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相信我,就不怕是何连胜指使我跟你保持联络?”
“怕什么,要杀你随时都可以动手。”
这话说得轻松,但又不像是有玩笑成分。霍今鸿素来受不得挑衅和威胁,此刻听闻此言却也未感到不快,因为知道对方是实话实说。
眼见乔七把最后一粒肉渣从干辣椒里挑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刚好一顿饭的功夫。刚想最后再说两句,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
他停下动作,下一秒猛地撞开凳子站了起来:“七爷……”
“怎么了?”
“快走……何连胜找过来了。”
车刚刚开到饭店门口,还没有完全停下,但已经可以清楚听出何连胜的声音,随身只带了一名警卫。
那是司令部的专车,本来他应该更早察觉到动静的,可惜方才光顾着跟乔七说话,也没想到对方会从天而降出现在这里,等听见声音为时已晚。
短短几秒钟人已经下车,脚步快而果断,听起来目标明确,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与此同时霍今鸿飞快地思考两人眼下的处境。包间正对马路,如果从窗户跳出去势必会被路人或者汽车司机看见,但如果就这么从楼梯下去又会碰上店伙计甚至何连胜本人€€€€难道要只能在走廊或者同层的某个包房里先躲上一躲了吗?
纵使饭店再大,上楼也不过一分钟的功夫。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霍今鸿从未如此慌乱,然而扭头看去,乔七还坐在原处屁股都不抬一下。
“你还愣着干嘛?快走啊!”
“走哪儿去?”
“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你没听懂我说话吗,何连胜找过来了!你不走是想让他发现我私底下偷偷跟你会面吗?”
“你耳朵不是比狗灵吗,怎么这么晚才听见?”
“你现在挖苦我……”霍今鸿没心思斗嘴,起身凑到窗边查看马路上的情况,“我看你还是从这儿下去,这方向正好有个死角,你就当在做贼,小心点别让车夫看见……”
话音未落走廊外已然响起皮靴踏地的声音,他慌忙扭头催促,却见身后的饭桌边上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乔七的影子?
“七爷?”
霍今鸿试探着唤了一声,不确定乔七是躲在包厢内的某处还是已经出了房门。
无人回应。他随即回过神来,几步回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碗茶。
几秒钟后“哗啦”一声巨响,何连胜推门而入。
“司令!你……您怎么来了?”
“来找你……怎么一个人上这儿吃饭?”
“我提前告了假的,您说晚上回来,白天司令部也没什么事。”
“我问你为什么大老远跑这儿来吃?”
“来吃大排面……”霍今鸿起身颔首而立,姿态是少有的规矩,有种当班偷懒被当场抓住的窘迫,“这店我跟您说起过,广福林,您忘了?从前我还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就经常上这儿来吃面,习惯了,几天不吃馋得慌。”
“哦,是说过……”何连胜的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饭桌上。
霍今鸿也在用余光四处打量,确定这屋里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心想乔七大概已经成功脱身。然而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对方在确认这桌上有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过的痕迹。
第157章 12 眼中钉
霍今鸿意识到何连胜是在确认饭桌上有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过的痕迹,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即便如此他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慌乱,或者有任何大的动作。
“司令,您找我是……?”
“军部那边的会开完了,下午我想单独去见一趟余正铭。”
“余四爷?”
“是,你跟我去一趟。”
何连胜拖开凳子坐下,面不改色地示意霍今鸿给他倒茶,“统治会接下来要实施资源管制,但租界码头最近还在往内地运销药品和棉布,这事不知道余正铭知不知道。”
“是清公会的人在做?”
“说不好。”
霍今鸿跟着坐回原位,趁倒茶的功夫侧身扫了眼乔七坐过的位置,很意外地没有看见任何可疑之物。
凳子整齐的收在桌子底下。面上只有一份用过的筷子和茶碗,菜碟全在自己一边€€€€很寻常不过的一顿便饭,虽然多加了几盘小菜但也算不上两个人的量。
何连胜确认无疑之后便收回目光,轻促一笑,很自然地接上方才的话头:“清公会现在鱼龙混杂,据我所知有些革命党人躲在租界里偷偷往南方运军火,明面上也是清公会的人。”
“那依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余正铭这两年跟跟军部关系不错,所以曾我部对他的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时候不同了,资源统治是中央下达的命令,他再放任手下乱来往严重了说是扰乱国策。再说帮派人士趁乱给革命党人运送军火是确有其事,上个月还抓到两个……”
“那两个后来不是交给特高科了吗?”
“死在牢里了,什么都没问出来!要我说这事就不该交给特高课去办!”
何连胜同往常一样骂骂咧咧,谈起特务处,谈起上午的会,仿佛到这儿来真的只是为了“公事”。但霍今鸿心里清楚对方此行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就计划好要来个突击检查,平日里自己的大小行踪大概也已被尽数收之眼底。
由此可见方才他跟乔七说的没错,中不中意是一回事,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老狐狸其实从来没有对自己完全放心。
€€€€说起来乔七去哪儿了?
“下午你就跟我去见一趟余正铭,曾我部的意思是最好私底下解决,帮会内的事军部不想干涉太多……”何连胜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甚为不满,“ 以后没要紧事情不准告假,你看治安队里哪个人像你这样吊儿郎当?”
