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鬼迷心窍,他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和桑鸠一起拌嘴、游戏、打闹。
他比我还小上两岁,今日却就这样亡在这里了!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心上仿佛被生剜去一刀,我两眼涨涨地酸疼,肩头抑制不住地瑟缩颤抖着,将他缓缓挨近了自己。
咫尺之间,阴阳之隔。
他说要一辈子跟着我,是我没守住他。
是我害了他。
桑鸠用袖子拭我的泪,却也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在万明宫奴的围立之中,我与他二人俨然已经成了两座孤岛。
容安死了,宫中仅剩下了两个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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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地上看着容安尸体的时候,桑鸠脑子里又回想起了那天夜里。
那一日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说他们渡不过此劫了。他立在门口,看向容安焦急的面孔,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渡不过劫的是东君殿,与他何干?
故而他拦住了容安。
“桑鸠,你快让我过去,我知道实情,我有话对王说。”容安上来推搡他,他索性伸开两手彻底挡住了门。
“如今小殿下已经死了,你现在去了同样是送死。”他说,“王舍不得杀公子,可是他敢杀你!”
容安止住步子,愤怒地盯着他:“其中的内情你不知道,小殿下的死和公子没有关系,是旁人蓄意为之。你快让我去,别让王误会了公子。”
“什么内情?”桑鸠有些意外,却同样被“你不知道”四个字戳中了心窝。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都知道。
他知道公子从最开始就不全信他,故而许多时候只要容安陪在身边。就算到后来,他能近公子的身了,公子还是有事瞒他。
而那些事,容安往往都知道。
他们分明付出了同样的忠心,甚至自以为他的比容安的还要多一些。可公子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却还是更倚重容安,甚至把他打发到郡主那里去当差。就连王,也对他冷面相待,对容安缓色相见。
这下好了,公子把事交给容安去做,要害死他自己了。
若是这事交给自己,是绝不会出现这般情形的。要怪就怪容安心不够细,而公子识人不清。
容安似乎鼓足了勇气,盯着他的双眼吐出来一个惊天的秘密,“桑鸠,我没听公子的话。”
桑鸠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此事险之又险,公子是被逼急昏了头。”容安说,“那时我只在厨司走了一圈,药瓶藏在袖里又出去了。小殿下的死,与公子没有一丝干系,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到公子头上。你快让我去,否则公子一定要受委屈了!”
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白瓷瓶,正是公子曾经放在药箱里的那个。
桑鸠看着,出了神。忽而,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难怪啊,他自己就想不到这一层,满以为听公子的话便是忠心。
可容安敢赌公子不会因违令而责罚他,自己却不敢赌。从一开始,从太后把他拨到公子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没有赌的机会了。
桑鸠动了动,默然让开一条窄窄的道,身后却传来了珠翠摇曳拍打的声音。
他下意识将身子挡回门前,按住了容安,“容安别去。”
“桑鸠,你!”容安气急,猛推他一把,随即就撞上了素服前来的郡主。
郡主清丽素雅,睇着一双娇美的眸子,温声问道:“你是表哥身边的那个?你去何处?”
“去听政殿。”容安伏在地上大声答,没看见郡主那双眼里骤然上涌的寒意。
桑鸠跪在他身边,“容安只是想去求情。”
“奴……”
“表哥是自作孽不可活。”郡主周身拢在件素色金丝云纹斗篷里,肩上的狐皮毛领被寒风抚平,“他害死了人,不会有转机了。你€€€€也不必去,就留在这里罢。”
“不是的,公子是冤枉的,公子他没有……唔!”容安还在不知死活地争辩,忽而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郡主身后跟着的两个渊奴扭着他的双手,押在桑鸠面前。
郡主掀睫望向远处的明月台,笑道:“我记得那儿有好些水缸。你浸一浸,也能冷静些。”末了又敛起笑意,“桑鸠,你送他。”
后来……后来的事,公子再也不会知道。
桑鸠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想救容安的,可偏偏郡主来了。如果他不动手,连他自己也会死。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容安按进冰冷的水缸里的。那时候水面结了厚厚的冰,要人先把冰凿开个窟窿,然后由他一手扣住容安的后脑,让他的口鼻全都没入水里。
他没用地哭,和容安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容安亦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只濒死的鸭子在水里头扑腾。
最后他告诉容安,“如果你不死,郡主来了,咱俩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公子身边没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你……你要照顾好……公子……”容安吐着水,绝望地看着他,颤巍巍地将瓷瓶塞到他手里,他抱着头躲在水缸边上放声大哭,冻僵的手被风吹过,血淋淋地疼。
后来,容安的身子在寒彻骨的水里痉挛着没了声息,事情的真相随他一道永远沉在了水底。
桑鸠也终于彻底堕入了无垠的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下线了呜呜
第152章 坠崖
容安的尸首在院子里躺着,半掩在雪里。桑鸠说怕搬到殿内经火一烤就腐了,只好搁在外头,我叫他搬去一条棉被裹着,不至于走得太冷、太寒酸。
“郡主说在宫外头择了一处吉穴,明日就叫人葬了。”桑鸠撑起伞,半倾着替我遮去向内扑来的风雪。伞檐一抖一抖的,不时遮住我望向容安的视线,“他走得凄惨,但愿来世生在安乐之家。”
我坐在屋檐下,两眼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久不合上一回。
泪已流尽了,剩下的唯有胸腔里一块黑黝黝的豁口。空中不时传来两声鸦啼,在满目苍茫中显得尤为凄寒。
满宫里都在筹备年末的宫宴事宜,虽算不得热闹,多少有些人情味。独我这里,冻得像冰窟。
他们说伽萨知道我昨日傍晚出了宫门,倒是没有差个人来斥我。或许他已经连口舌都不愿再对着我费,彼此不相见已是最后的体面。
一眼望过去,这宫里没人能帮我。
“我想亲自给他找块好归处,送他往极乐。”我咳了两声,徒劳地举着手挡在唇畔,“可惜也不能了。”
“公子对他一向恩重如山,容安若明白,九泉之下也能安息。”桑鸠说着,与我一同看向雪地里的容安,目光里露出几分落寞。片刻,他道,“若是有朝一日奴也死了,公子肯这样对奴么?”
