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58章

我瞥了眼堆在角落里的包袱,想起了宴月捣鼓出来的黑管。

拓骨人的背后是渊国,渊人工匠最擅研制这些精密的物件,恐怕是贺加兰因下令让人送过来的。我的母国想要攻占接纳我的土地,杀死护过我的人。

至少此时此刻,我不愿再与渊人站在一边。

小兵送了些干粮进来,我抬眼瞥过去,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忙将脸偏过去。

“他还坐镇军中么?”我问。

“是。”小兵答。

我松了口气,抹了把脸道:“怕是快要坐不住了。”

可我又不敢去见他,怕扰乱了他的心神,怕他执意要赶我走,更怕自己说出让他随我逃走的昏话。

一路憋着口气追到这里,反而不敢见面了。

思量再三,我撩开门帘去了外头。小六在身后唤我,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去外头透透气。”

大漠白日里酷热,夜间却寒凉。月明星稀,四姑娘轻柔的歌声随风飘荡在整座大营之上。

她抱着一把简陋的琴,坐在篝火旁轻轻地唱歌。那些伤兵与军医望着她,眼里不时掠过蹿跳的火光。

我在军帐外心烦意乱地徘徊了半刻,足下的沙踩得“咯吱咯吱”直响。终于叹了口气,悄悄钻进人群里。四姑娘抬起脸,将琴塞进我怀里。

“我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我再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地说道,“也是头一次知道征战的险恶。大家是为了万明赴汤蹈火,浴血奋战,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万明是你们的故土,也是我视作故乡的地方。”我抬起头,将琴抱在怀里,“如今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与诸位同生共死,绝不后退一步。”

我脱下手指上的金环,勾动手指,生疏的技法将琴弦勒出一道不甚悦耳的脆响。四姑娘的声音又轻轻飘向了月亮,柔和静好地抚过每一个人的伤口。

原本僵硬着身子的军士们重新松弛了身子,不知是谁先张了口,沙哑悲怆的歌声就环绕在了军帐之间。他们只是唱,歌声不尽相同,诉诸着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与绝望。合着我指下孤零零的弦勾出的单调伴乐,将夜拉扯得长而凄凉。

我忽然想起从前伽莱说的,要将我仍进军营整治的话。

当初只觉得自己被这一番话羞辱,如今看着眼前的军士,方知他那一席话侮辱的远远不只我,更有这些忠诚的战士们。

连军士都不懂得敬重的人,难怪败得一塌糊涂。

唱着唱着,便有人将一截枯枝塞到我手里。

传说从前出征时要先行祭祝祷,过问天意,而祭司持剑作阵前舞,以鼓舞军心。

“我……我不会这个。”我支吾着。四姑娘却轻轻道:“别怕,去罢。”

我握住那截枯枝站起身,随后便有人以掌击地,沉重的声音在黄沙间流淌,使大地为之震颤。我踏上这如鼓面般震动的地方,心中回忆着当初沈澜在武英殿中教我的一招一式,跟着他们的歌声摆弄起来。

如入阵,如杀敌。衣袖纷飞、篝火跳动中,我仿佛真的步入战场,手中的枯枝化作敛着寒光的长剑,斩去扑向我的、作祟的黑影。

我看得清楚,那想要夺我性命的人正是贺加兰因。

而我眸光一闪,余光未曾看清楚的却是远处躲在军帐后,一道孤立修长的人影。

待一舞毕,定睛看去,那人影也随之消失在月色下,留下的只有绵长悲怆的歌声。

未几,几个军医又提起药箱。嘶哑的哀嚎与呻吟夹杂在歌声中,犹如闷在了水底。

我抬起地上男人的胳膊,将止血散洒在伤口处,忽见他破碎衣袖上仅剩了半片的小花。

男人黝黑的脸上擦着灰,面上虽疼得龇牙咧嘴,掌心很是小心地贴在了那处,“这是娘给我绣的。”

我点了点头,正要将他的伤口包起来,那片脆弱的小花却跟着他掌心的离开一并飘落在了地上。男人的目光一滞,默默地将布片抓在了手里,攥得紧皱。

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可是说我回不去了?”

