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兰因重重“哼”了一声。借着屏风的缝隙,我看见她狠狠地盯了沈澜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眼见着人走远了,我慢慢从屏风后头挪出来,沈澜立刻迎上来道:“阿栖!”
他焦急地扶着我坐下,“可吓坏了?别怕,朕在,朕一定好好护着你。”
我指了指桌上的笔,“皇叔快写罢,若是她再折回来就不好了。”
“是,是。”沈澜好似恢复了片刻的清醒,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而后转身道,“朕叫人送去给四哥,让他来救朕。”
“皇叔,他……他已经不在了。”陡然提起父亲,我脑中思绪万千,奈何时局不定,只能抓过御诏。
正要走,沈澜伸手拦住我,“阿栖,你要去哪里?朕找了你多年,你还是要离朕而去么?”
我步子一顿,艰难地回眸望向他,口中道:“皇叔,你放心,待我把御诏送出去,一定来救你。”
他眸中似有泪意,追着我几步将我拉入怀中,“阿栖,朕不想你走,你别走。”他捧着我的脸,轻轻地,“别走,好不好?”
我手里紧紧捏着御诏道:“皇叔,今日我必须走。若我不走……”我咬咬牙,“皇叔就永远也无法为阿栖讨回公道。”
他的眼微微睁大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准备抽身,他忽地用一物裹住了我。低头看去,是一件朱色的外袍,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阿栖,”他道,“入秋了天寒,仔细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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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宫中华灯初上。
贺加兰因临时起意将京中官眷召入宫中,说是行宫宴以解她们对子嗣的思念之苦,可我觉得更像是她察觉了什么,才要将官眷捏在手中为质子。
那些女子入了宫,得以与自己的子女相见,传出去加以官兵威慑,便能止住京中流言蜚语。
若是被她平息了风波,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夜深人静的御园里穿过去,身上依旧披着沈澜的袍子€€€€他非说我冷,偏要我多搭上一件。
御园中格外寂静,偶然传出几声蛙鸣。俄而一声清脆的踏碎枯枝的声响传来,我敛声躲入树丛中,趁着那人不设防,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将剑横在他脖颈上。
那人“哎呦”一声,竟是个女子。她讨饶道:“大人饶命!”
我压低了声音,“你是哪家的侍女?”
那人弱弱道:“奴是小李将军家的……是李将军之姊的贴身奴婢。”
我猛地松开手,她喘息几声正要跑走,我抓住她道:“慢着,你家夫人可是如今小韩将军的夫人?”
“是,是。”侍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家夫人去岁才与韩将军的幼子成亲,若是韩家有什么事,她并不知晓……”
小李将军如今是沈虎材的亲信,韩宁又是沈澜的旧部。他忠君报国,几乎是一知道消息便冒着死罪领兵往回赶。眼下在此处碰到他的儿媳,真是天助我也。
我拉着她出了树荫下借着薄薄的月色,她往我脸上一望,拜道:“公子。”
我将御诏塞进她手里,叮嘱道:“你记着,千万将这东西悄悄交与你家夫人,让小李将军送与我大哥沈虎材,明白么?”
那女子身子一滞,猛地醒悟过来。她抓着那份御诏,用力地点了点头,“公子放心,奴必然送到!”
“对了,今日塞北陡然生变,可有什么消息?”我又问。
侍女平复了心绪,一面将御诏贴身藏起,一面道:“奴听将军与夫人说起此事,太后娘娘已立时调派人手去北郡支援。虽说不好端王究竟如何,却也暗暗猜测……”
她走近几步,附耳道:“王爷此番回京,当是为了皇位一事。”
这是自然。细想来,这位五叔的心思真是深沉。沈澜在位时,他为了保全自己不步上我父亲的后尘,老实安分地在塞北啃了数年的冰渣子。沈澜一朝失势,他又立刻假死以逃过贺加兰因的迫害。
这几年,恐怕都是藏在塞北养精蓄锐,磨一支精兵为利器攻入渊京,夺回江山。
“好,好五叔。”我喃喃自语。有了他在外折腾,各处兵力首先便是要调往北郡,如此一来,若京中有事,必然将兵回调不及。
再过几日,韩宁的大军就该压至渊京附近云川郡。加之驻扎在渊国边境的金甲,倒是将贺加兰因架在火上了。
既已如此,不如我再给她添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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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牢中守门的狱卒抱着刀倚在门上打瞌睡。今夜宫宴,他们也跟着躲懒喝了不少好酒,此时正是迷蒙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挪进去,只见那人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手中的剑自他脖子上一抹。
那人惨叫一声,惊醒了一旁的人。他仓促拔刀,又见我身上绣有金纹的红袍,摸上刀柄的手顿了顿,疑惑道:“皇上?”
