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我欣然地接纳了它们,篆刻在我来时的路上。凡我今日所获种种,皆为往昔刻骨铭心所化。届时回头望,也算是走过一段波澜壮阔的路途。
“若无过往,何来今日之我。”我走近了,她便惶恐地后退几步,“我从未忘却过去之事,自然也不会放过害我之人。”
“宝璎,被囚在宫中的滋味不好受罢?”我弯起眸,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也许你说得对,我是命好,不用被太后胁迫着做令自己痛苦之事。而你,摒弃了自己的良善和本心,得到自己所求了么?“
沈宝璎的双眸微敛,晶莹剔透的眼瞳顷刻暗了一半。被白虹钳制着的侍女虽伏在地上,却好似突然被言语刺了一下,她小心地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忙道:“姑娘,太后娘娘是疼你的啊。”
“我看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白虹喝止她。我厌烦地瞥她一眼,白虹当即钳着她的下巴将头抬起来,那张染着了岁月痕迹的脸依旧留存着几分美人相,我道:“你是贺加兰因身边那个亲侍?”
她颇有些敌意地盯着我,又胆怯地向后躲了两下。
“你认得玉桃姑姑?”沈宝璎似无意地点出了她的名。
“玉桃,”我在口中嚼了嚼这两个字,饶有兴致地问,“你那位姐姐如何了?否则怎么轮得到你来万明?”
玉桃的脸陡然吓得惨白,扭动着身子从白虹手中挣脱,秀巧的鼻尖上挂住一滴汗珠。
与她朝夕相伴的姐姐,一同服侍贺加兰因的絮娘,早已被沈澜下令乱棍打死。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没了,这才轮得到她来。这差事恐怕还是她自己求来的,否则像她这样数十年也混不到掌事的宫女,却不会有更好的出路。
“从前跟在贺加兰因身边,玉桃姑姑没少照拂我,故而认得。”我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姑姑宅心仁厚,原以为此生不能再见到,没想到姑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躲着。怎么不来与我相见,是怕我招待不周么?”
玉桃喉中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而后攒足了勇气似的冲我道:“我不怕你……我有太后娘娘庇护,我不怕你!”随后她飞快地泄了气,蜷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也是,毕竟她承诺过要接你回京。”我道,“可惜不知这诺言何时兑现?届时,我一定好好为姑姑饯行。”
闻言,沈宝璎身子猛然一颤,她唤道:“表哥……”
“你呢?”我道目光在天际周游一圈,终于在她面前站定。我道,“你是为了她这句话,才绞尽脑汁地想要了我的命罢?可两年前纵然我身死,贺加兰因也没松口让你回去。你的爹娘在京中盼了多年,也在贺加兰因手底下小心乞求了多次,却从未得到过一声许可。”
沈宝璎染上口脂的唇轻颤,眼里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姑娘,太后娘娘何时骗过你呢?”玉桃伸手抓住她的裙摆,“你想想,自进宫来太后娘娘哪日不曾惦记着姑娘?只是时候未到,是那贼王咬得太紧,才让渊国的兵马不能进城来接姑娘啊!”
“惦记?惦记着她身上那点儿可图之利罢了。若是真的仁慈,哪里会把人送到这个地方来?不如叫她自己来,总比远在渊国鞭长莫及的好。”我嗤了一声,“贺加兰因是什么人,在我身上做了什么事,你远比我清楚。”
“你这孽种……少在这里教唆姑娘!”玉桃急得面红耳赤,又遭白虹一巴掌掀翻在地。她捂着脸尖叫,殿外的侍卫头领忙跑进来问我的意思。我盯着她红肿的脸颊,摆摆手让人继续在外头等着。
我径自在小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看了眼,内壁光亮的一道弧,干干净净。我道:“事已至此,你若还想替贺加兰因遮掩着,我也无可奈何。我只告诉你一声,你的那些事我多多少少都已知晓,今日肯见你也只是看在这稀薄的血缘上。你托人带话,也不只是为了让这贱奴与我说话的罢?”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沉寂。沈宝璎的面上逐渐恢复了麻木神色,她怏怏的,像被霜打过的一株兰草。
“你说的是,表哥。”良久,沈宝璎抬手擦去滚落眼眶的一滴泪,“也许她从没有想过要我回去。京城里的女儿那么多,除了我还有姝仪小妹,还有各家百十数的女儿,哪里非用得着我。就是配亲……”
玉桃负隅顽抗地再唤她一声姑娘,劝道:“你的名声要紧啊!”
