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还是在他知道云夫人枉死的时候。
我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几乎勒进了血肉里,“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毒会在小淘儿的点心里,我真的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还是你恨他损了你的琴?”伽萨的眼瞳紧紧缩着,几乎是要发狂的模样,“沈鹤眠,为何你总是不听话,为何总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不是的,我、我……”我听着他压抑着怒火喊我的名字,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辩解,只能承他的怒火,受着一次次煎熬。
是我下的毒,也是我害得小淘儿垂危。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是那罪大恶极的祸首。
“我知道你珍视小淘儿,知道他对你分外重要。”我手足无措地被他掐着,只能一遍遍奋力摇着头,“我没有想害他,我真的没有。你那么重视的人,我怎么会对他下手。”
伽萨深深吸了口气,抬起眼时只剩下了满满的失望之色,“我知道满宫里只你有这种毒药,却不敢信此事是你的手笔。而现在你却告诉我,确然你做的。”
“你太叫我失望了。”
他松开手,我便顺着墙壁软绵绵滑倒,衣角勾在住桌上的一尊摆件,连带着它一同砸下来。
那时一尊人面蛇身像。
我神思散乱,头脑中满是小淘儿口鼻出血的模样,耳畔忽地想起他那一声声“美人哥哥”。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若是当真因为我的一时鬼迷心窍就……那我该怎么办……他才十岁啊……
我跌坐在地上,颅脑中涨潮似的传来一阵疼痛,只能蜷着身子,无助地盯着小淘儿的方向。
对了,方才御医说小淘儿所食不多,或许就救回来了。他只吃了那么一点儿,不会有事的,一定能治好的。我在心中胡乱地安慰自己,看向伽萨时却又满腹绝望,最终化作一句:“对不起。”
“今日之事邹吕全看在眼里,若是小淘儿无恙也就罢了,”闻言,伽萨垂眸盯着我,“若是他救不回来,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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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救治了整整七日,我在蛇像前也跪着祝祷了七日。
这七日里我翻遍了无数医术与药经,企图找出些解药来弥补大过。殿里伺候的所有人都被关押在外,独我一人守着偌大的偏殿,不眠不休了七日。
“啪嗒”一声,我不慎将桌上一只早已干涸的茶盏碰碎在地上,窗外登时“呼啦啦”惊起一大群黑鸟。
随之而来的,是一身白衣的青云。他从不穿白衣,我看着他,心中的希望渐渐落下去。
他复杂地看着我,眼神略带怜悯又有几分淡漠。
“他怎么样了?”我顾不得捡地上的碎片,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青云看着我,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那根勒进我心里的琴弦终于应声崩裂了。
他带着我去了京畿,小淘儿的墓就置在那处。一旁不远处还有座殿,里头关着无数渊人面相的小奴。他们哭嚎成一片,声音震得火把上的焰都摇曳着。
“他死了。”伽萨背对着我,简短的三个字让我彻底陷入了绝望。
“孤想过你为何如此鲁莽,想来与身边人的挑唆脱不开关系。既然如此,”他转过身,分给我一个冰凉锋利的眼神,“你跪下,好好看着他们。”
我目光痴痴地盯着金甲手中的火把,长久不得休息以至于神思涣散。青云轻轻一按,我便跪在了地上。
远处群臣中立着邹吕,他周身罩在白色官服中,饶有兴趣地盯着败落的我。
“我真的没有想害他。”我喃喃着,“真的没有……”
“斯人已逝,你想或不想,已然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伽萨抬手,金甲便将手中的火把抛去殿前,“你的这些宫奴,多的是渣滓,不如焚火为祭,替我弟弟偿命。”
我瞪大了眼,眼瞳映着灼烧的火焰,更加可怖的哭喊和嚎叫声自殿内传来,和着烈火焚烧的炸裂声和焦糊气味,仿佛人间炼狱在我脑中叫嚣着。
他们似乎在唤我的名,在求饶,在咒骂,在怨恨,在质问我为何使他们沦落如此境地。
我的头像是千万根针一齐扎进去,脖子一伸便呕出了血。
“不,事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我胡乱抹掉唇畔的血,扯住伽萨的衣角,“你杀他们做什么?你别€€€€”
“臣以为,贵人说得对。”邹吕恰到好处地上前,“臣听闻,渊国有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上只处置宫奴,却放过了贼首,不该。”
“毕竟,”他望我一眼,“若不是贵人,这些人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一下被戳中心窝,整个人瘫软着跪坐在地上。
伽萨抬眸瞪过去,邹吕低头隐入了一片白色之中。
随后,白虹捧着一把琴上前,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这是……”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跟过去,忽然心下一凛道,“这是我母亲的琴,你要做什么?伽萨,这是我的琴!”
