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57章

我心中窝火,却气极反笑,“你哥哥亲口答应还我自由,怎么,还得听你的指示么?”

伽殷不疾不徐地进门,光影将她的身子衬得婀娜。她像一条初长成的美女蛇,终于露出了野心的一面。

“嫂嫂,”她又道,“我王兄喜欢你,你是他心中唯一挂念之人。他既然交代我稳定朝局,我便要替他定心。”

“他若是真挂念我,怎会一次次地抛下我?”我并不看她,目光盯着地上那个被踩扁的蛇神像。

伽殷无奈地叹了口气,“嫂嫂,我不信你不明白王兄此去凶多吉少。我不过是想你留在此处,让他多一分回来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他€€€€”我握紧拳头敲在桌上,“他非要去,他就是找死!”

闻言,伽殷突然变了脸色。片刻,她才复又道:“嫂嫂,或许在你看来这是荒唐之举,可在王兄眼里,这场仗他非打不可,不光是为了保卫万明,也是为了振奋士气、震慑诸部。近来边地诸部落多蠢蠢欲动,全因有人放出风声说王兄一病不起,再也保全不了万明,这背后少不了渊国太后的手脚。”

“若是他连激将之法都受不住,他还领什么兵。”我道。

伽殷摇摇头笑我,道:“嫂嫂以为,周边诸部一向对万明俯首称臣是为何?全靠王兄一个一个将他们打服了。若是王兄垮了,嫂嫂猜猜,他们还会不会安于一隅?”

“就算如此,”我道,“他积年操劳,身子早就不如从前了。他现在还想去领兵,就是、是……”

我闭上了嘴,再也无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这事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伽殷说,“可我劝不住王兄,只能尽量多争一丝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嫂嫂,他说过,只要你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伽殷说罢,正准备离开,忽而外头飞来一颗小石子正中她后颈。她闷哼一声,扶着桌子便瘫软在地。

放眼望去,门外的大汉竟一个个都被放倒了。

此时门外闪出个人影,是多年未见的伽叶。他在边地被风沙吹了几年,眼角眉梢的轻薄与风流都消去不少,却将眉眼磨得更加锋利。

“多日不见,我还得唤你一声嫂嫂了。”他笑道,“不知你愿不愿意受我这一声。”

“你这是做什么?”我扶起伽殷,却发觉她已经昏沉睡去,只好将她搀到了一张榻上。

伽叶并不着急,双手环抱在胸前静观着我的一举一动,道:“我回来时,见诸城百姓安乐、其乐融融,贺加人过得也很好。虽说大多是二哥的心血,其中未必没有你的功劳。”

我警惕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他朝我伸出手,“阿殷想让你留下,可二哥却愿意放你走。若你想走,我带你出去,也算还你对贺加的恩情。”

-

夜黑风高,我独自坐在沙丘上,远远眺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晟都。

身边仅有的一匹骆驼正跪坐沙丘上休眠,我放松身子靠在它身上,却被骆驼粗糙的毛硌得睡不着觉。

这是我头一次独自离开万明,大约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时间,所有关乎过去的记忆都涌上心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仿佛在挽留,又时刻提醒着我并不属于这个大漠之中的小国。

荒凉、寂寥、哀愁。

这便是我的自由。

我抱着膝望向夜空,星河流转。而远处,灯火通明。独我与习习凉风相伴,却无人为我唱一支送别的歌。

一时间,我竟有种放声大哭的念头盘旋在心上。

骤然,一声悠长的狼啸划破夜空。沉重的脚步踏沙而来,我警惕地抬头张望,一只巨物却从背后扑上来将我压倒在地。

腥热的舌在我面上舔舐过去,我艰难睁开眼,是伽萨的那匹白狼。

“踏霜……踏霜!”我爬起身,它便坐在了我身边。我心中突然如开了闸似的,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只能努力地抱住了白狼。

“他不听我的话,”我跪在地上,抱紧了白狼的脖子,“他不肯留下来,他对我一句抱歉也没有。踏霜,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踏霜喉中亦“呜呜”的,像是在帮腔附和。随后它伸出舌头,帮我擦干了眼泪。

“我甚至、无法劝他为了我留下来。”我抹掉眼泪,又呜咽着扑进它胸口的白毛中,“我要走了,我再也不回来,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踏霜垂下巨大的头颅,安抚似的蹭了蹭我的脑袋。

“你也不让我走么?”我抬起脸,“我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我只是想走。他给我自由,那我就去追寻我的自由。”

踏霜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沉思片刻后,它抬头看向了远方。

那是伽萨离去的方向。

“他想抛下我,每次都抛下我。”我低声地说着,站起身看向远处。夜色朦胧,我所能见的唯有连绵起伏的黄沙,这便是伽萨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他一次次地抛下我,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地方。

世事难两全……

“他身子不好,”我喃喃地,“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若是受伤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包扎。”

我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可是我会。

若是我在他身边,兴许还好些。

我摸了摸白狼的毛,它用脑袋将我朝远处拱了拱,再次仰天长啸。

随后,我抓住了骆驼的缰绳,将它从地上拉起来。

他想抛下我,只要我追上就好了。

第191章 黄沙

金甲行进的速度远比骆驼要快,我风尘仆仆赶了足有七八日,方才隐约见得远方猎猎飘飞的战旗。

正要松一口气时,不料骆驼却一蹄陷入流沙之中。黄沙如漩涡般飞速下沉,连带着骆驼那只枯蹄深陷,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然被黄沙吞吃了一半。

庞然巨物嘶鸣着,却仍不能将沙的吞噬阻止半分。我连忙抱着包袱从它背上滚落,又恰到好处地被两只手胡乱拽到了平地上。

我慌张一抹脸上的沙,迎着刺目日光看过去,竟然是空青子身边的四个青年男女。

他们几人身后跟着辆骆驼拉的小车,显然是朝着军队的方向去。几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尤其是徐财,面色犹如扑头盖脸吞了一把黄沙似的难看。

他上上下下将我盯了好几眼,丝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在这儿了?”