沈宝璎的话突然止住,她咬着唇瓣,死死地盯着玉桃。
“我知道凭你的才情、出身,这里的人多是配不上你的。”我道,“细挑也挑不出几个人能与你门当户对。”
她久久无言,我抬眸,只见她盯着玉桃的眼中泄出几缕愤恨,而后者则紧张地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惑道:“难不成你在京中有心上人?”
“有没有,都回不去了。”沈宝璎再次揩去眼泪,“表哥,我说过,我是个女人。太后送我来,自然不只是为了迷惑国主,离间你们。”她悲哀地看着玉桃,一字一句道:“她想要一个体内淌着万明血脉的孩子,若万事顺利,她会扶他登上万明的王座。”
“姑娘,你糊涂啊!”玉桃悲愤地冲她喊,言语里透露出恨她不成器的意思,我给白虹递了个眼色,他一掌劈在她后颈,令她伸长脖子呕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奄奄地喘息。
我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骂道:“做她的梦!”
贺加兰因永远只想着把人塞到别人身边去,不论是我母亲、是我,还是如今的沈宝璎。在她眼里,容貌和身体是最贵重之物,也是最能轻易舍弃之物。
她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本事。
猛地,我看向她。沈宝璎被我陡然凌厉的目光吓得一搐,我问:“伽萨根本对你无意,你跟了谁?”
“表哥猜得到。”她说。
寒风刮过,将她衣袖的一缕清香磨出了刀光。我拧起眉,圆润的茶盏在手中缓慢旋转。
她被困在宫中,见过的万明人也就那么几个。宫中都是些阉奴,侍卫虽能在宫中来往却到底人微言轻,血脉不纯。若想要扶一位新王,必然要有权柄在手,若无王族血脉,便要有权臣为后盾。
茶盏猛然停在我指间。
我清退了殿内所有人,唯独剩下我与她,及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玉桃。
“太后知道拉拢国主无望,想从权臣身上下手。恰逢邹吕与他心生嫌隙,又是万明众臣,若一朝风云剧变……”沈宝璎就这样立在玉桃面前,垂眸冷漠地盯着她,“太后说我长久在宫中,只要咬定这是国主的孩子,邹吕便能名正言顺地扶他为王,自己躲在幕后把持朝政,而太后亦能从中分一杯羹,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若是能将万明收入囊中,我还怕没有回去的机会么?”
“你就这样听她的话?这是毁人终身的事,你宁愿听她的话也不愿向我透露一丝么?”我一时瞠目结舌。
我单知道她与邹吕勾结多半是太后授意,却未曾想过是这样的“勾结”。
“我只是想回家,表哥。我想见爹娘,想见兄姊,也怕他们被太后刁难。”沈宝璎道,“我只是想要保住家里人,若是能以一个孩子保住全家人的安危,我做的这些事也就不算什么。表哥,或许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只能对不起你。”
“那孩子呢?”我又问。
沈宝璎细长的眉扬了扬,“当初表哥垂危,万明王一怒之下诛了邹吕九族,牵连了不少朝臣入狱流放。他既然无用,这孩子亦没有了生下来的道理。”
她轻轻地,“本就不该托生在我腹中的孩子,自然是随他爹去了。”
事已至此,我总算知道她先前的魔怔神情从何而来。
“姑娘啊,太后娘娘说了,只要接了姑娘回京,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呢?”玉桃用手捶着地,“你这样背叛太后娘娘,怎对得起她的一番心血?!”