霍今鸿回过神来:“是。”
“走吧,我已经往余公馆打过电话,下午两点钟之前到。”
“两点钟? 那还有会儿时间,司令您吃点儿再走?”
“吃什么吃!我在司令部已经吃过便饭了!”
“哦,那就走吧。”
两人前后出了包间,后面跟着那名警卫。店伙计不明所以地现在一边,知道是治安队的人因此不敢上前打搅。
坐上车之后霍今鸿才接到乔七发来的暗号,模模糊糊的,听声音是在往乔府方向去,再过两百米就能进法租界。
那地方他已经整整半年没有踏进去过了,想当初被强行扣押,还曾想尽办法逃出来,现在居然起了回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身不由己。
有时候他很羡慕乔七有来去如风的本事,只要对方愿意,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是自由的。
.
下午两人在余公馆消磨了大约一个钟头。
余正铭是个体面人,不仅好茶好礼殷勤招待,还很客气地邀请何连胜晚上去紫竹林吃饭。后者婉言相拒,说司令部还有事等他回去要处理。
车上一路无话。霍今鸿看出何连胜心情不佳,故而很识相地闭嘴装哑巴,同时做好了一会儿要接唾沫星子的准备。
果不其然,回到司令部对方把门一关,当着霍今鸿的面就骂将起来。
骂的不是余正铭而是那新上任的周市长。
原来早在两人登门拜访的前几日,也就是军部忙着开会那段时候,周世祯就已经带人去清公会谈过药材限运的事。
何连胜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自出任治安队长以来天津就只有他这一支算得上“兵力”的武装,日本人看得起他,警察署解决不了的事全要靠他跟特高课出马。后来虽然又成立了天津市公署,但都是东拼西凑出来充门面的“草头班子”,说不说得上话全看当地帮派人士买不买账。
像上一任冯市长,印象里也是日本人从别处调来的,干了少说有大半年,临走何连胜连他的脸都没记住。
这个周世祯照理说就是个空降来的绣花枕头,军部开会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居然赶在自己前头跟余正铭搭起了关系,还公然跟治安队抢活干!
€€€€莫非又是那个齐秘书在旁边指点献策?
“余正铭刚刚说是齐继尧陪周世祯去找他的?”
何连胜骂骂咧咧地挥洒完唾沫星子,直到口干舌燥,突然想起方才在余公馆对方不止一次提到齐秘书。
“是,姓齐的好像认识清公会下面的人……听余正铭的意思他在山东的时候就没少跟帮派人士打交道。”
霍今鸿正好也在琢磨齐继尧的事,因此不客气的话脱口而出€€€€倒是正合何连胜的心意。
“他以前在山东是干嘛的?”
“据说最早干过土匪,后来在济南省政府做顾问,还当过什么监察员。”
“呵……干土匪的混到这地步不容易。”何连胜这一批人,但凡混出点名堂的多少都有过相似的经历,因此听了这话立马就能猜出对方是个什么货色。
“看来周世祯这回是得了个贤内助,打算来天津大干一番啊!”
霍今鸿在治安队待了大半年,早已熟知眼前这位“主子”的脾性,知道对方这些年在日本人面前受惯了抬举,万万不能容忍有第二个人来跟他争功。
周齐二人这才刚刚起了个头,并未做什么损害到治安队的事,但显然已成了何连胜的眼中钉肉中刺。
“司令,这周世祯就是个没本事的,离了齐继尧什么都干不成。”
“知道又如何?齐继尧现在是跟定他了,秘书处这位置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要是做出点名堂来,日后托人调去北平是小事一桩。”
“那我们就让他出不了天津。”
“什么意思?”
“我是说……让他死在秘书处这位置上。”
“小霍?”何连胜甚为诧异地抬头,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动这样的心思,“你在瞎想些什么,这种人岂能随便乱动?”
他查过霍今鸿的来历,知道他不怎么“干净”,也不在乎沾手人命买卖,但当着自己的面随口说出这种话还是过于大胆了。
“他再碍事,再会耍手段,那也是日本人钦定的秘书处主任,哪能用对付三教九流的手段对付他?小霍,我知道你胆子大,但发狠也得看看对象……怎么,莫非齐继尧跟你还有其他过节?”
“没有……”
霍今鸿回过神来,也觉得方才自己的发言过于大胆,但那是一瞬间心底涌现出来的真实想法,强烈而又熟悉。
他不是第一次想要杀掉那人。
“司令,这姓齐的绝不是个善茬,在您面前他对我客客气气,您不在他就给我耍脸子。现在他初来乍到所以对您低头哈腰,日后做大了,在日本人那里立了功,还不马上把治安队踩到脚底下?”
“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何连胜冷笑一声,“抢在治安队前面去跟余正铭谈禁运令的事,不就是既想给清公会卖人情又想问日本人邀功么,私底下若能解决保不准还能分一杯羹……胃口真大,也不看看市公署这座小庙经不经得住他这妖风!”
“余四爷是聪明人,不会想不明白。市公署那些人跳得再高,真动起手来还得靠咱们手里的枪。”
“难怪他要在法租界大办宴席……小霍,这些天给我盯紧点,周世祯的人要是出现在金松饭店,你马上跟过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猫腻。”