“怎会?”我抬起眼。

男人道:“我没读过书,就是听闻万事总有天意。若是蛇神要我折在此处,还请王后善待我老娘。”

“我不信蛇神,我只信人命都是握在自己手里,国运握在百姓手里。你是万明的将士,上天必不会负了你的一腔忠臣。”我口中安慰着,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彼时男人已疲惫得昏睡过去,我提起药箱欲离开,转念又放下了。

我从药箱的小格子里翻出多日前收在其中备用的针线,在他袖上重新寻了个还算平整的地方,绣上了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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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接连一月,总有几个小兵探头探脑地立在我休息的帐前,问能否给他们绣个小花。

细问之下方明白,不知是谁传出的话,说王后绣的小花携有奢夫人神力,能保人在战场上平安归去。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小六却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沙场上本就刀光剑影,一不留神便会丢了性命,而如今最要紧的是重振军心士气以应对汹汹来袭的拓骨人。若是这一朵绣花能让他们安心,那便绣罢,是真是假又何妨?

于是我点点头,一一给他们绣上了,全当作是护身符。

再过一两日,又有两个面生的小兵捧着一件包裹整齐的衣物过来,说有人请我为他绣一朵小花。

我盯着他们手里那件衣裳许久,倒是小六伸手接了过来。私下打开,竟是件贴身的衣物。我的脸一黑,丢开道:“既是你接过来,那你绣罢。”

“别呀,这儿还有张纸呢。”小六抖开了衣服,从地上捡起张薄薄的纸。那纸上墨迹缭乱仓促,画的倒是很有神韵,一见那顶着狐狸脸的木桩子便知道是谁作的话,又是谁画的我。

小六端详片刻,认真道:“我瞧着这像你。”

“谁画的丑东西。”我不悦地夺过来,随意折了两下要扔到火烛上,手悬在烛火上却顿了顿。那纸上分明还有两个字,写的是“抱歉”。

那是用万明文字写的,龙飞凤舞,我看了心中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将纸攥在了手里。

小六转了转眼睛,提起药箱说要去给人换药。我把那衣服往他怀里一塞,“你叫人送回去。”

他点了头,抓起衣服往外走。我独自在军帐中休息,又将掌心里的纸抚平了端详,脑海里闪过那夜躲在远处的黑影。

罢了,谁叫他次次都将我抛下,我不给他绣花也是应该的。

可若是他没有小花,真的成了别人刀下的亡魂可怎么办?

我越想越后怕,仿佛那一朵小花绣上了便真能保人性命似的。又气不过自己回回心软被拿捏,只好咬牙一跺脚,将画纸藏进衣间,追出帐外想叫小六将衣服拿回来。

谁知迎面撞上他,他将衣服抓在手里,神色却犹豫不决。

“怎么了?”我心生不妙之感,连忙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前线出了什么事?伤兵又多了多少?”

小六摇头,一闭眼道:“这衣服不用还回去了。”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刚去问了,”小六说,“前线有一支精锐消息全无,派去寻找的队伍也不曾回来。他刚刚亲自领着兵走了,说要去寻那些人。”

第193章 援军

他带着精锐走了,我和他的伤兵留在大营里。

大漠上方悬着的日头越来越毒,那些留在原地休养的军士伤口一次次地生脓、腐烂,皮肤被烤出了沟壑,略一动便会裂开渗血。

留守大营的几支军队日复一日地巡逻,期间抓过二三个前来烧粮草的飞贼送到我跟前审问,他们个个见了我便挤眉弄眼,痴狂大笑说万明的王已经葬身沙海之中。

我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袖口沾了血,叫人割掉了他们的舌头拴在营前。

可纵然面上装得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早已是心力交瘁。

小六有时得空便送一碗安神汤给我,我喝一口,数着大营里抬出去的伤兵越来越多。

“有时我真恨自己太弱小,”我问小六,“只能被他留在这个地方。若我也能同他一样上阵杀敌,是否就不会被一次次地抛下?”