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我抽出剑往他颈上砍去,直到剑刃卡入脊骨方停下。
狱卒喉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鲜血汩汩向外喷出来。我抹了把脸,从他腰上拽下狱门钥匙,打开了关着伽萨的大牢。
伽萨的目光在我身后凝了一瞬,才道:“怎么了?”
“五叔起兵了,”我疑惑地回头看了看,这才飞快道,“韩宁为金甲开了道,再过几日,万明的援兵就到了。此时贺加兰因顾不得此处,你趁乱与他们汇合。我留在宫中为你们探情报,一旦有机可乘,便即刻率兵入宫。”
说着,我向一旁的侍女道:“你有皇后宫中的宫牌么?”
“有。”她道。
“引他与我大哥汇合,你也跟着出去。宫中若要查,必然查到你头上,届时恐怕我顾不上你。”我交代一声,她点头悄悄退出去。
“眠眠,你一人在贺加兰因眼皮子底下,千万要当心。”伽萨抚过我眼下沾染的血迹,手指落到外袍上时一停,终究没多言语,“若有什么事,先顾着自己。”
我点点头,碰了碰他腰上的伤,“还疼么?”
“不疼了。”他握住我的手,却知道这不是缱绻的时刻,只能道,“多保重。”
话音落了,他缓缓松开我的手,快步从我身侧离开。衣袖拂过我垂下的手,好似一阵微风刮过去。
卷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作者有话说:
狂写!狂写!
第203章 破局
接下来数日,宫中大乱,我趁着夜色放飞数只墨鸽,将宫中情形一一告知了沈虎材。因狱中伽萨与我失踪,贺加兰因大怒,搜查的人手陡然增多,上下横扫了一遍又一遍。
我躲在沈澜的殿里,看着他一次次立在殿门前与那些人对峙,心里总不是滋味。落日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蜿蜒得像一条流淌的河流。
若是母亲能如愿嫁给沈澜,她此生必不会受任何的委屈。她会是他的正妃,被捧在手心里的人。
沈澜不会为了报复而登上皇位,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他们会有另一种生活,张皇后、我父亲,甚至是王妃孟氏,都不会是如今这般惨淡的结局。
“阿栖,”沈澜赶走了搜查的侍卫,俯身在我面前,“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盯着他的脸,“皇叔有孩子么?”
沈澜扬了扬眉毛,眼睛弯弯的,“朕怎么会有孩子?若是有,也只有与阿栖诞下的孩子。”
那太后手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
我又问:“皇叔这些年……都不曾与张皇后有过孩子么?”
“朕不喜欢张氏女。”沈澜说,“若无阿栖,朕也懒得碰那些女子。爱住便住在宫里,只要不到朕的跟前来晃荡,朕也不管她们。”
我心中“咯噔”一下。贺加兰因扶持的那个小太子,终究是谁?
正想着,方才阳光明媚的殿门前突然黑压压的仿佛遮了层乌云。沈澜直起身,眼里的笑意瞬时换作了肃穆。
“禀陛下,臣奉太后之命搜查反贼。”为首的侍卫行礼,目光却锐利地在殿内游走着,“得罪。”
“整日搜来搜去,难道朕是贼么?”沈澜怒道,“究竟什么事?!”
侍卫道:“京中大乱,娘娘查了多日,这罪魁祸首却藏在宫里。揪出来,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若是一个不当心,让反贼打着陛下的旗号作孽,反倒不好。”说着,他绕过沈澜,挥手道:“都给我搜仔细了,若是找不出人,就拿你们的脑袋交差!”
