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呷入一口茶水,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近,身后跟着两个相互搀扶的人影,像是另一对夫妻。
门外轻叩三声,甫一打开,那对夫妻便匆匆进来。我茫然地打量他们的面容,一时却也分辨不出是谁。
“这是……”我拄着拐杖站起身。
那已见华发的女子上前两步,抬起一双肿胀混浊的眼,含着怨恨与痛惜地瞧过来。
小厮关上门,她便急切地逼到我身前来,问道:“我的女儿……我的宝璎,她在何处、可还安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最近忙疯了啊啊啊啊磕头谢罪
第200章 入宫
世昌侯夫人、我名义上的姨母。她通红着双眼,干枯羸弱的十指紧紧抓着我的两肩,再次问道:“我的宝璎,她如今可还安好?”
“尚且安好,托我向二位问安。”我心里“咚咚”地跳起来,被她撞得踉跄几步道。
孟夫人陡然松了手,泪珠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沾湿了正片衣襟。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已被描摹得发黄,又被泪浸透生皱的信纸,其上几个娟秀的墨字。
“女儿不孝,无法侍奉父亲母亲。一朝蒙难,幸得表哥庇护方得周全。惊闻表哥回京,若有难处,还请父亲母亲出手相助。”
那一封,是沈宝璎的家书?
“我就知道……我的宝璎还在这世上。”孟夫人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啼哭不已,扑上前来抓着我的手,满头珠钗摇得玲琅作响,“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究竟受了什么罪、遭了什么孽?”
我望着她近乎癫狂的模样,心中骇然,又暗中庆幸自己当初松了手。
沈宝璎怎样送我,我便怎样送她。可我终归是活着,给她的那一杯“毒酒”,也不过是令人昏眠的药酒。
待她醒来,当发觉自己身在晟都那群渊人的聚落里。虽不比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到底还有人照顾她,也不必再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惜消息传回渊国,多是说她病故他乡,不知世昌侯夫妇要为她掉多少日夜的眼泪。
没想到她竟愿意在这时候帮我一把。
我缓缓地将沈宝璎的事述之于口,跳过那些撕心裂肺的折磨,只说了些被贺加兰因为难的事。眼前的女子脆弱得近乎破碎,若全说了,恐怕她一时撑不住。
然而仅是这样,孟夫人已恨得咬紧了牙关,身子因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好,好,”她恨道,“她抢走我的女儿,便是为了这样折磨她!贺加兰因,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我扶着她坐下,目光投向憔悴的世昌侯。他疲惫地颔首,只几个字道:“公子若有主意,务必告知我们。”
“我……”我心中踌躇,一时难将心思说出口。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事,我帮你。”孟夫人睁着红肿的双眼道,“就算没有公子,我家也必然会有此举。我要为我的女儿报仇,我恨不能将那女人扒皮抽筋!”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们愿意站出来帮我。
闻言,我满是感激地点点头。正要将心中所想尽数告知他们,外头忽而跑来鸽小厮,口中大声嚷着:“不好了!不好了!”
我狐疑地拉开门,只见他一个跟头栽到我面前,又慌忙爬起身,道:“不好了,王妃方才乘了轿子入宫,说是要去面前太后,怕是知道了公子在此处的事!”
“什么!”我拄着拐杖的手一紧,失声道,“还不快派人去拦着?!”
小厮哭道:“已经入了宫门,那边府上才有人来报,王爷已经往这边赶了,公子……”
正说着,沈虎材已经大步迈了进来。我盯着他眼下浮起的一丝慌乱,无措地吞了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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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见了太后,是一丝也不顾念我。”沈虎材屏退众人,有些激动道,“太后若是追查下来,我必不能独善其身。”
“就算她不为我想,可我已经有了琅小子!”他在屋内来回地走,崩溃道,“他才满一岁啊!母亲她为何总是不顾及我,她!”
