插手万明国事,而他身后是整个沈家的大渊!殿下此举,无疑将万明王权拱手他人,将万明江山置于沈氏手下。”邹吕嗓音颤抖道,“且沈氏公子一向与都中各族遗民来往慎密,大有为其党魁之意。都中遗民甚众,又素来与万明百姓多生龃龉。若有一日他生逆心,必然挑唆他们霍乱国都!长此以往,纵使他在异族人中周旋讨巧,万明本族百姓也会心生不满。殿下莫忘,万明人才是本国真正之本。”
“他不会。”伽萨简短道。
“殿下太过偏信他了!人心如月相盈缺,朝夕即变,殿下虽心悦他,却也须得有防备之心。”邹吕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伽萨反而道:“行了,先生请回罢。”
“殿下!”邹吕“腾”地站起身,却甩开青云伸上前来的手,大声道,“王上若不信,亲自去金玉道看看就是。沈氏公子此刻正与各族遗民相聚一堂,热闹得很。”
他眯着眼睛,从齿间挤出几个冷冰冰的字,“就连兽奴,都肯为他开道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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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眠昨日怎么想起金玉道了?”一夜安梦,晨起用膳时便被伽萨问了一道。
我一面挑着酥脆的花生,一面道:“这不是没钱么?没钱就想着金啊银的,就想起金玉道了。我昨日在车上与你说的,你觉得如何呢?”
伽萨在喝一碗羊奶烫的茶,唇上沾了圈乳白的沫子。他抿过唇,道:“金玉道建时劳民伤财,如今要拆也不是几夕工夫就能成的。”
我听着这话不像是应允的样子,停下筷子正要不高兴,又听他道:“我这几日安排下去叫人斟酌着办,还有安葬百姓之事,一并吩咐下去。”
“多谢王上。”我垂了一半的唇角复又向上勾起,撑着桌子起身,凑上去亲亲他的脸颊。
“你啊,总是为了百姓的事儿这么费心。”他笑着往我碗里夹了块风干的咸肉,“把自己累晕了也不知道,昨晚上上车说了没两句话就昏睡过去,害得为夫忧心一夜。”
“民为国本嘛。我昨日见两小儿问,”我捏着嗓子细细地学那小儿说话,“听说王继位后要视察民情,怎么新王不来看我们呀?”
“我就说啦,是你忙于政务,所以打发了我来,他们听后看样子很高兴。”我恢复了正色,往口中塞了一块焙得干干的馒头,“我就知道,自己该来这一趟,也给某些人攒些好名声。”
“我知道眠眠没有坏心,只是心疼。”伽萨望向我。
“我只盼着这些琐事快过去,咱俩轻轻松松地在一块儿。”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咸肉,慢慢塞进口中。
待到风波俱定,闲看流云飞花,那时候该多好啊。
短短说了几句话,青云进来提醒到了上朝的时辰。伽萨临走时用力地抱了抱我,手指轻柔地捏着我的手掌,温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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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二刻,我让容安请了御医过来。
他替我把过脉,枯枝似的手指在白须上颤巍巍抚过去,嗓音略带老态,“公子此症,像是中暑所致。公子这几日是否常常深感无力、略一劳累便头痛困倦?”
“是。”我卧在榻上,容安替我缓缓揉按着额侧两穴。他的手法巧妙,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我看向御医,“皆因暑气侵体么?”
“臣诊得公子贵体无大恙,只不过比前些时候虚了些,想来是近来过于操劳,以至于身体孱弱,不耐暑热。”御医恭敬道。
我“嗯”了一声,却暗自皱起了眉。难得有机会大展身手,刚动作两步就被这副娇贵身子骨拖累了。
“那就请先生替我配一剂良方,医好就是。”我道。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公子急不得。”御医提起药箱,“臣定当配一副最合适公子体质的温补之药,若是公子能时时保持身心愉悦,必然更易将养。”
“嗯。”我应了声,转而问道,“听闻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也是先生在照看?”
御医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俯身答:“是。郡主千金之体,初来乍到多有恶心不适之症,乃是由水土不服引起。臣已拟了一具药方,正待送去郡主处,此时正带在身上。”
说罢便启箱,两手将一折药方递了过来。容安接来予我看过,我心中默念几句将几味药材都记下,才还他,“郡主虽远离母国,也是再金贵不过的。你们须得小心服侍,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尽来告知我,记住了?”