他的眸子里沉如深水,看不出涌动洪波,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说过,弟弟是母亲留给我的,琴是梁夫人留给你的。”
白虹俯身,抱着琴走向了灼烧着的宫殿。我手脚并用地追白虹的步伐,却被伽萨一把拽住,“这琴闹出的风波不少,倘若你记不住痛,孤也让你尝一尝失去念想的滋味。”
火光冲天,几乎要将天烧出个大窟窿。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皮上落下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在白虹将琴抛入火场的一瞬,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脱开伽萨的控制,寻着琴的方向冲入了起火的殿内。
作者有话说:
写得比较仓促,因为作者阳了呜呜,后面可能还要修一下
第151章 水底
那场大火烧了一夜,烧得我耳畔尽是火星迸出木烬的爆裂声。
桑鸠蹲在炭盆前,用一根小杆翻动着已作灰白的炭块,两三下就碎了。腾起的灰烬飘出来,带着烧焦的人肉味蹦到地上,我开始捂着鼻子作呕。
“公子小心手。”他闻声跑过来,飞快地挥动衣袖将秽气扇开,掀掌小心地托住我那双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像两只雪揉的小球,看不出五指的形状,缩不进袖里,也伸不出来。
桑鸠说是我那日不管不顾地冲进火场,被断裂的横梁掉下来砸到,正好砸碎了指骨。
“先生说了,要仔细地养,来日或许才能好。”他心疼地捧着我的手。
我不语,抬眸看向角落里一堆烧剩的残渣。那把端庄矜贵的琴,陪着母亲从王府到宫里,又陪着我从渊宫到这里,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有功,几番辗转零落也是受苦,临了却落得这么这么个污糟的下场。
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沾着谁的肉骨、谁的血泪、谁的不甘?
“炭不够了。”我说。
桑鸠抬眼看向窗外纷纷大雪,用被子将我裹得更紧了些,“还有小半篓呢,奴细细打算着,总能熬过年末。等年一过啊,就开春了。”他扶着我躺下,一瘸一拐地去搬来张薄毯压在被上,“开了春,万明的天就跟火炉似的,一下就暖和了。”
那时候他和容安两个人被拉去拷问,回来时就断了条腿。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咬牙挺着,竟也行走起来。
如今东君殿是住不得了,邹吕在前朝上谏请求将我打入天牢,伽萨反倒像是气昏了头,转手把我关进了明月台。
呵,明月台。
风光时一日也未曾住过的地方,眼下却成了落魄时的牢笼。
这地方大极,只有我与桑鸠二人住着。他独自一人要照料这偌大的宫殿,日日辛苦得紧,拖着条断腿满堂挪动。我想了想,索性弃了其他地方,叫他与我一起住在主殿里头。
“这样不合规矩。”他说。
“没旁人来,要那规矩作甚。”我没抬眼。
薄毯压得我翻不开身,我喊桑鸠,他就立马凑过来,满脸的伤都堆在眼前。
我忽而就想起了容安。
他也喜欢这样凑在我跟前,很亲昵地与我说话。那双乌瞳笑吟吟、亮晶晶的,从未透露出过一丝坏心。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容安那日便没有再与你一同回来么?”我问。
桑鸠一愣,低眉半晌,方道一声“是”。“奴也不知晓他去哪儿了,那日是王亲自把他领走的,后来就未曾见到过了。”他低声说。
我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下去,默默地不作声了。
许是怕我心里难过,桑鸠又道:“外头似乎雪霁了,公子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么?”
我苦笑一声,“宫里都是我的笑话,他们堆在一起说得不亦乐乎,我去凑什么热闹。”
“咱们就在宫里走一走,又不到外头去呢。”桑鸠说,“何况……外头有人守着,出不去宫门。”
我垂着的眼珠动了动,已经明白了些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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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拖着两道极丑的脚印,一道是我的,一道是桑鸠的。
他断了腿,我的双膝也半冻半跪地弄伤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地,像是靠着腿在往外挪动。
斑驳日光照在雪地上,两侧梅花开得幽幽,猩红花瓣像沾过人血似的。
我立在长阶前,看底下白茫茫的一片。雪雾方起,烟波浩渺,一如立于湖上。那些绽开的洒金梅突然就成了红鲤,欢畅地在水里摆尾、游动,仿佛是在渊宫的御湖里头。放在以往,再过两日就能玩儿雪了。
可惜我这一生,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远处一道矮矮的、如河般的带,当是围住明月台的宫墙。河的对岸聚集了不少人,围作小小一团不知在做什么。
我犹豫了半晌,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抬腿向下迈了一级台阶。
桑鸠便扶着我,一直走到了黄昏。
守门的金甲见我,二话不说便拔刀往我身前一拦,明晃晃的白刃对着。外头围在门侧水缸边上的宫奴们将几十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目光冷冽又怜悯。
正要转身回去时,我瞥见一只带着薄红的手,死死地挂在水缸边缘上。
宫奴们谁都不曾动,嫌晦气似的往远处退。我越开金甲的刃朝那处走去,他们紧紧地跟着我,几乎扭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滚回去。
桑鸠在水缸里捞了半天,终于捞出个人来。
那人身子已经浮肿了,肚子被水灌得大大的,只因天气冷,水里结了冰,人还没完全走样。他拨开那团贴在脸上的乌发,露出一张乖顺温和的面孔来。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于意识到那是容安。
这些日子里,他就在我的宫前,泡在那一缸半人高的冰水里。
我张了张口,把他抱到怀里。他的身子太重,带着冰渣,将我压着跪倒在地上。我举起被包扎得不能动的手,费力地抚上他的面颊。
僵硬、冰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
容安,容安。
他真的已经死了。
不是说他被伽萨领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死法?
天寒地冻,水里该多冷啊。
我抱着他,颤着唇想去唤他的名,又不愿将那两个字落在这一句泡得肿胀的浮尸上。喉头一滚,泪水无声地先落了下来。滚在他面上,沾湿了眼睫,仿佛他也哭了似的。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瓶见血封喉给他就好了,不论他有什么异心,都不至于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若是没有,说不定他今晨还在与我说话,说他的所见所闻,端一盏茶来看着我喝下。
或许挨到年末,我们还能一起烤火,围在暖炉旁吃着点心说笑。何至于像如今这样,独自浸在冷冰冰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