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它裂开嘴,吐出一道分叉的信子。
那是一条年幼乌金蛇。
自从大蛇从岩窟中消失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乌金蛇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伽萨身上那股自愈的神力。
我尚来不及思索,身子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四姑娘与小六同时抬起头来,他们定然能看见我的胸膛在起伏,两腿僵硬地往小蛇那处走过去。
“你怎么了?”小六跟上来,见我弯腰伸出手,他按住我道,“空手碰蛇,不怕挨药中毒?师父是怎么教你的?”
“这是乌金蛇。”我喃喃地,那条小蛇甩了甩尾,朝我爬过来。
小六拉着我要往后退,口中问:“什么蛇?”
“乌金蛇,万明人最崇尚的蛇神便是乌金蛇。”小蛇顺着手指绕在臂上,我立刻回忆起这颇为邪性的蛇所行过的种种事迹。后怕从心底涌上来,我猛然转过头,“他能驱蛇,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的后脊一凉,已飞快地将蛇捏在了手心里。它受惊张口,两颗稚嫩的尖牙险些楔进我的虎口。
小六虽被我的反应弄得皱起了眉,却迅速按住蛇的七寸将它从我手中接过去,放归了地上。
“蛇易受气味引导,书上常有驱蛇骗取钱财的事儿。”他道,“就算万明人尊崇蛇神,这蛇也未必就是什么灵物,都是糊弄人的把戏罢了。你方才究竟怎么了?”
“你不懂,这蛇邪得很。它能与伽萨传信,他马上就会发现我在这里!”小蛇一落地便立刻游入了墙缝之中,我回过神,却是更心焦,“你放了它,它马上就去通风报信了!”
小六的目光从迷茫变成疑惑,又转为担忧,“你没事儿罢?”
“我……是真的,我在蛇窟里见过那么大一条蛇!”我伸长了手比划,小六的神色却越来越困惑,我再道,“万明人把历代王后都献祭给蛇神以求太平,我见过那条蛇,他能拖人入梦!”
小六踌躇了片刻,摸了摸我的额头。
“蛇毒能使人生幻觉,不怪你。”他道,“你说的那个蛇窟,师父带我去过。”
“你去过?!”我失声问道。
那可是极其凶险的地方,只消看水玉地下层层堆积的白骨便知有多少人死在了洞穴之中,就连我也是历经危难。他们竟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去过,”小六看着我,“可是里头什么也没有啊。”
第171章 阿枝
“你俩神神叨叨说什么呢?”徐财冷不丁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左右打量一番,口中叼着根枯草盘腿坐下,“说什么也不要紧,要紧的事在我这儿。”
他“嘿嘿”一笑,自然地将手搭上来,一边勾起一个。三人的头挨近了,他才神秘兮兮地道:“下回轮着咱们下山了,你俩记得罢?到时候恐怕大雪封山碍了路,咱们提前两天启程,行不行?”
我心里还记挂着乌金蛇的事,小六则是一副明知故问的口气,“你急什么?万明难得下雪,大雪更是罕见,哪里就封山了?”
徐财握拳捶了他的头顶一下,“我不问你。”他勾紧手臂晃了晃我的肩,谄媚道:“公子大人,你觉得呢?”
他几乎是两眼放着光地看我,鼻尖上闪烁着紧张的汗珠。我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偷偷错开目光瞥向小六。小六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就是想去西风村看他的阿枝妹妹。”
“你怎么说话呢?指不定西风村也有病患,我们身为医者,这近水高楼……什么……什么猴子捞月?”他的话突然卡在嗓子里,我替他补上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对,我们医者仁心,去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嘛。”徐财十分自然地以为我站在他那一边,与我道,“你说对罢?”
我拂下他揽过来的手,一股无名火突然窜起来,“想见就见,有什么好遮掩的。你若直说去见她,我还同意早两日启程,支支吾吾的算什么。”
徐财的面色突然僵住了,他张嘴含糊两声,“我就是怕你们不高兴,毕竟也是我这人自己的事。”
“难道我们不吭声,你就不去见么?”我问。
徐财忙道:“那自然不是,不过这既然是咱们三个人共同的行程,总要与你们商量。”
“你自己偷偷下山去的时候还少么?”小六道,“每次都是我替你在师父面前打掩护,哪一次半路把你卖了?”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徐财口中嘟囔着站起身,大声道,“对,我就是想去见阿枝妹妹!你们不同意,我就自己去,那是你们没福气和我一起去见她!”