“是。”御医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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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御医拟好药方送来,再让容安按着方子煎了一剂服下,我的身子才好受些,也有了出去走走的兴致。
抚民司名义上是由公主府管着,听闻今日伽殷公主入宫来,正好与她说一说抚民司之事。
伽殷这段时日的妆容渐渐浓烈起来,身上总伴着一股袭人的香意。我初见她时便深觉万明女子的明媚热烈,如今看来,那时的她竟还是青涩的。
“嫂嫂近日繁忙着呢。”她弯起眼眸打趣,手上依旧抱着只猫儿,不时从它背部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捋过去,“不知有没有冷落王兄?”
到底是婚期将至的人儿,也开始担心我与伽萨的亲事了。
我笑道:“冷落了谁也不得冷落你王兄,他倒是常常因国事误我。公主替我说说他?”
“我说的话哪儿管用啊?”她曳着一身墨绿的裙欢快地走,与我道,“如今谁不知道王兄只听嫂嫂的话?要我说啊,这话还得嫂嫂自己说去呢!”
我笑了几声,忽见前头几个年纪略长的女奴带着个小儿自宫道上来,见了我与伽殷,忙过来拜见。
趁着他们还未走近,我轻声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伽殷往远处凝了一眼,眸光有些黯淡,“那是伽莱与文家嫂嫂的孩子。嫂嫂记得么?那时文家嫂嫂受惊难产,生下这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了,伽宁性格扭曲成今日的模样,与母亲故去脱不开关系。”
听罢,我默默了片刻,心底叹了口气。
文氏女之死是因夫君失势,而伽莱失势一事亦有我的手笔在其中。可怜这孩子出生便没了娘又丢了爹,可惜伽宁一个灵巧风流的小姑娘成了如今冷心的模样。
几个女奴带着那孩子走过来,分别对我和伽殷道了万安。我问:“许久未见这孩子,你们带着他是要去何处?”
为首的女奴答:“小主子是文家姑娘之子,一向在文府由祖父母照养,故而贵人不曾见过。今日带小主子进宫,是来拜见宁姑娘,姐弟团圆。”
我颔首,她们便又带着那孩子走远了。那小孩儿走路不稳,亦步亦趋,影子被日头拉得极长。
“他常常进宫与伽宁相聚么?”我问伽殷。
她摇了摇头,发上的金坠泠泠作响,“他每月入宫,可伽宁不爱见他,一年到头也只见上两三面。每次也是说几句话便把人赶出来,继续闭门静修。”
“伽宁从前因为是女儿家,被父母冷落得厉害。让她见这个弟弟,无异于扎她的心。”我叹了口气,“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有我的一份对不住在里头。但愿有一日她能看开,不论是居住宫中还是去往天地之间,都好过今日的情景。”
“宫中争斗本就如此,谁也怨不得谁。”伽殷倒是比我豁达,“成王败寇罢了,都是自己选的。不过文氏肯收养那孩子,我倒是有些意外。文大人当初恨极伽莱,这孩子虽体内淌着伽莱的血,却不妨碍文家爱他、惜他,皆因文家嫂嫂。当初他们也问过能否将伽宁一并接去府中照料,伽宁却是拒绝了。”
我知道她是看着文家爱惜女儿,想起自己母亲唐夫人的所作所为,劝道:“嗨,各自有各自的路,有人照拂最好,若无人相助,靠自己就是。”
正说着,到了宫中一座历来无人的亭。因地势高,位置又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最适合谈些密言。
可今日,却罕有地多了一道身影在那处。
我眯着眼打量了半刻,方认出那少年来。他负手立在亭上远望,面对的正是伽萨所在的东君殿。
那双碧瞳定定凝着高耸的殿宇,仿佛在沉思。俄而自口中很不屑地发出一声“啧”,双目微敛,泄出半寸凶狠之相。他半掩在宽松衣物下的手捏紧了些,不知是否握着什么东西。
许是余光窥见了我,小淘儿很快藏起方才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跃下亭子前的台阶,冲着我跑来,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清脆嗓音喊道:“美人、哥哥,你怎么来啦?”
第138章 淘儿
我垂下眸,眼里像掬着两汪深水。
小淘儿扬起脸,莹莹绿眸在日光下好似两块通透的翡翠。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身侧一擦而过,随后伸出双手来,“哥哥,抱!”
“美人哥哥?”伽殷抽身上前,抬手揉乱了他卷曲不羁的头发,弯腰笑道,“不若说是美人嫂嫂,你说是不是?”