我一噎,一时有些尴尬,“我看看。”

他的目光在渐行渐远的战旗与我之间来回跳动了数回,终于跳起脚来。“谁说倦了,又是谁说不配不堪托付。”他道,“他又回心转意了!”

“他回心转意,你不该跟着高兴么,嗯?”小六暗戳戳地怼他,伸手拉了我一把。

“行了,我输了我赔你。”我从地上爬起身,随手在包袱里掏了掏,把一锭银子塞进他的手里算是堵了他的嘴。随后转向其他人,我问:“你们怎会在这里?”

四姑娘分神瞅了眼徐财抱着银子的滑稽模样,勾唇浅浅一笑,方道:“知道要打仗了,担心前线医者不足,故而前来。”

“你们是去……”我指了指那处,四姑娘轻轻点了头。

“师父说这一仗恐怕打得艰难,叫我们前来支援。”徐三道,“一别数月,你还好么?”

“算是过了个不大舒服的年,”我垂眼看了看手心,想起那些永远留在了冬日里的人,无奈笑道,“到底是什么样,你们大约也能听到几分。”

“总会好的。”四姑娘安慰似的说着,把一顶白帷帽戴在了我的头上,“既是同路,不如同行。”

我一时不辨她口中“总会好的”是指什么,转眸望向已经不见人影的远处,我只是扶了扶帽檐。

但愿万明总会好的。

-

接下来一连月余,我们都远远跟在大军后头。一来是怕扰了他们的进程,二来……是怕伽萨发觉不对,把我赶走。

又过几日,前面终于兵刃相接,飞快地见了血。伤兵一个接着一个地抬下来,我们几人便顺理成章地凑了上去。

守营的士兵将我们打量了好几眼,直到伤兵躺满了大营,他才冒险将我们放了进去。

刚从沙场上退下来的兵与城中那些饱受顽疾折磨的病人是不相同的。他们的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沙土掩着,浑身都脏兮兮的,只剩一双双碧绿的眸子还算清明。

我看着被利刃破开的整齐血肉,十指沾满了滑腻滚烫的人血,头颅里突然一阵晕眩。

帽上的白帷下段已经被浸得鲜红一片,我一手按着身前士兵的断腿,一手抓着止血药往伤口处撒,手忙脚乱间扯掉了帽子。那士兵的呻吟顿了一瞬,悄悄地压了下去。

我望着他咬出了血的牙,道:“不必忍着,你只当我是个路过的医师罢了。”

他那条被截断的腿动弹两下,伤口里又渗出了血。我用力将他的伤口束紧,抱着药箱又去了一侧。

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时,我的心里突然一刺。

那是个脸蛋很稚嫩的少年,胸口的金甲不知被什么东西炸开,血肉都模糊了一片,可见断裂的白骨折在外头,几乎要刺入胸膛内。我忙抚开他杂乱的发,那双被掩住的眼瞳已经开始涣散了。

我按了按他的脉,细若游丝。

“还能活……么?”他用虚弱沙哑的声音问我,手里还握着一把沙。

他以为那是他的刀。

“能。”我嗓中一哽,低头在药箱里翻找着,却将脸越埋越低,颤抖的手指不断碰倒一旁的药瓶。

等到深吸一口气,从底下翻出吊命的药丸时,少年的胸膛已平静了。

我扑到他身前,只见那双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眸子倒映着明净的天穹。

他的鼻息一点也无了,脉搏沉静得仿佛浸入水中。蜷起的手指松开,被紧紧握在手里的沙子簌簌落下,没有一丝留念。

而他自己也像一粒沙,永远地落在了这片血染过的大漠里。

我双手握着药丸,盯着他那张还未脱去稚气的脸蛋,心中的震惊压过了悲伤。正当我发呆时,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小六脸上沾着血,朝我指了指大营里躺着的、一望无际的伤者。有人还挣扎着活命,有人也许已经魂归天际。

而在这里,甚至无人有暇为他们的死驻足一刻,哀悼一瞬。我奋力摇摇头,将脑海中铺天盖地袭来的泪意抛去,抱起药箱走到了下一人的面前。

“有人会为他落泪。”小六说,“你只要负责救人。多救一个,落泪的人就少一个。”

第192章 绣花

黄昏渐近,整座大营下的沙地都渗着淋淋血色。逝去者的尸首被抬出军营,那些死里逃生的军士也只是用眼看着,目送他们的离去。

沙场之上,性命的消亡远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快,快到我甚至来不及从心里分出一丝悲悯给他们。

没有哭喊,没有缅怀,他们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正如一粒沙落入大漠般细微无声。

伽萨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么?

我不知道。

我抱着膝坐在一张临时收拾出来的军床上,仓忙整日后,军帐内沉沉地弥散着一袭悲凉。

几名退下来休整的军医神色哀哀,狐医一行人的面色亦沉重,就连最爱说话的徐财都泄了气。他萎靡地坐在地上,背脊软软地垂着。小六从浅红的水盆里拧出一方帕子,交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帐外的军士伤亡不轻,送过来时多是血肉模糊、四肢残缺之状。我追问过,说是拓骨人新制了什么兵器,能从中射出火球来,一近人的身就如烟花般炸开,将人炸得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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