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她是万明的王后,她是唯一一个在情爱与江山之间寻得两全之法的人。
我不是她,所以我败于垂成。
伽萨回过神来,厌恶地眯起眼,“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伸手按在我的假面上,背后却突然飞来一颗石头砸在肩上。他动作一顿,回首看去,周遭围观的路人也好、本就排队的病患也罢,几乎手上都拎上了一两件家伙。
“狐仙降世,赐万明祥瑞……奢王后转世,保万明万年太平!”一道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可为奸人所害!”
“你们疯了,这可是……哎哟!”巫奴不可置信地争辩,却吃了离得最近的男人一拳。他疼痛难忍地抱着腹部弯下腰,“王上”二字被彻底地吃进了肚子里。
“今年异象纷起,原来是奢王后转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声响,念叨着诸如“狐仙”“救世”的词,紧接着一拥而上。
伽萨远远不曾料及此种变故,攥着我的手一松,小六冲过来飞快地拉起我往人群里钻。
我艰难地喘气,间隙回眸一瞥,他的身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人海之中。
“你明白我说的了罢?”徐财领着我们往小路跑,“他站得太高,百姓认都认不出。故而他们只认真正站在自己身边、造福他们的人。国主能定江山,却未必令百姓心悦诚服。”
“不过,”他慢慢停下脚步,“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能令他们臣服,威慑王权,你才只有死路一条。”
他转过身,小六并不看他,转过身查看我的脖子。脖根被勒出一道深红泛紫的痕迹,已经微微得肿起来,他用嘴吹了吹,“你说你惹他干嘛?”
“是他不放过我。”我坐在墙根下,后知后觉地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了眼巷口,几个小男孩正握着小木棍慢吞吞地跑过去。
“听说有狐仙看,大哥,我也想看!”
“看什么看,我们这是保卫狐仙!保卫!不是去袖手旁观的!”
“你们说,狐仙在咱们这儿现身,是不是说这里是风水宝地?能不能挖出金子来呀?”
……
这里的人是真的信狐面女,信奢夫人能给他们带来吉兆。我摸摸那颗假眼,将面具从脸上脱下来在手中端详着。
并不十分像狐狸,可他们偏偏认定了是狐仙转世。
难道千百年前的奢夫人,也同我一样只是个镶了假眼的医师么?可是那蛇妖也说过奢夫人飞升一类的话,她定然不是常人,不过今日我运气好,借着她的名头脱身罢了。
“神仙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都因人而异罢了。”小六坐在我身边,“说不定百年之后,你也被封个什么新的神仙,还有自己的轶谈被记在书上。”
“我?我也只能为他的丰功伟绩多添一笔罢了。”我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灰。帷帽落在人群中,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遮在面前之物消去,我突然更清楚地看见这世间。
“摊子给砸了,东西也丢了。一会儿去客栈将行李拿上,咱们回去罢。”小六说。
“不。”我看向远处,是晟都的方向。此处离晟都不远,伽萨才能得知我们的踪迹后迅速赶来。既然离晟都不远,那么去蛇窟就更方便了。
我道:“我要去蛇窟。”
-
通向蛇窟的路依旧怪石嶙峋,险若登天。那座威严而诡奇的岩山肃穆伫立在天地之间,簌簌剥落的岩壁碎屑仿佛昭示着天意。
我进过两次蛇窟。第一次,它认我为王后;第二次,它预示我的将来如一片血色。
它可以欺骗,可以耍诈,可以愚弄诸人,唯独有一点€€€€大蛇必然存在。
我沿着岩洞崎岖的壁艰难前行,目光不断在石缝间搜寻着,既希望于寻得几条蜷缩匿藏于其中的幼蛇,或者再不济,几片褪下的甲也好。
可是石缝里空空如也,唯有积年的灰尘,古旧到似乎已被尘封了多时。偶尔滚下一物,不过是只扁蛛一类的虫。
小六和徐财闷声跟在我后头,不出一言。他们仿佛早已预料到结果,只耐心地等我碰壁而归。我亦抿着嘴,铁了心要找到大蛇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沿着晦暗的穴路走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明亮。我心下一动,当即意识到前方便是偌大的洞穴!