小淘儿冲她吐了吐舌头,蹿到我身边。
“你在此处做什么?”我心中反复浮现着他方才颇具戾气的一抹神色,抬眼望向远处的东君殿,登时更加觉得身边这孩子像只伏伺着的狼崽子。
从前听说大漠的狼群之中,每逢狼王年长而力竭,便会受其他公狼挑衅犯上。若一朝败落,或即刻丧命,或遭驱逐流浪,而下一匹继任的狼王虽正值雄姿英发之际,数年后必然走向同样的结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人虽识礼节、明道义,在权柄面前的所作所为岂能胜于狼之行径?
少年挠了挠头顶,将散落额前的发一把捋到脑后,抹额上嵌着的宝石在日光下一晃,令我闭了闭眼。他道:“我、在此处习博弈之术。“
我眼瞳一缩,目光飞快凝在他脸上。小淘儿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反倒拉着我往亭内走,“美人哥哥,你看。”
亭中摆着一方桌, 其上深深刻着纵横二十道划痕,成一副棋盘模样。其上黑白棋子间隔散落,似乎正厮打得不可开交。我忙暗中细瞧,幸而这棋路虽张狂,实则却也不得要领,只是各走各的。
我方知他所言博弈,不过是弈棋之术。
小淘儿将一奁白子推至我面前,“大家都说美人哥哥八面玲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哥哥能不能、也教教我?”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说的胡话,夸得我脸直要红。
“弈棋之术说难不难,不过黑白互杀。说易却也不易,千百年来无人能将其中奥义尽数参透。”我绕着棋盘踱了两步,道,“不过宫中竟是谣传。我不善棋,恐怕误人子弟。”
少年人眸光一闪,将失落都挂在了面上。
“不过我倒是记得,宫中有人善对弈。”我拂袖扫过棋奁,将一枚白子捏在了指间。
“谁?”小淘儿问。
我看向他,缓缓道:“你四哥。”
还未及他开口,我便作无意地将棋子掉落在棋盘上,伸手去捡时指腹胡乱推了几下,便将一盘棋毁乱了。
“哎呀,是我失手了。”我捏着那颗白子直起身,懊恼似的与他频频道歉,随后将那白子重新放回棋奁中,“博弈便是这般,一不谨慎便毁了全局、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小淘儿的眸子黯淡下来,口中轻声嘟哝着,“美人哥哥怎么提起那个恶人。”
“他下的一手好棋,致使你与你二哥历经苦难,蒙受失母之痛。”我抬手,他便默默地靠过来,受伤小犬似的挨在我手边,“你二哥枕戈饮血,方才得以报仇。”
“若我与二哥一般大,我也是同样的!”他话里带着气,“只不过我那时什么都不知,才无从建功。二哥只是比我生得早,否则如今坐在……”
坐在王座之上的,便是他了么?
我的眸子冷下来。
“得了,你先将渊文学个十有八九,再来谈你的大志向罢!”伽殷抬手屈指敲在他脑袋上,“年纪不大,想得倒远,小心背不出书、再被你王兄罚着抄书。”
小淘儿吃痛,抱着脑袋哀嚎一声。他仍想向我告状,却又瘪了瘪嘴,“没有大志的君子,怎么当君子嘛?”
“胸怀大志为君子,性情冲淡亦为君子。多诵些书,将来建功立业也用得上。”我使了个眼色,原本跟着他的小奴忙上前来,带着他往回走。
我看着他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得平复。
“好好的孩子,怎么脑子里净想着抢他王兄的位置?”我拧着眉头,“我初见他时,还是个懵懂的稚童,对王很是依赖。如今看来,他似乎很是不满他王兄?”
“他呀,”伽殷叹了口气,“自从经历过那次剧变后,便有些恨自己生得迟、太弱小,不能保护母亲。又怨恨王兄没能保护好母亲,令她枉死。我后来私下召见照顾他的小奴,听说他如今格外崇拜权力,仿佛有了王权便能成一切事、护所有人。”
“王权,”我喃喃道,“人人都在争权,可高处不胜寒,谁又明白为君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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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倚在床边看书。伽萨宽了本就没有几件的衣裳,振臂拉过帷幔。
书卷上的烛光倏然一暗,抬眼时他已经躺在了我身边。
“眠眠看什么呢?”他侧身,一手支着脑袋。我将书放低些,封面“夕惕”两个大字指给他看。
“整理书箱时不经意翻着的,是前朝宰辅所著、用以自省自惕的散篇。”我道,“斯人已逝,其言却不过时,颇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