我抬起脸看向他。
“我不会叫你同他一样。”我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个了,容安走得不明不白,我决计不叫你步他的后尘。若还有什么事,叫他们先来杀我。”
桑鸠的神色变得分外复杂,他的眼神闪烁几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跟前。他将脑袋搁在我的膝上,像只乖驯的小狗,“奴一定尽心侍奉公子。”
“只是长砚的信也许久未来了,那墨鸽是不是折在了路上?”我有些担忧,“天寒地冻,不知他是否带足了冬衣。”
自离宫,温辰每三五日便有一封书信寄来,以报平安。而他的书信早在数日之前断了,此次宫中大变,竟一句询问的消息也无。
这叫我不禁有些担忧。
万明地势复杂,流民凶匪颇多,温辰虽有侍卫护送,不知是否会受他们的阻拦。
“那奴去向那些守卫打探一番?”桑鸠说着要起身,我摇了摇头。
“那些人吐不出什么的。”我叹了口气,就听外头一阵绵密的踏雪声传来。抬眼望去,朦胧飞雪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沈宝璎立在不远处,柔柔地冲我喊了一声:“表哥。”
桑鸠搭在我膝上的手紧张地攥起来,我轻声安慰他,“别怕。”
随即便是沈宝璎歪歪扭扭地迈过雪地走过来,大雪湿了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眼里又满是心疼,“表哥这里好冷,竟然连炭火都捂不暖了。”
我听着,转过头去。
“表哥突遭变故,他们就这样对你,实在是……”沈宝璎抱着手炉,温声道,“我给了守卫大哥几两银子,悄悄送了些好炭来,还望表哥千万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好好养着身子,将来才能东山再起,重得王的欢心。”
我抬起眼,还是不由得叹她不懂得情爱二字。
“欢心”二字轻薄,是施舍。我与伽萨之间所求本是真心相爱,若要我去讨才能得,这欢心不要也罢。
就算走到最后一步,我也不想去讨,不想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求他抚一抚我的头。
“雪天路滑,你何必走这一趟,让他知道了也不高兴。”我说。
“表哥遭难,宝璎既是渊人,又是表哥的远亲。表哥视我为妹,对我多加照拂,这一趟我过来,算是报答表哥的恩情。”沈宝璎道,“我知道表哥或对我有所顾虑,可是表哥,你我都是渊国出身,我们的血脉才是连在一处的。在这宫中,你我才是真正的盟友。”
“盟友也终有弃车保帅的那日,我已如此,你不如先保着自己。”我瞥了眼她身后小奴放下的炭篓,心里还为先前下药之事隐隐不安,“邹吕整治了我,你便是外族人的另一个魁首。城门失火,恐怕也要烧到你身上。”
“表哥说的是,可我不得不来这一趟。”沈宝璎似是听出我话中几番逐客的意思,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表哥可记得从前跟着你的那位,礼部尚书温从云之子温长砚?”
我皱起眉,“怎么?”
“我今日得的消息,他驭马赶路,突逢大雪。正行至山崖之上,马蹄打滑,后头的侍卫追赶不及,他同马一并坠落悬崖、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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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宝璎袅袅地挪着步子走了,我瘫倒在椅上,脑海里仍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女君已经派府上人去寻他的踪迹了,可惜这大雪之时,就算他有一息尚存也难挨到那时候。表哥,你何必叫他走呢?若是他还留在晟都,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儿?表哥可千万不要在意气用事了,好好歇歇才是当务之急。”
温辰坠下山崖,又是因为我么?
若不是我叫他离开晟都换伽叶回来,他便不会这般匆匆地出城,也不会遇上难得一见的大雪。
为何……为何会这样?为何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害死人,为何每一条枉死的命都系在我身上?
是报应么?
我撑着扶手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中徘徊,像只一头撞入牢笼不得出路的兽。桑鸠上前来拉住我,口中大声喊着:“公子,外头雪太大了,公子咱们回屋去罢!”
我猛地推开他,又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将他搂在怀中,口中喃喃道:“别怕,别怕。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有人想借此机会害死他,是……是……”
“还是因为我。”我颓然地跌倒在雪地里。
温辰在晟都甚少结仇,就算是朝中那些人,对他有所异议的也只与邹吕亲近的几人而已。有伽殷庇护,没人敢在她头上动刀。若温辰出事当真不是意外,那么这一切的动机,唯在我身上。
是我招人恨,报应在了他身上。
一旦想通此番道理,我便多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任由桑鸠扶着拖进了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