小六努努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示意我松口。我叹了口气,刚张开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见谁?”
四姑娘站在不远处,纤细的手指缓缓捋过散下的发。她眉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也不走近,只是歪着头打量我们三个。
徐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难堪地抓紧了衣裳,攥出深壑似的皱纹。相比之下,他的声音细得仿佛蚊咛,“四师姐……”
“三师兄让我过来喊你们一声,都过来吃饭罢。”四姑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利落地转身离去。她的长裙拂过枯草,徐财的脑袋就同枯草般缓缓地垂下了。
“我就是想见,就算你们都不同意我也想见。”他说,“都好几个月没见到阿枝妹妹了,不知道家里人有没有为难她。”
“想去就去罢。”我起身跟上四姑娘的步子,“我同你去西风村。”
徐财的眼睛重新亮起来,他咧开嘴,“我就知道……”
未等他说完,我转过身,“不过事成之后,我要你同我去岩窟。”
我亲眼见过大蛇,身上留存的金纹是它存在于世的证据。我不信它凭空消失,更不相信世上从未有过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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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财心心念念的阿枝是个普通长相的万明少女,皮肤黝黑,双眸翠绿,手脚都带着农人的粗砺。
小六拉着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一向潇洒的徐财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东西塞给她。那是他亲手写的信。
前一夜,徐财拉着我分析了三个时辰,问我他写得好不好。我给他圈了几个错字,他又仔仔细细地誊了好几遍,这才满意地交出去。
阿枝甫一读信就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浮起羞涩的红。我曾经也满心欢喜地收到过信,可惜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扶着石头看了片刻,转身背靠着石头坐下了。
见状,小六也收回了目光。
“他想过往后如何么?”我闷闷地,“听他所言,阿枝家里怕是不待见他。”
“万明人都穷怕了,谁都想借女儿攀个富贵人家。”小六道,“徐财攒了好几年钱,还是不够凑不上她家要的十之一二。”
“不过他不死心。”
小六盘腿坐下来,遮在白纱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神色。只是从他倏然变得低矮的声音里,我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他微微扬起脸看向灰白的天空,“大不了,把我的那份也给他。”
话音刚落,他又突然埋下头用力甩了甩。伴着我轻轻的呼吸声,他无言了片刻,又遮掩似的道:“反正也是从他那里赢来的。”
我不去追究他那番话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心绪,只道:“那我明日也开始攒钱。”
小六怀里抱着药箱,大抵是知道自己不经意露了思绪,反倒有些释然起来。他看向我,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白纱,彼此都朦胧着,开始说一些袒露心迹的话。
“其实我总想问,你将来想如何?”他道,“宫中不可归去,故里又易了主。若说长住山上,大家总有一天要各自别去。你不是愿意孤身的人罢?”
“不是,却不得不是。”
当初从渊国声势浩荡地走来,到如今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总像是命运安排好了的结局。我争,却次次争不到;我斗,却次次斗不过。一如上天诸神手中的玩偶,拼尽性命所求,在他们眼里却不过供其取乐的戏文。
我曾经见过大漠之中浩瀚璀璨的星辰,后来身边人便如群星闪烁、消黯、永恒地隐入黑暗之中。如今好容易抽身,不想再奢求其它了。
小六轻叹一声,托起腮,“那你想过成亲么?”
我偏过脸。
他不看我,只是口中道:“像世间无数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过你喜欢女人么?”
