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子点头,“来人戴有镶金头鍪,约有十数人,应当都是出自都城城郊的那批大军。不过碍于毒瘴弥散,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只能在山下徘徊几日便撤退。”
我脑中飞速转起来,千百种猜想都被一股巨浪掀翻。终是伸手抓住笔杆,将骨节绷得煞白,金环护着的肤下传来细密的疼痛。
“他生气了。”我道,“我顶着狐医的名头冲撞了他,先生,我恐怕惹祸了。”
“狐医过去避世不出,是为自保。”空青子站起身。我跟着扶膝而起,心里已列出大小共六七个解法。
最不济,我自己下山去就是。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不远处,正配药的夫人。草药焙过的香气萦绕在一袭青色衣裙上,周围坐着两个神情专注的年轻男女,一人称药,一人煮药,俄尔目光相接,相视一笑又心有灵犀地错开,何等静谧美好的景象。
我不想这青青的山头染血,不想见这些视我如亲眷的人蒙难。
“先生。”我开口。
空青子摆了摆手,“我们行医济世,与人为善,自问无愧。但若是有人想欺到头上来,狐医的药方也不是炼着玩笑的。不过这些人,自上月现身后就消失至今,我去山下采药时询问村民,都说官兵声称不再打搅,还给了他们不少钱财。”
我不自觉地为他这话发愣,空青子回首,“我让你抄的药方,记住了多少?”
“记住了……山楂去核,文火炖煮至软烂后捞出,添白糖一钱捣作泥状,而后制成丸。”我道。
“这、此方药效如何?”他噎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可止咳化痰、开胃……先生,依我看这药方更像是止小儿啼哭、治馋嘴猫的。”
“看得还算认真。”空青子唇角抽了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狐医不能时时下山,更无法踏遍万明,总有不可及时救治的人。我这几日思量着,你既会说渊话,又精通万明文字,不如多译两版,叫人拿去山下制成书文,传遍各地。既能造福百姓,又能多挣一抿银子。”
“即是先生所托,我一定尽力而为。”我回头望向桌上那厚厚一摞纸,点头应下了。
空青子颔首,从袖中拿出一枚半掌大小的油纸包,扔给我。
“这是……”我从微敞的纸包里嗅得一丝久违的酸甜味道,“山楂糖丸?这是渊国的东西?”
“近来万明多了不少糕点师傅,山下拣了一包。”空青子两手拢在袖里,只模糊地丢下一句,单薄的衣摆就融进了远处的树影之中。
我握着那包山楂,剥开油纸看了看,最终还是堆在了桌角。
-
接下来的日子消停了许多,山下不曾再有任何万明官兵的影子,倒是西风村的百姓生活日益富裕起来。
他们舍弃了原本挖矿的营生,在山脚下借着还算肥沃的土壤,专心致志地种起一畦一畦的草药来。时而挑两担送给狐医,给一两银子求人制成药丸。
我不知道是谁教他们这样做的,只是当我费尽大半年的功夫整合出两册药经时,山脚下已经立了一座专门用于贩卖和交换草药的小亭。
心中大抵是猜得到,都是上头人的意思。但看着山上宽裕,山下不贫,我坐在阶上看着小妹妹的颈上多了个长命锁,千般言语也不消多说了。
只要大家过得好,什么恩怨都搁置罢。
“你听说了么?”徐财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他的家产用力地数了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发慈悲。”我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扭头看我一眼,将银子好好收在腰间的小袋中,“我说的不是这事。你知道长平君么?算下来你们应当见过,他疯了。”
随着“长平君”三个字,我脑海中浮现一张可怖的带有刀疤的脸。从前觉得骇人,可我也丢了一只眼睛留了一道疤,现在只觉得疼。
“疯了就疯了,整理日被监视着一举一动,绞尽脑汁也逃不出牢笼,是我我也得疯。”我耷拉着唇角,“不想听他的事。”
“哎哟,你不懂,我说的不是脑子有病那个疯。”徐财急得手舞足蹈起来,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给我划拉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你死了,突然在府上哭天喊地的,闹得整座城中的人都知道你死了。”
我道:“我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就死了呗。”
徐财深吸一口气正要大讲特讲,不料被扬起的尘土呛入喉中,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他挣扎着,又急不可耐地给我讲接下来的事。
“咳咳,这是夏天里的事儿,你那时候关在房里不知道……”他道,“现在到处都是你死了的事。”
“怎么,晟都要给我行丧葬之礼了么?”我闷闷地盯着他。
徐财急得脸都红了,用力吞了吞口水道:“不是,他、长平君!他说你死得好惨,有几城百姓、特别是蜃渠那地方,还有那些异邦人……”
我心中“咯噔”一下。
这不会是同邹吕一样的计策罢?