我后退几步,飞快地在内室里寻找藏身之处。只听外头传来几声声响,沈澜大喝一声,“你们都反了么!”
随后便是瓷器砸碎的脆响。
我扭头看去,只见那人扯着沈澜的发,粘腻血液淌到他手上。他扬声道:“太后娘娘有令,若今日找不到人,你这位皇叔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你放肆!”沈澜挣扎几下,那侍卫却有恃无恐,抬手便捅了沈澜一刀。血自他腹部渐渐渗出来,他闷哼一声,唇角有了血迹。
我的目光在内室扫了一圈,索性自行走了出去。
“别找了,我就在这里,把他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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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诸人的动作较我想象得要快上许多,贺加兰因押着我上城墙时,只见外头黑金交错,浩浩荡荡地围住了整座渊宫。
巨大的声响震动着墙上的尘埃,是他们在用圆木破门。
“纵使你押我上来,又威胁得了谁?”我被熠熠生辉的金甲迷了眼,索性笑道,“多亏太后这些年把我扣在宫中,京内的人家我一概不熟,谁又会为了我的性命而不敢妄动?”
贺加兰因的眼里映着城下的情景,她气得面容扭曲,憔悴的眼里满是恨意。
“哀家小瞧你了。”她抽出侍卫的刀,刀面拍了拍我的脸,“你竟能骗着沈澜写下诏书,又让韩宁为万明人开道。怎么,宁愿渊国的江山落进万明手里,也不愿让与你有血缘的贺加人坐上皇位,你与哀家又有何区别?”
我眯起眼,“若无区别,为何守城之将见了义军纷纷大开城门?你在京中祸乱大渊,不管不顾地四处征战,早已失了人心,如今€€€€”我哼了一声,“就算你杀了我也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又如何?哀家游戏这一场,早就够了,这烂摊子就丢给人收拾。”贺加兰因抓着我的衣裳扯到城墙上,“你身为贺加后嗣却与哀家斗,是全然忘了渊人是如何欺辱贺加。这等孽障,哀家要你生不如死,就跟你那下贱的母亲一样。”
“你放屁!”我骂道,“你害了她一生,你这自私自利的老妖婆!”
她命人压着我,抬手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又用枯瘦的手指掐着我的下巴,“你看,伽萨是不是在那处、那处,还是……”她道:“你如今应当很得意罢,满心想着扳倒哀家,好与他相守一生。可你这贱种,也配得善终么?哀家拿捏不了他,却能拿住你。哀家要他看着你,被哀家折磨到死。”
“带着你那些山盟海誓、连枝并头的美梦,去见你那个娘罢。”
脚下的砖石轰然震动,我一个趔趄,她顺势扯住我的发往那砖上撞去。我吃痛地呻吟,扶着墙爬起身,便见她挥刀向我的眼刺来。
我闪身躲过,又立时被身后的侍卫拿住,只能被押着跪在地上。
“你不过是见不得旁人好。”我口中满是血腥味,“你根本不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贺加人过得好,就算他们安定下来、成亲生子,你也不会高兴……因为你是圣女。”
我道:“圣女没有过上的好日子,旁人哪里配过呢?你要这皇位也并非为了复仇,只是想要搅乱安定的地方,让那里的人与你一样经受灭族之痛,无嗣之苦。”
“如今就算我死了,城下的这些人,还有整个大渊,乃至于万明,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我道,“你以为我过得苦么?这世上有人爱我,却无人爱你。”
“你€€€€”贺加兰因目眦尽裂,抓着我到墙边,再次抬手将刀割向我的面。
若我死了……
我闭上眼,默默地想着。
若我死了,会有缺憾么?必然是有的。我还有许多想与伽萨说的话没有对他说,还有许多想与他一起做的事不曾做,还有许多承诺未见他向我兑现。
还有那张被我失手落入火盆的画,还未将真相告诉他。若他再找起来,会不会着急呢?
我死后,能化作魂魄入梦与他相见么?他可会后悔从前对我做过的事,会不会日夜为我伤心?
若是能托梦,我便告诉他莫要伤心。我已放下了,如今也心满意足了。
我此生从未做过什么大事,多是为了情爱喜怒哀乐。若真能扳倒了贺加兰因,也是一桩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