我缄言,心里好似有一粒沙子飞溅入水。一直以来被忽视之物,突然顺着水流淌了出来。
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女人。
大家€€€€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宫中被教成了娈宠,所以顺理成章地叫我喜欢男人。伽萨接我到身边,他喜欢我,我便喜欢他。所幸上天庇佑,我们那时还算相爱,倘若没有别的事,日子就能这么水到渠成地过下去,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在外人眼里,我不需要喜欢女人,生命里也不需要任何一个女子的闯入。我不应该有妻子,也不会有后嗣,我的使命仿佛就是爱上一个男人,令他高兴,仅此而已。
可我未必天生喜欢男子,只是在取悦他们这件事上做得好。
“我不知道,”我说,“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
小六有些诧异,他自觉失言地向一侧扭过头,面上的白纱局促地飘动。
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金环,释然道:“不过想来也没有一个女子希望自己的夫君曾在别的男人身下雌伏,所以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写苦苦的文,朋友给我撒甜甜的粮,于是:我也好想快点写到甜甜的地方啊啊啊啊啊
第172章 心病
“都过去了。”我道。
小六闻声看过来,递来一块帕子给我擦手。我抓着帕子胡乱拭过掌心,滑腻的血蹭到帕上。面前又高又瘦的男人面色死灰,两眼定定地望向天上,仿佛已经被耗干了血气。我盯着他大腿上那块被猛兽撕咬过的伤口,脑中闪过一瞬的杂念,随后将手帕搁在一旁。
“冬日里缺食,故而猛兽易伤人,不过既然已被诛杀,也不必恐惧。”我将桌上的药瓶推给他,“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回去后每日换一次药。放宽心,才能保住你这条腿。”
男人依旧不张口,他身边伴着的妻子忙上前接过药,踌躇地将屋角坛子里封着的一把咸菜拿出来。
“这就不必了,”我说,“世道艰难,既然下山救人,更不能夺人口粮。”
“多谢先生救我家夫郎性命。”女子如释重负地行礼道谢,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那句“先生”从我耳畔划过去,让我心头小小地惊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离去时,我回首看向男人因被撕咬而残缺了一块肉的腿,白布包裹下的血肉凹下如盆地的一片,血腥气格外浓烈。
原来猛兽尖牙刺入身躯后,是这样骇人的情景。
莫名觉得面上有温热液体滴落,我抬手抹过面颊,只有手上干涸人血结成的疤在剥落。
“他这样的伤,就算保住了腿也无法像以往那样行走自如。”我退出屋子,颇为感慨地扶了扶帷帽下的假面,“若是人受了伤,一下子就能恢复如初就好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们三人总觉得连帷帽也不大可靠,一人往脸上添了张假面。分到我时,正巧是张狐狸面。
“这是什么话……就算一下子恢复,疼不还是照样疼么,还不如小心些别受伤。”徐财大大咧咧的,“不过你这么金贵的人,居然不怕。我刚行医时看见人家给咬烂的胳膊肚子,心里都要先发怵。”
“你知道兽台么?”我问。
“听说过,”徐财说,“你不会还进过那地方罢?”
“我还给人扔下去喂兽呢。”我说。
徐财的眼睛渐渐睁大,随后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他大力拍拍我的肩,又怕把我的骨头拍散似的收敛了力气,抬起手肘搭上来,“看不出来,你命这么硬啊。”
“你忘了,他刚来时体内跟养了蛊似的,能见各族秘药的影子。”小六道,“常人早就挨不过去了,他还能挺着不闭眼。”
“宫里那种地方想要活下去,要么心狠,要么命硬。”我垂眼看向微微颤抖的双手,“前者害人,后者受害,斗个没完。”
这双手纵然得神医医治,却还是不时颤抖。有时能自行抑制,有时却抖动如筛糠,根本无法握笔缝针。
恐怕还是伤及筋骨了。
俄尔,一阵寒风迎面刮来。小六剧烈地打了个寒战,催着我们二人进了客栈。草草吃过四师姐准备的干粮,他们二人缩在一张床上歇息,将另一张小榻让给了我。
又是冬日里了。我搓着双手,立在窗前看向远方,那是一座洁净的塑像。再远处,便是晟都的方向。
狐医每次下山义诊都会制订不同的路线以确保救助更多的百姓,此程绕晟都外围诸城而行,如今正在蜃渠一带。因我从前来此处平定瘟疫,又有狐医相助,百姓多对我们礼待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