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故地重返,心境到底不一样了。
从前陪着我的人,一死一伤,还有一个自从兽奴被诛杀后就再也不曾露面。我想打探他的下落,却又害怕听到他身亡的消息,更怕坐实他的遭遇皆因我而起。
“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远眺那冷冰冰的地方。如果他平安,不会对我的遭遇无动于衷。可我宁愿他看开诸事对我冷眼旁观,也不想他私情尚存却因故不能相救。
我似乎总是留不住身边人。
戚戚之感重新布满心头,我犹豫地将收在袖中的那颗狮负拿出来,托在掌心里反复地瞧。
它破碎,又被修复。那时候宫殿里着了火,我偏要找到它才肯逃命;后来伽牧将其一脚踩碎,我宁可伤了手也要把它捡回来。
可它如今除了提醒我不过一枚弃子,竟也找不出其它的含义了。
说不准只是他随手送我的东西,我却珍藏至此。我所珍重的东西,却能被他轻易地夺走。
说到底,都是在意与不在意罢了。
就快一年了,放下罢。
徐财在屋里嘟哝着风大好冷,我敛起心绪正要去关窗,那颗狮负却从我的掌心滚了一圈。
我下意识想要抓住它,不料两指屈起时,它正好从指缝间落了下去。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它已经坠入夜色之中,发出水波激起涟漪的声音,承载着最后一丝念想,石沉大海。
鬼使神差地,我跑出客栈。在那颗珠子落下的地方寻了小半个时辰,几乎将那一条土路翻遍了也未能找到它的踪影。
我垂下手,夜幕之上月明星稀。
或许,是上天在告诉我,该淡忘前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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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徐财照例支起了诊铺。来人大多只因无钱看病,其中少有地夹杂着几个身患重疾的可怜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叫人看了难免心酸。
虽然心痛,却也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怜悯之情。我不过一个医师,做不出与天争命的事,也抢不过阎王的命簿。看惯生死后,总觉得心要比从前硬了许多。
直到有个老者出现,花白了胡子和头发,手指已经肿得仿佛冬天的萝卜,指甲歪在一侧。
他这手上并不罕见,多为异物嵌入所致。可离奇的是,小六从他切开的伤口中,取出了一枚薄薄的、沾血的鱼鳞碎片。
这可是万明,大漠中的万明,哪里来的鱼?!
我目光讶异,老者见状则松了紧咬的牙关,长舒一口气问道:“如此便无事了罢?”
“你对这熟悉,你怎么看?”小六扭过脸看向我。我检查过他的伤口,道:“确因鱼鳞嵌入所致,按时敷药便无大碍了。不过万明怎会有鱼?”
老者一手落在案上任小六包扎,一手擦了擦额上疼出的汗,答:“晟都下的令,让我们在这一带试着撒些鱼苗来养,都是从大渊进贡的好苗子。”
“大渊……听说那里如今给贺加人把持,与万明势同水火。怎么,他们也同意?”我心里琢磨着,难道是沈宝璎从中调和么?
老者道:“自然是不肯,还是当初王后私下送过去的一批商人偷运回来的。€€!”
我思量着,大概是当初带着矿宝去渊国贩卖的那批商队。沈澜当时短暂地松了口,可惜不多时就被太后囚禁,两国之间的商路刚有了个雏形便断了。那么远的路,难为他们还能将鱼苗送回来。
见他叹气,我道:“万明水域稀少,气候又艰难,先生受苦了。”
“老朽并非因此叹气。”他道,“当初渊人来勘查过这河,整治过后也还算好,勉强养出几尾像样的鱼,可惜啊……”
“在下愚钝,恐不能意会先生的意思。”
老者托起被包扎好的手,起身拜别,“上头让养鱼,是托王后的名。可当初谣言四起,老朽实在担心,不知这一番心血究竟是入谁的腹。”
他握着那片鱼鳞,在徒弟的搀扶下缓缓离去,背影被斜日抻长,仿佛有无尽的话要恋恋不舍地说与我听。
“我竟不知人与人的感情能如此深厚。”我坐下,“分明最多也只见过一面。”
“你不懂,这世上高高在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老人,经历了那么多,若是突然有个本可以作壁上观不管百姓生死的人,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他们,谁心里不发酸?”徐财说了一半,又纠正道,“不对,你应该懂的。”
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我重新摸了摸脸,那一滴腥热的兽血仿佛依旧挂在面上。
“人是会变坏的。”我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个。”徐财在药材面前走来走去,一包包药就堆到我面前,“在他们看来,王不过是个定天下的象征,擎天的巨柱。可是王后呢?王后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站在他们面前、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远水不解近渴,盼王不如盼王后。”
“这位仙人说的是。”我面前的病患接话道,“起码王后是真心待我们好的。”
我用余光悄悄瞥过去,徐财忙碌的身影尴尬地僵住了。
我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按脉,小六突然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
“那儿有个怪人,非要你去。”他替过我的位置时飞快地低声道,“看着不像是善茬,你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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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确然不善,歇在一顶小轿里,连轿门也不愿迈出一步。
我只当那人是个讲究的闺阁女子,自窗口伸出的手却骨骼粗犷,一看便是个男人。
不知穷讲究什么呢。
我正要将手搭上去,双目不经意间落在他掌心的茧子上。那里虽有一层薄茧,却还算平整,应当是精心养护过的。
如此便不是穷苦人家,更不用握锄耕地。
大富大贵者,却连穷人医病的便宜也要贪么!他大可以花钱请个大夫来问诊,却偏偏要挤在人堆里,殊不知或许就有人因此延误了病情!