快步奔向前去,脚下坑洼不平的石几乎要牵绊住我的步子。我跌跌撞撞闯入洞穴,横生的水玉丛映入眼帘。玲琅满目、光彩四射,纵然我已看过此番盛景,却仍像误入洞天福地般被眼前绚烂之景震慑住了。
“就是这里……”我喃喃地,“我在这里见过大蛇。”
小心跳下洞窟,袖上的一片布料被水玉锋利的边缘挂住,落在上头成了飘逸的旗。
足下几尺深处,依旧埋藏着重重叠叠的人骨。那些骨上或带有腐朽的血色,或呈现出暗淡衰败的灰白,俱被水玉封在了底下。我忙指着那些枉死的冤骨,向身后二人道:“快看,这些就是被蛇吃下的人!”
“这里、这里真的有蛇神。”我扶着旁逸斜出的水玉在洞中来回寻找,似乎一切还如旧,就连中央那座冰冷的榻都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偏偏没有大蛇的身影。
我迟疑地将手按上一块破碎的水玉,回眸看向身后将信将疑的两人,掌心用力一握便割出血。
“你做什么?!”小六拉住我的袖子。
掌肉刺痛传来,我道:“蛇喜欢血腥气,我先前用血问过宿命,它应了我。它会应我!”
小六与徐财对视一眼,他道:“你糊涂了,这里水玉丛生,又有日光从顶上落下来。层层照射、彼此辉映,易使人头晕目眩、产生幻觉!”
“不是的,此处当真有大蛇盘踞,我见过。”我挣开他的手,将流血的手掌伸出去,又前行几步企图寻找大蛇的踪迹。
腥甜的味道逐渐扩散在空中,就连石头上都好似蒙上一层血霜。
可饶是如此,洞窟内除了摇曳的人影,再无其他声响。
也许……我脑中浮现出大蛇濒死而后轰然倒塌的情貌,心道也许它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飞升或者衰亡了?
“世上没有蛇神,真的没有。”小六说。
“不,它只是飞升了。”我疲惫地爬上中央的榻,闭上眼,那些昂首立在榻下围观的乌金蛇依旧历历在目。
它生有神力,可拖人入梦,可传音入耳。它亲口承认我是万明的王后,为何又会让我历经这些本不该有的猜忌和怨恨?
我扶着榻,慢慢将身子蜷缩其上。眼前的水玉一闪,映出一抹乌黑的袍。我连忙回头,并不见旁人,再伏下时却又总觉得有人抱着我。
我熟悉此种温暖之感,伽萨从前就是这样抱着我的。那时我体弱畏寒,他的体温又总是高于常人,我便喜欢钻进他怀里窝着,听他的心脏为我“砰砰”跳动。
那时情意正浓,岁月静好。不像如今彼此仇恨,剑拔弩张。
“飞升?”徐财不可思议地重复一声,转头对小六低声道,“他这是被迷惑了还是被夺舍了?”
我还想争辩,小六却重重地掐了我一把。身上刚刚弥漫上来的温暖突然退去了,眼前的水玉透亮,再没有裹着黑袍的人影。
他的手指温热,而我方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冰凉。
我在他们的搀扶下爬起身,两条胳膊几乎要被冻僵了。
“世上没有蛇神,”小六冲我的手哈了口暖气,“只有被珍宝迷惑而来的贼,被水玉光线迷了眼,死在这里。他们便同你一样,沉浸在幻象之中不可自拔,被冻得手脚冰凉却不自知,直到彻底冻死在这里,化为一堆堆所谓的‘被蛇吞吃’过后的白骨。”
“你看底下这些人的尸骨,若是被大蛇所吃,必不能保存得如此完整。”他声音平淡,耐心地一一指给我看,“万明人信蛇神,可乌金蛇到底也只是一方信仰,与其说是神,不如说用来使人臣服、震慑百姓的借口。那些被送来的王后也未必是被大蛇吞噬,只是被囚于此€€€€”他适时地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可大蛇……”
“你想说大蛇允诺你为王后之事么?不如说是被自己心中所盼的幻觉迷惑了心智。”小六拉起我,缓缓地朝外走,“况且你终究没能成为王后,难道是神之失职?再者,你问出一片血色,是大凶之相,如今却好端端地在这里,岂非神之疏忽?”