“他们不会是暴……”我喃喃地。
徐财奋力点点头,“他们围在城门口长跪不起,求问你的安危!”
第175章 内乱
“万明是不是又要动荡了?”我屈腿坐在石阶上,两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
“那倒也没有,宫里那位又不是傻子。说你只是卧病在床不宜见人,长平君本就疯癫多时又长居宫外,哪里能晓得宫里的事?”徐财又说,“由此可见其言不真,不可信。”
“他这番说词,有人信么?”我问。
徐财顿了片刻,委婉道:“世上的人那么多,有人信就有人不信。长平君拿出当日拓骨人接风宴上的情景说事,宫里反驳说是一派胡言。这两人的嘴仗倒是打得腥风血雨。”
“当日宴上……”我眼前是那一小盅被炖成酱红软烂的人肉,“他恨我、失态是应当的,这事不能怪他。他没杀伽莱罢?”
身边人缄默片刻,答道:“没有。他连几个臣子都舍不得杀,别提那个兄弟了。万明人与外族人积怨已深,隐隐约约透露出势不两立的意思,全受长平君挑唆。”
可邹吕还是死了,只不过死得荒谬,而我败得惨烈。彼此相争到底,谁知两人都是一败涂地的结局。
早知如此就不与他斗了,那些流言蜚语惹出来的事,何必要放在心上。
我究竟为何要放在心上,白白惹了一身病,又碎了一腔心。
“眼下不能杀伽莱,否则更会落人口实。他应当是派了重兵围守伽莱府邸,一面治他谋逆之罪,一面封锁消息令谣言不再外传。”我道。
徐财嘟哝着嘴,“你猜得还挺准。”
我托起腮,搭在膝上的手微屈,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落膝盖。我道:“我做的那些事,虽是为百姓造福,却也有自己的私心。可如今却觉得,这一点儿私心叫我错得彻底。”
我总想着为自己多寻一重依靠,刻意地对城中外族流民示好,却令他们以我为首,时不时便会被轻易地煽动。他们大抵是没有坏心的,只是这世上有坏心的人太多,想要利用他们的人也太多。
久而久之,竟叫我弄巧成拙。非但没有护得万明安定,还将自己推入不复的境地。
“不论如何,他们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他们愿意向着你也是好事。”徐财说。他沉闷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那些流言蜚语也不算什么,你先前那份认罪书才算是狠的。总有人说你是被逼着给他顶罪,所以那些人才……我们外族人总是给人拉去愿望啊、顶罪啊,万明人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能杀人占地了。”他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哀哀地盯着我。
这些事我虽有所耳闻,抚民司却也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事,就已经成了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长砚远调,而我又假死,全靠着伽殷打理。她又是万明王族出身,未必能服众。
“山下乱的不止百姓罢?”我道,“若是民心一直不定,非要见到我无恙才肯罢休……”那些官兵恐怕又要围在山下了。我默默地,咽下后半句话。
“公子大人,你已经薨啦,不如早日抛弃前尘,少管仇人的事。”徐财说。
“他知道我在这里。”我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离了他手里的木枝梢儿,抛向远方那轮半掩在云絮中的落日。
“这山脚下的瘴气能毒死人,最少也要瞎一双眼睛。”徐财毫无察觉地安慰着我,“他要是敢来抓你,那就是死路一条。再说,是他们先把你扔出来的。”
“山瘴有消散的时候么?”我问。
他转了转眼睛,思考一瞬,答道:“没有,至少我没见过。”他用力地一揽我,“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罢,他上不来的!”
