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27章

我心中悔恨良久,半晌方发觉口中苦涩。眼珠一垂,便见桑鸠端着碗药在往我口中送,我惊慌起来,抬手将碗推翻在地。

“这是什么药?”我失声问道,“不是说不再用药了么?你为何又把它煎来?你!”

“公子,公子!”桑鸠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这是新配的药,不是从前那些,这是王叫人送来给公子服用的,请公子放心!”

我偏过脸看向地上泼的那一滩温热汤药,将信将疑地盯了许久,直到听见那一个“王”字才落下了心,将身子缓缓靠回塌上。

桑鸠惊魂未定地伏在地上收拾残疾,我看着他,忽而抬手扶上了脸。

“桑鸠,”我回想着自己近来的种种举动,失落又困惑,“我怎么成这个模样了?”

他“啊”了一声,起身端来一面铜镜放在我面前,“奴觉得公子还是从前的模样。”

“不。”我扣下铜镜,“我像个疯子,像个恶鬼,像条发了狂到处咬人的疯狗。”

独不像个人。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或许从我第一次从箱中拿出那瓶见血封喉起,冥冥中就注定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万般苦果,皆由此起。

“公子是伤心过度说胡话了。”桑鸠将镜子拿开,端来药替我换手上裹着的白绸。

我头一次看见了那双经火燎过的手,亘着燎泡与蜿蜒伤疤,皮肤被不平整的骨硌出弧度。

这双手上沾染人血,老天要收去也不奇怪。

我动了动手指,惩罚似的,一股牵扯皮肉的剧痛传过来,叫我肩头狠狠一缩。

桑鸠倒药粉的手亦受惊似的一顿,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弹在药瓶上,淡黄色粉末轻轻覆上伤口。

腥苦气味蔓延开,我疼得手指微颤,冷汗从额上渗出,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被褥上。

疼到极处时,我想,若是没有这一场劫难便好了。

若是当初不去理邹吕,或是当初就死在地牢里,或是葬身兽台,又或是听了皇叔的话求他庇护我,无论哪种情形,总好过今日无数人因我丧命。

我一人的薄命,如何抵得过他们那无数条性命?胜负重孽,终究也不得好死。

只可惜我连死都没能死在伽萨爱我的时候,生生将恶都赤裸裸露在他面前,告诉他我是何其卑劣之人。

风波过后,恐怕他都要恨死我了。

还有伽殷……满宫里独她次次亲切地唤我“嫂嫂”,我却为了与邹吕斗法而叫她与温辰生生别离,如今又害得他们阴阳两隔。

她知道后该有多伤心呢?

远在渊国的温伯父若听到这个消息,又该有多痛心呢?

为何偏偏要下这一场雪,我又为何偏要叫他去边陲之地?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谁都不会出事。容安不会,温辰不会,被烧死的渊国宫奴也不会。

我痛苦地闭着眼睛,仿佛目不能视就能从如今万念俱灰的境地里逃开。复尔忽地睁开眼,起身就要往外去。

“公子,公子!”桑鸠在后头追我。

我猛地站住步子,“我父亲的匕首在哪里?”

“公子怎么要这个……”桑鸠小声嘀咕一句,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了我。

冰凉的鞘落在掌心,我奋力屈指,将它握在手里。

我要去听政殿,我去求伽萨,求他多派些人替我找一找温辰。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把他找回来,给伽殷一个交代。

不能再有一个人因我而死,亦不能再有一对有情人因我而散。就算堵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要保住他。

第153章 畸骨

门前的侍卫死死拦着,我盯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刀刃,向前迈了两步。

“退下!”那人吼了一嗓子,震下檐上一堆雪。我捂住心口,咬紧了牙关。

“你们若是敢,现在就把刀按进我的脖子。”我喘着气,身子被寒风灌得透彻,“否则我今日是必定要出去的。”

“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子,不过是阶下囚!”那人又喝一句,掂量着手中刀。我逼上前两步,眼看着刀刃就要抹上颈,他们终于扛不住退了一步。

就这样,我一次次逼着他们后退,后来这两人仿佛想通了,把持着佩刀送我到了听政殿前,像是在押解赴刑的囚犯。

听政殿的大门闭着,白虹讶异地瞪大了眼,犹豫着将一把伞遮在我头上。

彼时我的发已经全然遭雪打湿了,狼狈至极地贴在面上,嘴唇因寒冷而哆嗦着。

尚未开口,便听里头传来邹吕慢悠悠的声音。我脸色一僵,胃里开始翻江倒海。白虹扶着我,躲到了檐下回廊处。

“王上放他在明月台,是还存着立他为后的心思么?臣上书十封,王上还是不能窥清。”邹吕的声音分外清楚地传出来,白虹有些尴尬,搓着手想叫我站到别处去。

我立在原地,听着邹吕慷慨陈词,细数我的条条死罪。

“罪人不可册立为后,不可苟活于世!”邹吕道,“何况王上实在不必忌惮渊国沈氏,他那亲叔已成废帝,沈鹤眠其人如今不过一介庶民,无法对王上有所助益,反易招致渊国太后厌恶。依臣看,王上若要保全自己的贤名,不如将他送还贺加兰因手中,既能与渊国重修旧好,又能免王上心中忧患。”

我听着他的话,心如坠冰窟。

这段时日,邹吕不知下了多少奸计,总能背着人生出更加恶毒的念头。

如此,倒不如当面对峙一番来得痛快。

我推开门闯进去,果见殿内只他们二人。伽萨面上无悲无喜,只在见到我时将眉一皱。我将他面上变化尽收眼底,心下彻底凉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将手里的奏章丢在案上快步走过来,眼睫上下一扫,“弄成这副模样给人看像什么样子?”