“我……”
“非也,”小六打断我,“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岩窟中的幻觉也大抵是这个道理。梦分好坏,幻觉也一样,只不过都是你心中所期盼之事的寄托。如今你经历的一切,做到的一切,不是因为所谓的神在九重天外赐福,而是因为你自己。”
“再说了,”徐财突然凑上来,“天上的神仙才几个,地上却有这么多人,谁有空单管你一个人?”
“我之所以成为今日的自己……”我低低地念叨着,脑中却飞快地思考着。好似在迷雾中四处探寻,终于觅得一丝亮光。
我总是轻易地认为自己命薄无依,故而时时自叹自轻,以为自己如何挣扎都挣不过一个“命”字。我将它当作了自己的束缚,不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笼,因而惊惧、忧愤、自扰,却不知一切皆发于本心。
猛地,我抬起头与小六对视。
“我之所以成今日之我,不是因命,而是因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让我来解释一下:大蛇和奢夫人都是存在的,是我另一个神仙文脑洞里的配角啦(现在这本的脑洞是后出的,不过先写了这本,有一丢丢联动)按照时间线大蛇已经飞升了,所以阿眠什么都没找到。
但他现在也不需要大蛇了,他会信自己
第174章 草药
日落收光,洞窟内几乎耀眼的光线随着日暮西斜渐暗下去。水玉旁逸斜出,壁上寒意侵人,几乎有水凝成珠落下来。
我垂眼看向堪堪愈合的手掌,刺痛还未消下去。干涸血迹挂在石壁上,孤零零地落下一抹红痕。
它蜿蜒,流淌,牵出浓稠而纤长的血丝,连到远处模糊的身影上,系住他垂落的手腕。
他的身体被一颗巨大的兽齿贯穿,血雾喷洒在外袍镶嵌的宝石蛇目上,伤口又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万千条通体乌黑的蛇昂首簇拥在地,项顶粼粼金环将光晕映在他身上。
在眼里。
“若没有蛇神,难道他是神么。”我低低地吐出一句,那道身影立刻被艳红如血的雾吞噬。浓云翻滚,成了大蛇目中最后的情景。
可蛇神向他赐福,予他神力,却赐我无物。
因而他需要大蛇,供奉大蛇,祈求大蛇,我却不用。
我既不从它处求取,便不必向他处俯首,故而这世上有无大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我已无须向大蛇问命,我只靠自己。
“出口在这儿!”徐财的声音贸然闯进来,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迭起,仿佛颂起一支古调。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条,良久才继续道,“天快黑了,咱们赶紧走罢。”
他站在一道隐蔽的甬道前朝我挥了挥手,我抬起腿迈过去,看似不长的路却好似走过了无数日的光阴。
古往今来多少人在这里丧命,唯有寂静的水玉知道。我不过也是漫长岁月中一个无名过客€€€€
踏出洞穴前,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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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明的冬日倏地过去,仿佛山上的泉水昨日才冻上,今日就又欢快地流淌起来。
它淙淙地向前,日复一日地将笔尖上饱沾的墨水带去山下,喂给草根与枯树。我照旧每日替空青子整理抄录他那些不知何时便会冒出的新药方,有时胜似神药,有时毒过砒霜。
他沾着药香的手指捻起一页纸翻过去,“这味药虽有效,我还需斟酌。”
我颔首,将拿纸折了一角,单拿出来放在一旁。他看了眼,道:“你做这些事得心应手,远比他们几个好。”
“枉读几年书罢了。”我不想与他说从前整理奏折的时,只不动声色道,“论医术精妙,远不如小六;论为人处事,更不如小五。若是这些事也办不好,先生怕是要赶我下山了。”
他勾一勾唇,“这几日确有人在山下聚集。”
我提笔的手突然一顿,笔尖在纸面晕开一道圆润的墨痕。
“仍旧是西风村的村民么?”我问。
空青子道:“山下人知道有毒瘴,自然不会再闯。”
“那是……”我手中的笔杆晃了晃,从指间滑落下来,毫尖的墨将纸上一片墨迹都糊去了。我问,“是宫里人?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