我几乎要变了脸色,轿旁的小奴却卑微恭敬地俯身道:“仙人,我家主子的病请了许多医师诊治也不见好转,实在无法了才来求仙人帮忙,求仙人帮着瞧瞧。”
那只手静静地躺在诊台上,似乎在等着我的搭脉。
我狐疑地打量那只手,不似重病之人那般瘦骨嶙峋,反而修长匀称,指甲也修得平整圆滑。
“求仙人看看罢。”那小奴好声好气地央求再三,我耐不住他求,伸手搭那人的腕。
他的手比我的要大上一圈,若是我握紧成拳,正是能被他的手包住的尺寸。
我摇了摇头,不知自己为何头脑混沌地想起这个念头,心口却又重重地鼓动起来。伴随着他的脉搏,我的心开始肆意乱跳,闹得好不安生。
一念之间,我骤然抬眼看向一旁的小奴。虽不曾见过,我对他的骨相倒是有些熟悉。
是巫奴的相貌。
我飞快地收回手,沉声道:“我学艺不精,让旁人来看罢。”说着便起身往回走。
“仙人、仙人,”小奴追着我的步子,“你看一看,看一看,这里的人都说你的医术好啊,仙人!”
见状,小六亦察觉到不对劲,匆匆站起来要来替我。谁料那轿中人伸手将帘一撩,最先倾出轿门到是一缕银白色的发。像一堆雪,几乎冻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徐财同情地扫了我一眼,转身去安抚剩下的病患。
“转过身来。”伽萨的口气冷冰冰的,哪怕一年将过,他说话还是像见了仇人。
大抵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语气。
我徐徐吐出腹中的气,暗暗嘀咕一句“阴魂不散”,利落地转过身走回台前。
“为何要躲?”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扫动,拇指一次又一次揩过指节上戴着的玉戒。他看起来与春日里那次判若两人,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成了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世人的王。
所以也不免仗势欺人。
我自顾自地坐下,“鄙人学医不精,恐误了大人的病。”
经过上回的事,他眼里更多了层寒霜,总透露出一股“想要扒了我的皮”的意思。难不成他真认定我存心勾引,不远千里也要过来整治一番么?
怕不是生病伤着脑子了!
伽萨打量我许久,方才收了气势敛衣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敢。”我说,“也不相识。”
他握拳敲了敲桌面,“说说,你诊出了些什么?”
诊出他气血两亏、少寐梦多,不是长久之象。不必猜都知道是一心扑在他的功绩上,许是又去整治谁了。
他过去从不肯听我的话,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早晚有一日,他的这幅血肉之躯要彻彻底底地填进万明百年积下的窟窿里头,生生累死。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说是我,就连他自己,只要能救万明于水火,都不管不顾地往里跳。从前我陪着他填,尽我所能将能支配的人员、钱财尽数拿去堵万明的漏洞,堵到一无所有,就沦落至今日的田地。
我本可以依仗着皇叔那笔丰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私财,在万明挥霍无度地过完一生。我本可以安生地养着所有渊奴,当一个永远被簇拥着的公子,不必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的悲痛。
是他骗我,让我误以为他是救世主般的人物。可到头来,还是他将我囚入金笼,使我入万劫不复之地。“万明”这两个字太重,重到我的一厢情愿在相较之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如今……如今我本可以以狐医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他那些可笑的念头和猜想一次次被打搅。
我看向他的金眸,那双我注视过无数遍的、曾经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的眼瞳。
他不想放过我,可是我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被迫想起过去那些伤心事。
“是心病。”我道。
“所以……”
“我是个医师,只能医身疾,不会治心病。”我道,“不过还是有句话能赠与大人。”
他道:“你说。”
我拢起袖,轻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说:
眠:朝你心上打一枪
第173章 蛇遁
震惊、愤怒、茫然和隐隐的悲伤在伽萨面上精彩纷呈。他像只被戳中了伤口的凶兽,在近乎一瞬的刺痛过后是疯狂的反扑。
本就简陋脆弱的枯木板在他掌下轻而易举地碎裂,巨大声响惊得徐财和小六齐齐扭头看过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领,骤然收紧的布料将我颈部勒出得青筋凸起。帷帽落在脚下,露出那张粗糙勾勒过的狐狸假面。
他自然地被我异于常人的左眼吸引了目光,金眸里印出那颗在日照下泛着光彩的琉璃珠。那双眸里如同蛛网般的金纹快速收缩着,我能听见他的心脏因此而更加剧烈地跳动。
相比之下,我心中反而平静了。
“喂!你怎么伤人!”徐财握着药秤冲过来,伽萨脸上难得的复杂情绪转眼消失了。他转过头,凶神恶煞的表情让前者有些畏惧地放缓了步伐。
“是你害死他的。”我说,“你让他生不如死。”
“我没有!”他猛地扭过头冲我低吼,“孤从来都没有要他死,从来都没有€€€€”
“奢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怔在原地的人群里,传出一个怯弱的声音。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望向我的脸。他既不痴狂地崇拜,也不胆怯地躲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随后拉了拉身边的女人,“阿娘,那是不是故事里的奢夫人?”
传说奢夫人行医济世,传说奢夫人天生紫眸,传说奢夫人能保一方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