小六道:“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替他稳定了后方,他才能专心应付拓骨人。就像伽殷公主坐镇晟都,是同样的。”

我低低地叹息,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唇角自嘲地勾起又垂下。我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自己去找他,怕他回不来。”

“你这几日统共就没睡几个时辰,还说呢。”他道,“喝完药去歇息会儿,指不定军报就送到手上了。”

我点点头,将安神汤灌入口中,又问了问营中伤患的情况,终于和衣卧在了床上。

梦里唯有血,如大蛇眼中的一片赤色,又如蛇神像口中落下的朱珠。我心中惶恐又害怕,不自觉地出了满身的汗,前额烧得越发厉害。

等小六摇醒我时,我已烧得浑身滚烫。

“这地方太艰难了。”他一勺一勺地往我口中喂药,先我一步道,“不怪你,人家王侯将相家的公子都养在锦绣堆里,不像你愿意跑来这样的地方。”

我接过药碗,手腕松松地抖了两下,仰脸将药饮尽了,方道:“我才来了多少时候就病了,可他们要在这里守多久啊。”

“你总是怪自己不能与旁人共苦,可天底下有千万种苦,难道你都要尝尽么?”小六皱起眉,望向我的眼里流露出真确的心疼,“再者,你已经尝过许多了。哪怕即刻去投奔渊国太后,也无人能怪你分毫。”

我摆摆手,问道:“军报来了么?他怎么样了?”

小六道:“还没消息,你先别急,四师姐正替你等着。”

“四师姐她……”

“不必你叹息,四师姐她性子坚韧着呢,不会惧这风沙,也绝不怕那焦阳。”小六道,“你要是怕她辛苦,那才是看轻了她。”

“我明白了。”我应了声,正要起身,正见四姑娘怀里抱着个活物进来,手上提着个瓦罐。

她迎着我的目光松开双手,那只奄奄一息的鸟便伏在了地上。四姑娘从瓦罐里倾了些清水在碗里,鸟便挣扎着将喙搭进了水碗。

我仔细一辨,竟是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叫作穿云。

穿云原本布满光泽的羽翼枯槁炸开,目光几乎要涣散了,又一点点被水凝聚起来。他的爪上绑着一根小管,小六将其解下递给了我。

“这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缇耶将军说这是王的鸟,怕有要紧的事,请我带来给你看看。”四姑娘抚了抚穿云,“它的一只爪子折了,我一会儿替它包扎。”

缇耶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双目炯炯,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走起路来连大地都要震动。

听说他从前是万明边陲最勇猛的武士,伽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他驯得服服帖帖。哪怕此时他不在,缇耶跪在我面前时也恭敬得像只大猫。

而我手上这封短信,正是伽萨写给他的。

信的内容简短,只有用血书写的寥寥几字€€€€缇耶,护送王后撤离。

我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飞快攀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将我向下拽去。

小六瞥见了那封信,面色一凝。我抓住他,勒令他绝不许将信的内容告知缇耶,只让他加强防卫,严禁任何人进入大营,尤其要守住粮草。

“你别着急,先养好了病再说。”四姑娘忙倒了盏茶来安慰我。茶水澄明的倒影里,我望见自己的身子在剧烈颤抖着。

他为什么要让缇耶送我离开?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我突然站起身,披上衣服向军帐外跑去。小六一把拦腰抱住我拖回了床上,将那信夺在手里。

“你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他将信捏在手里,“我现在就去告诉缇耶,让他送你离开!”

我扑上去抢他手里的信,小六几步闪身,绕得我头晕目眩。我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眼前已经花白一片,连手脚也不能自已地发着麻。

见状,四姑娘忙劝慰道:“你别急,说不准他也只是怕万一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像……就像你起先猜的那样呢?”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望那张被弄皱的信笺,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迫使自己平静,紊乱的心跳却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呼吸。我的胸膛起伏愈加剧烈起来,将心上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我艰难得喘气,将头摇得眼前都昏花,“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赶我走。如今突然传信回来,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这也未必……”小六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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