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盼着伽萨执拗地说要带我回万明,一如他过去那样坚定得有些蛮不讲理,可他只是笨拙遮掩着发白的面色,握紧了我的手。
我努了努嘴,陪着他慢慢往回走。这一路上,他的话似乎被风堵在了腹中,最多也只是问我“冷不冷”。
他脱下外袍搭在我肩上,贴心地将布料捋平,似乎还借此机会多碰了碰我的身子。
路过从前住着的小筑时,我拉他进去敲了敲。满院的梅树都枯尽了,丛生的荒草伏在地上,好不凄凉。
见此景,我心中又不免伤怀,偏偏身边这个也跟树木枯死了似的,就是不肯说一句“跟我走”。
我来回打量他好几眼,想不明白从前那个说着要把我抓回去囚起来的伽萨去哪儿了。
“明月台的梅树还在么?”我忽而想起来。
伽萨似乎被刺痛了,低声道:“都枯了。自你走后,那儿再也没开过花。”
“怪可惜的,大约是我那时候到处乱挖,伤着根了。”我的手指从几根遒劲的枯枝上滑过去,“辜负了你一番心思。”
他道:“本是为你种的,后来却没护住人,连着树也留不住。”便是轻轻的叹气。
我回眸,只见他背过身去,影子在夜里显得瘦长孤清。
其实就算我不想走,也不得不离开。沈鸿知道我与伽萨的这层关系,也亲眼见过我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模样。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必然想得到将我留在京中而将伽萨放回万明,若有朝一日我生了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万明金甲便是我现成的臂膀。有我在,他便不会放过伽萨和前来援助的万明金甲。
且就算我无此心,他也会对我终日忌惮、猜疑,指不定哪日又送来一杯毒酒要了我的命。
倒不如我以远离渊国为条件,换伽萨的生路。
这样简单的道理,伽萨竟会想不明白么?!
“傻子。”我提着灯,心中暗暗地不快。
“什么?”伽萨转过身,那双眸子暗淡得像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就连细长的竖瞳都生出几分涣散。
我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殿前残旧的台阶上,招手命令他立在我面前。借着脚下的台阶,我恰好能望进他眼里,而他微微仰着脸,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近乎乞求的渴望。
“带我回去看看罢。”我说。
伽萨的耳朵动了动,眼瞳一瞬便亮了起来,仿佛敛尽了天地间的光芒。他仰着脸,发出一声茫然的“嗯?”。
“既然是给我种的梅花,若是我不在,还有什么意思?”我道,“况且那梅花种下后,我还未仔细瞧过呢,带我回去瞧瞧罢。”
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唇齿间咬出来。
伽萨的眸子闪烁起来,他重重地呼吸几声,随后猛地将我抱在了怀里。
“眠眠,眠眠。”他反复地唤着我的名,郑重道,“我一定好好珍惜你,必然不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这才像话嘛。
我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抬眸望向天际,薄云不知何时退去了,银汉流转,星辰明亮。我闭上眼,闻到了清浅的梅花香气。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这周完结的,结果太忙了orz跑去赶俺的开题报告了,还有一个终章周五发!
第205章 终章
翌日,我见了沈虎材一面。
王府前厅摆着秋日里的瓜果,香气清甜合宜,一看便知道是秦元妤的心思。沈虎材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呷了口茶,直截了当地让他上书,恭请沈鸿继位。
“我还以为万明王会把皇位送给你。”他说。
“我要那东西做什么?”我用茶盖撇了撇浮沫,“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远不如在万明来得快活。这事儿由谁提,好处就由谁头一个吃,大哥上书,指不定就重封个亲王。”
他听了,搭在桌角的胳膊一动,似是有了兴趣。秦元妤垂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沈虎材便点了头。
俄而,他又感慨似的说起了嫡母的事。这是他头一次亲自与我提起,却是无限的叹息。
原来自我那次回京打晕沈鹄显后,我的这位二哥便时常愤愤,连带着对沈虎材的怨怼也愈发深重。王妃孟氏多疼爱幼子,又因沈鹄显幼年早慧,更是认定他才是嘉王府的指望。
一来二去,沈虎材忍不了母亲偏心,索性带着妻儿分府别居。再一二年,沈鹄显便因郁郁不得志而疯了,整日里在旧府上自夸为天下第一才子,时而又指责天下人有眼无珠,四处打砸。王妃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劳累出了满头白发。
我听了,并不多加评述,只借口回了宫中料理杂务,带走了渊宫中的万明奸细,又对容安的家里多加照拂。
其间还抽空去见了沈澜一面。
他身子本就被药蚕食空了,又挨了那一刀,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恹恹地卧在床上。
可他的神志却是清醒了。
“你竟有空过来。”沈澜抬起薄薄的眼皮,又恢复了往日对我话里带嫌的模样。
我瞧着他,虽有些不忍,还是将袖中的信递给了他。
“什么东西?”他问。
我垂着眼,轻声道:“皇叔看了就明白了。”