我盯着邹吕,他拦在我前头。

“我不过一介可有可无的庶人,随手一扬便能扔了,你说得好轻快。”我口中吐着寒气,喉头厮磨地沙哑。

邹吕拢了拢身上厚重奢贵的官服,并不说话。

殿内炭火烘得像三月,我知自己站在这里,是三人里唯一的乞丐。

“那你呢?”我转过脸看向伽萨,他也盯着我看,从头到脚,不知是什么眼神。

罢了。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脸面要他待我如往常。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求你。”我艰难地握着掩在衣袖下的匕首,屈膝跪在他面前。伽萨似是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长眉又拧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些愠,随即就让邹吕出去。邹吕慢条斯理地行礼告退,目光死死地盯了我好几眼,仿佛在意犹未尽地欣赏我这副模样。

从前只有他跪见,如今我也一样,不知道他满意没有。

“温辰……”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忽而觉得冷极,上下牙关不时因为打颤而撞在一起。

“孤不会迁怒于他,”伽萨打断我的话,“你先起来。”

“……他此行坠入山崖,危在旦夕。我求求你,”我重重咳了几声,他又看过来,“多派些人去他失踪的地方找,让他活着回来。”

“什么?”伽萨语调里透出一股古怪的疑惑,“坠崖?”

“你不知道?”我抬起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照例瞒着我罢了。

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你从何处听来的话?”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茫然,复又明白了些什么,“不论从何处听来,我都已经知道了此事,也必然不会令他含冤冻死山崖之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了他。”

伽萨面上再次沉下来。他立在桌后,微微向前俯着身子听我说话。

“我只求你派人去救他,没有旁的心思。”

“你为何断定他坠入山崖?”伽萨问。

“我……”我抿唇顿了片刻,只能轻声道,“我与他有书信往来……如今却已有十多日未曾收到,听宫中人说方知……”

“道听途说,就值得你这样焦头烂额地跑过来。”他道,“天大雪,你那鸽子受不住冻,有去无回是常事。你先起来。”

“你不想派人去找他。”我双手无力地垂在腿上,拇指按着鞘。

“你究竟怎么了?”伽萨趋履至我面前,我抬头仰望着他。

从未有过一刻,我们之间的距离这样遥远。

“若是病了就好好治病,少听外头人浑说。这样跑出来,叫满宫里的人看你发疯,你还有一丝一毫的自重么?”他伸手,我猛地闭眼扭过头去躲,殿内顷刻安静了。

伽萨的呼吸声很轻,他只是扣住我的后脑,潮湿的发像水藻般缠上他的手。

“你是真将自己当作庶人,当作囚徒,是不是?”他道,“孤留着你一条命,不是为了叫你自轻自贱。”

“容安已经死了。”我向后缩了缩,神思再次混沌起来。视线涣散、扭曲,唯一可见的仅有他那双金瞳,“那么多人都死了。可是温辰……他从小陪我一同长大,我不想他死,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我喃喃地,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撒罢。只要能换他回来,怎么都好。”

伽萨似乎生了气。他松开手,带去了几根缠绕得紧的发丝,我后脑针刺似的一痛,仿佛有血涌出来。

“就为了一句谣言,你要我抽调人力去千里之外寻他。”他指着窗外,怒视着我,“外头天寒地冻,就算他真的坠入悬崖之下€€€€”

“你不想救他。”我凄然地歪倒在地上,“你只是不想救他。就算你恨我,可是还有伽殷,你就当是为了她,再想想办法。若是我自己能找到办法,我绝不来扰你的,可是我真的走投无路……”

“他的命是命,去搜寻他的侍卫的命就不是命么?”伽萨喝道,“你可知道这样的天气会冻死多少人?今年大雪,都城外头多少百姓穿不上衣吃不上饭,你还在使性子!”

我的心脏剧痛起来,随着他声音的提高抽痛着,眼底开裂般地疼。

可是我已经没有泪能流了。

悲戚堆积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将这副躯体胀得不成人形。终有一日,我就被这酸涩的海溺死了。

“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了。”我蠕动着嘴唇。

我已经没有银子,连贿赂守门的侍卫都做不到,连一篓过冬的炭也弄不来。

像一条被抽尽了死的蚕,拖着空空如也的身子静候着腐烂。

已经……帮不了他什么了。

难怪邹吕说,我无法对他有所助益。

“对不起,”我说,“自我到万明,似乎一向拖你的后腿,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出来,实在很抱歉。”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默默地爬起身,隐约见他案上放着一尊金色的物件,是那人面蛇身像。不知何时起,他又将蛇神供在了案上。

“万明从前总用王后祭蛇,以求国泰民安,我总将信将疑。”我抬手碰了碰那尊冰冷的蛇像,伽萨跟在我后头,只隔了一步。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我悄悄垂下手,脱下了匕首的鞘。闷响声坠落地毯上,吸引了伽萨的目光。我握紧了匕首,十指钻心地疼,“我不知还能怎样报你这些年的庇护之恩,也无法偿还自己犯下的深孽。”

“我替你祭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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