“她恨我,胜过一切。”我轻轻地,将一只茶盏握在手里。我只当她一向看不惯,没想到已疯魔成了这样,连自己亲儿子的安危都不顾。
可如今不是指责王妃的时候,早日想想如何应对才是要紧事。
“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城外避一避,他们找不到人,也奈何不了你。”沈虎材道。
“太后见不到人,而王妃偏说我在府里,她必然要问罪大哥。”我放下茶盏,“若逼问不出,指不定要做些什么事。大哥不是说了,还有孩子么?就算真要做,也得想着他。”我看向立在一旁的嫂嫂,她点了点头,目光迫切。
“那你说如何?总不能真让他们把你带走罢?”沈虎材着急道。
“大哥救我一命,我不会连累大哥。”我道,“躲是躲不掉了,若想脱罪,大哥得亲自送我去宫里。”
沈虎材的眉毛拧得几乎要织起来,“什么?”
我将桌上厚厚一叠纸塞到他手里,是我这几日细细整理来的可用之人。自父亲从前的门客,至他生前在朝中交好之人,并上沈澜旧党与我在京中攒下的那些许人缘。若是能得他们相助,这事还算有半分赢法。
“这是我这几日整理下来的东西,大哥照着做便是。若有拿不准的……便与嫂嫂商议。此处我是留不得了,生死与否,都掌握在大哥手里。”
沈虎材翻看几页,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加兰因既知有我在府上,就是将整个院子翻个底朝天都要将我找出来。唯有我到了她手心里,大哥才能平安无事。贺加兰因因此松懈,后头的事才好做。”我站起身,从摆满兵器的架前走过去,挑挑拣拣选出一条长鞭来,银柄在手里颠了颠,递给了他。
“大哥,你缚我入宫,我教你怎样应对。后头的事,便全然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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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虎材匆匆进宫,跪在了八宝殿里。我伏在地上,看着血顺着指尖往下淌,耳畔传来他重重的磕头声。
“臣有罪!”沈虎材大声道。
“这是怎么了?”贺加兰因慵懒的声音响起。她明知故问道,“大半夜里赶着进宫,弄了这么一个……”
她声音凉薄,像是刚从冰棱上滚下的水珠,“血人,呈在哀家面前,好吓人哟。”
我动弹两下,咳出了一口血。沈虎材偷偷瞄我一眼,道:“臣有事瞒了太后,还请太后责罚!”
“唔。”贺加兰因轻笑两声,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地响。她道,“说说罢,怎么回事儿。”
“臣……臣那日见这罪人,陡然想起母亲当日所受侮辱,气不打一处来。一时上了头,呃,就动了手。”沈虎材道,“本当入京既将他交于娘娘,可无奈下手太重,唯恐娘娘因臣私下用刑而责怪,便猪油蒙了心,将他藏在府中。臣有罪!”
他大喊一声,声音震得我头晕。
“这么说,你果真是糊涂了。”贺加兰因搭着侍女的臂起身,裙摆自我眼前扫过去。她绕着我踱了两步,抬脚在我的伤处踩了踩,“打得这样狠€€€€”
她陡然弯下身,双眸眯起像只奸诈的狐狸,对着沈虎材道:“哀家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与你?”而后与侍女道:“传御医来,瞧瞧这小畜生身上的伤,究竟是什么时候的。”
第201章 痴人
几个御医握着烛台,又是细查我身上新添的伤口,又是按着手腕切脉。而后交头接耳默默几句,唬得沈虎材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我身上新伤旧伤叠了不知多少,又悄悄用药紊乱了脉搏,他们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只能囫囵地应了贺加兰因说“是”。
后者冷哼一声,话里暗暗提点了沈虎材一番,着人送他出去。
“再次落进哀家手里,怎不算是老天开眼呢?”她笑着用鞋碾我的伤口,欣赏我因疼痛而哆嗦的模样。见我说不出话,她亦感无趣,挥袖叫人将我丢进了牢里看着。
我装作濒死的模样卧在地上,紧闭的眼悄悄睁开一道缝,看着狱卒远去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
身边的锁链刮擦着,随后我被小心地抱在了怀里。他贴在我身上的手抬起,细微的捻着手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偷偷地看,只见伽萨盯着满手滑腻的血,苍白的唇色更惨淡了些。
“眠眠。”他小声地叫我,伏在我耳畔呢喃了一遍又一遍。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洞穴中濒死的模样,赌气般地决意装死叫他尝一尝我那时的心碎,终日悬着的心却渐渐地放下了。
幸好啊,幸好他无事。
伽萨的声音随着我久无应答而焦急起来,直到狱卒不甚厌烦地折回来,刀柄重重地敲在了狱门上。
“别叫了。”我睁开眼,抬手扯住他的囚服,“难道你没死过么?独你能死,我不能死么?”