我轻轻摇头。若真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别说是毒瘴,就是刀山火海他都敢闯。
我不想见一个血淋淋的人顶着伽萨的脸从瘴气里闯进来。
“再过几日又要轮到咱们下山了。”我换了个话头,“先生的意思,让我将整理好的书稿送到山下去。”
徐财愣了一下,“都这个光景了,你还要下山去?”旋即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力抿住嘴,随后才道:“虽说现在不那么乱,但也不那么太平。山下可没有毒瘴护着你,东西我和小六替你带下去就是了,你在这儿照顾小妹罢,她喜欢你。”
“死在大火里的有八百三十七个渊奴,”我摊开掌心看着这双手,轻声道,“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你的那册书送下去,能救成千上万的人。”徐财说,“难道你不喜欢在山上的日子么?”
“我喜欢。”我两手撑在身侧,微微抬着头去看无垠而澄澈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山上从无枷锁桎梏,也无主仆之分。他们待我如家人,我亦视他们如亲眷,在这不满两年的时光里,从未生过争吵龃龉,有的只是身上逐渐愈合的伤痕和消去的旧疾。
这是一个,能让我长久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地方。
“可就算我在这里,山下的太平也总是因我而被打破。”我道,“我想下山多做些事,哪怕只是补偿一点点。”
我本是外乡人,身在万明就如一根扎入肤中的木刺。纵然木已被除去,留下细密的刺却依旧留在肤中,略有不慎就会红肿、化脓,让这整个国都难安。
“那些事不能怪你。”徐财义正严辞地纠正我,“但凡他不把你丢出来,但凡他能尽早破除流言,但凡他能在那些大臣对你口诛笔伐的时候就立刻惩处他们,你€€€€”
他用手戳了戳我的肩,“你不会‘死’,他不会痛苦,万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痛苦?”我几乎是莫名地从他的长篇大论里抓住这两个字。
“呃,腰上戳个大洞能不痛苦么?”徐财遮遮掩掩地试图躲过去,却被我揪住了话头。
我道:“我知道他那伤口是遭利物刺穿又被火燎过的,那日你们替他诊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没告诉我?”
“这能有什么啊,公子大人!”徐财的目光开始学者蝴蝶乱飞,在半空中画了个圈,飞过花头与叶片,最后落在了远处的小六身上,“就是你说的那样,宫里人的事哪是我们能探知的。”
我追着他的目光去看小六,小六停下手上捣药的活儿,久久地凝视徐财,随后点了点头。
后者投降似的,泄气瓮声道:“他就是……他好像没想过要你的命。那个不太聪明的万明奴隶说,你死的那天,王很伤心。”
-
送药书的日子飞一般到了眼前,仿佛知道我心急似的。
我将手里厚厚的两册书稿交与书翁,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我一眼,被徐财笑着推开。推走书翁时,他附耳与我道:“公子大人,别耷拉个脸了,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闻言,我悄悄地打量周遭,发觉确有人在暗暗地打量着我,只好舒出一口冗长的气,勉强将自己从“伤心”两个字里刨出来。
徐财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潮湿而连绵的阴雨扑面而来。这样几乎未曾在万明出现过的阴雨压在我心上,记忆里伽萨流过的每一滴泪水都清晰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会伤心,为他的母亲,为他的弟弟。
可我没想过,那时候他还会为我伤心。
“得了,一会儿我把东西交给阿枝后咱们就赶路。”徐财从随身背的药箱里掏出一份几乎皱折的纸,鬼鬼祟祟地揣在怀里,然后飞快地跑向了阿枝的家。
带起的风拂在我面上,凉飕飕的。我蜷起手指,掌心顷刻多了一丝凉意,方觉又是一年冬临。
我对万明王宫的记忆,已经被封停在了两年前的寒冬。里面如今是什么光景,人又在做什么,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刻意地施恩于这座山附近的村落,只知道他受过伤、他巡幸各处、他依旧试着将万明拉出深渊。
如今还知道了,他为我伤心过。
-
“宫里今年颁了十多条新律令,又从旧律中删改数十条,”坐在我膝上的小孩子仰着脸,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地让我替他除去手上烂疮里的脓,“嘶,我爹说……今年就能少交赋税了,年末给我买膏药贴!”
他的父亲立在一旁看着那条本就细弱的手臂上新添的豁口,不忍地扭过去,目光挪向窗外。未几,他又转回了头。
“好,好。”我将药膏填在他的伤口处,任由他的冲天辫在我下巴上扫来扫去,“给你买新衣穿,买糖吃。”
稚子年幼却不怕疼,绿莹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的帷帽。可惜已经入了夜,仅靠着我们带来的烛火,他看不清楚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