这番话无疑是在沈宝璎的伤口上撒盐,她敛起短暂露出的柔弱,几步冲到玉桃面前,“姑姑说这话,还打量着骗我呢?姑姑是太后的眼线,她愿不愿意接我回京,姑姑会不知道么?当初是姑姑送我去与邹吕会面,也是姑姑传了太后的意思一次次用爹娘的性命逼我,如今口口声声依旧念叨着太后娘娘,可太后在何处?接我回京的车马又在何处?”
玉桃被她一席话怼得辩解都卡在喉中,气势消了七分,只能又搬出了贺加兰因作靠山。她道:“姑娘,你的爹娘可还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
沈宝璎闻言,悲愤交加。她咬牙道:“爹娘是因为我才屡屡受太后挟制,而我又因他们不得不对太后言听计从,好一出一箭双雕的计谋!可是姑姑,你当我过了今日还能活么?”
“你……你……”玉桃骤然醒悟过来,指着她长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表哥说的对,我囚在这里一年有余,日日被人监视,确实不好受。”沈宝璎转过身,“原以为戳中了表哥的伤口,你就会了结我的性命,没想到表哥还是个豁达的人。”
她乌黑的眸子转向我,“不过表哥也知道我做了多少错事,大概也不会放过我罢?”
我默不作声,注视着她重新走回了玉桃面前。她俯身,皓腕一折就抬起了玉桃的下巴,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凌厉模样与她道:“太后娘娘设的这一场好局叫我和爹娘都投鼠忌器,那不如就由我破局。我沈家的女儿决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她自以为能拿捏住侯府,我就与她贺加兰因斗一场,看看谁才是赢家。”
沈宝璎手上一使劲,玉桃便被推在了地上。她的目光飘得飞快,一会儿转到我脸上,一会儿盯着沈宝璎的裙摆。
后者立在我的面前,眼里渐渐地淡然。她望着我,忽而羞涩地抿唇一笑。
“表哥是不是觉得我说这话,还是像小丫头过家家?”她问。
但我知道这是她所能说出的最坚定的话,也是她所能在做出的最勇敢的事。
“我只觉得,不愧是世昌侯家的女子。”我道。
沈宝璎的眼眶湿润,她摇了摇头,“表哥如今苦尽甘来,能否替我给爹娘带几句话?”
我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道:“慢着。”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递到她面前。
乌黑的刀鞘在冬日迷朦的日头底下依旧泛起一道光,我道:“这是我父王的刀,按孟家的辈分算下来,他与姨父是连襟。”
沈宝璎犹豫着,双手将那把刀接过去,柔软的手掌握紧了刀柄。
我道:“听你方才的言语,这两年间也没少受委屈,用这把刀替自己讨个公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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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短刀出鞘的声音,我转过身走开几步,站在檐下半步处仰脸看向天穹。
盖子似的压在人的头顶上,那外头会是怎样的风景呢?真的有神仙在九天之外看着么?若是他们看见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生死离别、阴差阳错,会出手相救还是作壁上观?
对宝璎这样的人物,又会判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未几,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惊得几只鸟从枯树上扑棱着翅膀飞走。它们一头扎入云层之中,再没有回来。
“表哥。”沈宝璎微微喘着气唤我。我回首,只见她身上沾满了血,双手和脸蛋却擦得干净。她道,“若你还能回渊京见着我的爹娘,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时一切安好。托表哥的福,平安喜乐。可惜宝璎不孝,不能赡养爹娘、承欢膝下,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我应下这几句话,问:“你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她柔柔地笑着,一如我初次见她时那样,“就愿来生托生在寻常人家,不再卷入这些悲伤的事里。椿萱具在,长乐未央,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颔首,击掌三下,白虹便托着一只小壶入内。
“这是……”沈宝璎只扫了一眼那酒壶,便知道了我的意思。她冷静地提起小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澄澈的酒液。
“宝璎,当初你怎样送我,今日我就怎样送你。”我道,“时候还早,可要人为你梳妆?”