我扶着他的胸膛起身,手指尖萦绕上一股上好的伤药气味。抬眼看去,伽萨的气色较当初好了些,显然是经过了御医的治疗。
果然,贺加兰因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枚与万明博弈的棋子。
伽萨盯着我身上的血迹,眉皱了皱,并不辩驳,只是心疼地将我抱进怀里,两臂松松地勾着我。
“我只当自己再见不到你。”他轻声道,“眠眠,别说这样的话,是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我问。
“错在不该把你一个人抛在岩洞里,不该使你牵扯入如此险境之中,错在……”
“错。”我打断他的话,“你错在次次都将自己的命豁出去,仿佛心里根本没我这个人。就这样,你还说我呢,半斤八两的,谁都别说谁。”
他道:“我怕你疼……他们打你了是不是?他们对你用刑,是贺加兰因还是你大哥?是王妃?”
我抬指按在他唇上,低声道:“我大哥手下有分寸,只是伤及皮肉,不碍事。再说我疼,难道你就不会疼么?”
“我从小挨打,早就皮实了。可你不一样,眠眠,你……”伽萨说着,突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又轻轻将下巴垂在我的肩上。
我感受着肩上渐渐传来的暖意,长舒了口气,抱住他道:“你挡在我身前多少次,我不信你不痛。以后我再也不要你为我挡刀了,我能护着你的。若是多流一次血能换你平安,我愿意。”
伽萨叹了口气,双手覆到我面颊上抬起我的脸,眸子微微垂下。我与他四目相对,忽地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来,不禁将目光落到了他的唇上。
我勾住他的脖子,拇指揩过他的后颈,轻微的痒意令他微微偏了偏头,唇畔不自觉向上勾起一个浅显的弧。
正此时,狱卒又折回来,仿佛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似的,破口骂道:“蹲牢子也不老实,简直是找死!”
我微微侧过脸,余光扫过那人面上,又悄然落回了眼前人身上。伽萨捏捏我的下巴,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弯起眸子,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狱卒站在牢门外,嗓中咕咕唧唧的却着不出话来说,只能再次重重地踹了一脚门,避晦气似的匆匆转身离开,口中不住地嘀咕着:“两个大男人……什么世道……”
待他躲远了,我松开伽萨。他亦正色看向我,手指从我发上抚过,唇贴在我耳畔问:“眠眠接下来可有妙计?”
我动了动唇瓣,刚要将心中计策和盘托出,随意打量牢房的目光却陡然一顿,随即想起从前的事,便道:“没有。”
伽萨卷起我发丝的手指一顿,“嗯?”
“我就是想见见你。”我故作为难地小声道,“你也知道,我虽是渊人,渊京却并非我能随意行动的地方,更别提京中那些被贺加兰因按得老老实实的人。我就是……”我抬眸窥他一眼,“我没什么办法,只是临死前想再见你一眼。”
伽萨突然愣住了。他将我揽进怀里,又试探着问:“那你京中熟识的人,譬如温长砚……”
“温伯父一家因得罪了贺加兰因,已被挪去了外边,一时半会帮不上什么。”我靠在他胸膛上,抬头道,“我被人斗倒了,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动作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下巴蹭蹭我的脑袋,“斗倒了就斗倒了,不怕。等金甲打过来,还怕没有周旋之机么?眠眠不怕。”
“若是……”我又问,“伽萨,若是这回真的折在此处,你恨不恨我?”
他笑道:“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大漠中了,那还有如今坐在这里与你谈话的机会。”
我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嘴里偏偏又道:“不知贺加兰因如今怎样,指不定在笑我们呢。”
“她笑归她笑,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伽萨说。
“是啊,”我放松了身子,软软地依偎着他,装作不经意道,“等着罢,总有她笑不出来的时候。”
若是顺利,世昌侯府应当已联合了几家被贺加兰因掠去子女的,在京中造势将她的恶行公之于众了。人言可畏,一旦成了气候,我不信她不急。
人急了才会出错,这是我当初走过的路子。外头越乱,我在暗处才更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