那封泛黄的信被干枯手指展开,沈澜静静扫了一眼,双瞳突然瞪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是我母亲写给他的绝笔。
她说她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若沈澜封兄长的侧妃为后,必然招致朝臣非议。她自责让他失去了安稳的日子,又愧对于他的一腔爱意,更不愿成为贺加兰因捅向他的刀子。
权衡之下,唯有以死相报。
“若来世得以相见,阿栖愿为王爷的妻。”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贺加兰因为何不曾毁去这份信,而是将它藏在八宝殿的小屉子里,以至于令它十数年后终于到达了沈澜手里。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沈澜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借着将信纸紧紧按在了心口。
“五叔说,不会过问皇叔这些年的罪责。”我道,“还请五叔迁居宫外休养。”
沈澜听罢,默然许久,道了一声“不必了”。他叹道:“阿栖,我竟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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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手上的事料理完了,已是沈鸿登基的第二日。他恩威并施,将与贺加兰因同谋者一一下了大狱,又颁旨嘉奖万明上下,言下之意便是催促伽萨尽快离京。
谁知最先闻风而动的竟是驻扎在渊京外的金甲。他们入京时,沈鸿将我叫到他身边去,与他一同立在长阶上看。
我不明所以地提着心站过去,只见京中大街小巷里,凡是目光可及之处,都是一片耀目的五光十色。
“这、这是……”我踮起脚去瞧,沈鸿在我身侧幽幽道:“朕还未见过,把宝石铺了满京当做聘礼的。”
我的脸“嘭”地一红,瓮声瓮气道:“他没和我说过……”
“六弟自尽也给朕留了封折子。”沈鸿又道。
我一愣,旋即想起来,沈澜已在得知真相的那晚服毒自尽了。他舍不得阿栖等得太久,立时就决意抛下一切随她去了。
一封红纸写的折子递到我面前。沈鸿道:“你瞧瞧。”
我摊开折子,其中详细列着的尽是些国库中的珍宝,密密麻麻写了足有一丈余长。
我恍然大悟道:“这是……六叔决意将皇位托付给五叔,所以尽数国库之珍,五叔继位实为人心所向。”
沈鸿不为所动,扬起下巴指了指那红纸的末尾,“你仔细悄悄。”
蹲下身捡起那拖在地上的长尾,只见末尾写着一行近乎要挤不下的小字。
“皆赠与鹤儿,充盈奁箱。”
我脸上烧得滚烫,恨不能赶快离开沈鸿身边。却听他慢条斯理道:“万明给的聘礼丰厚,若渊国这儿给的少了,恐怕被人看轻。”
“不过这……”
这也太多了。
沈澜几乎要将渊国国库掏空送给我了。
“他们那儿不大讲究这些。”我贴心道,“再者,伽萨也并不会因此亏待我。”
沈鸿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便将礼单递了回去。他随手将礼单一撕,塞了一半给我,“如此,便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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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万明金甲终于启程离京了。
伽萨抱着我骑在马上,双手自背后绕着我,扯紧了缰绳。
秋风飒飒拂在面上,他的笑声钻进我的耳朵里,“你五叔将那些车漆得好红。”
“你明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缩了缩脖子,将发热的脸颊藏起来,“伽殷竟有这样的心思。”
“沈澜不也有这般心思么?”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彼此彼此。”
我用肩轻轻撞了他的胸膛一下,口中发出一声“哼”。
回眸望向逐渐隐入云中的渊宫,我长舒了口气,笑道:“这下可算不在我五叔眼皮子底下了。天地辽阔,柳暗花明!”
话音刚落,伽萨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良驹便在旷野上飞驰起来。眼中的花草树木都化作模糊影子,飞速从身侧晃过去,花花绿绿,好似我的前半生在飞快地后退。
万明大军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在这世上一隅相依相偎。
行至无人之处,伽萨才勒住缰绳,带着我骑在马背上慢慢地游荡。
“等到了万明,大约就是冬日了。”我说,“那时候,梅花就开了。”
“是啊,到时候我陪你去御园里赏梅好不好?”伽萨单手搂紧了我的腰。
“焉知你那时候不忙呢?”我调侃他一句。
身后的人沉吟片刻,凑在我耳畔低声道:“眠眠,我不想要那王位了。”
“嗯?”我讶异地回头,正对上他闪亮的双眸。
“我不想要那王位了。”他重复道,“伽殷这些年替我监国,她做得很好,又有野心。万明交给她,我不担心。这些日子我越发明白,你是比权位更重要的人。剩下的日子……”
我支起耳朵,只听他道:“我想陪你去这辽阔天地看看,我们一起。”
他曾说我是一只小鸟。
他曾经想要将我放归天地。
如今,他终于要陪着我一起去天地之间畅游。
“好啊,”我说,“一言为定。”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就让世间万物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