“不必,”她轻快地将那杯酒饮下,“这是我亲手为自己报仇的证据,我就这样去,让人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表哥,谢你今日来送我,宝璎就此别过。”
第185章 赏梅
朔风猎猎,致使一树梅花飘散,零落满地。
似积了满地的雪,斑驳的腥红掺杂其中。我将一张写满人名的纸凑近了烛台,那承载着所剩无几渊人性命的纸顷刻间化为飞烬。
两年前的那批被沈宝璎笼络为线人的宫奴葬身大火时,我悲痛万分。今日却是我自己料理了他们的残党,收拾得干干净净。
干净到这白茫茫的宫里,只剩下我一个渊人。唯一的好处,便是往后不会再有天罗地网似的眼线盯着我。
我转了转眸子,目光落在桌上的小壶上。再一转,便见一双闪烁的金瞳。
那小奴不知所措地立在我面前,眼瞳边缘还带着最后一丝未及幻化的翠色。接替了御医位置的巫奴对着壶中茶水研究了半晌,道:“这应当是添了能使人双瞳变色的药粉,至于其中到底用了那几味药,臣愚钝,尚未能确定。”
“不急,”我道,“你且带着他下去休息。”而后又与那小奴道:“你也不必担忧,这药效不出三日便能自行消退,这三日就当我准你休沐,不必忙着来洒扫。”
闻言,小奴紧皱的眉心终于抚开,谢过我高高兴兴地要告退,临到门口又赶忙退了回来。
伽萨正立在门口,睨了他一眼。随后他快步到我身边,目光在周遭游走一圈未发现宴月的身影后,唇畔的笑意险些没藏住。他道:“我来看看你,眠眠。”
“哦。”我随口应了声,“你来的正好,我刚得个新鲜的玩意儿,也给你看看。”
“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凑近了,解去了臃肿的大氅往我身边坐。我瞥他一眼,招手让那小奴上前来。
“前些日子见了宝璎,她留给我的东西,置入茶水之中喝下能使人双目化为金色。”我说着,让白虹将一片仿制的薄金假面递给了小奴,“是不是很新奇?”
小奴的目光在我与伽萨之间飘忽了片刻,别扭地将假面贴在了自己脸上,又罩上了黑袍。伽萨看向他的眸子一缩,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在他脸上刮过去。
我道:“当初你查了多日的拓骨飞贼,并非从外部窜入宫中,而是本就一直在宫里。沈宝璎带来的宫人中有几个身手矫健之辈,飞檐走壁的功夫很不一般。他们服下这种东西,装作拓骨人在宫中搅浑水,末了烧去行头,待药效消退后便了无破绽。”
“竟是这样?”伽萨惊讶,从壶中倒出一杯灿若黄金的汤水,“真是好谋略,难怪当初不论如何也抓不到那几人的行踪。好眠眠,若不是你,恐怕这事如何都找不到破局之处。”
“你没想到罢?”我冷冰冰的,“我也没想到,靠着这些民间的小把戏,他们居然真的能把宫中的水搅浑。”
伽萨端详茶水的动作一顿,他望向我,我迎着他的目光道:“没想到你从那时就开始防备我。”
“我……”
一旁,白虹带着殿内小奴快步逃离的身影映在我的余光里,我看向外头满地残花,哂道:“你又百口莫辩了?”
“我并不是疑你别有用心,只是不想让你插手此事,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伽萨自知无可辩解,一时又被病气压了下去,“是我为了所谓大义,又叫你受委屈。可那时你病入膏肓,我怕一个不小心便让你被牵扯进来,若是因此加重了病情,又让我怎么是好?”
“我那时疑心过你为何非要将所有舆图全部收归宫中,放在勤政殿内。只是重病缠身,无力多想,今日一思索,竟是这样的缘由。”我语气淡淡,“其实藏在暗格中的舆图都是伪作的罢?”
“是。”伽萨坦白,“那时情况危急,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也是我的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